《几欲》习良

20、第二十章

　　雪白的狐狸自远方沙场中缓缓走来，他幻化出人身，那是一张与叶百一样的脸，但仅仅是脸相同。
　　苍若面若凝雪，气质清冷，他喜怒不易显于色，在族中看起来很有威严，但其实族中小狐狸都不怕他，很喜欢找他玩，因为他神力充沛，在他身边总会觉得清凉温润，并且从来不凶小狐狸，哪怕苍若不搭理小狐狸们，小狐狸们就在他跟前自己玩。
　　叶百在生死交错间看到眼前光影变幻。
　　这是苍若的曾经。
　　苍若并不多与外界交流，平日里除了定时定点地去清清鬼怪，探查结界，就是回族中窝着。他和族里打了招呼就回了自己的狐狸洞，化为原形，修行睡觉。
　　叶百安静地注视着。
　　火红的小狐狸在洞口探头探脑，很可爱还有点好笑。
　　苍若虽闭目休息，但早就察觉到了来者气息，他平淡的语调在洞里响起：“想进来就进来。”
　　小狐狸一惊，很快便欢乐地跑了进去，它身后还跟着毛色不一的一大群幼小的狐狸，它们毛茸茸的围在苍若休憩的石台下面，玩得欢快。
　　叶百看着那只火红的狐狸，觉得很熟悉，直到看到它玩累了，寻了个舒适地方躺下来惬意地闭上眼睛时，眼前这一幕才与当初无妄谷时许尘珏抱着商姒那一幕重合。
　　那就是商姒。
　　一日风沙狂舞，族中幼狐皆难行步，在长辈庇佑下瑟瑟发抖。
　　苍若提剑行至穷恶结界外，只看见天光隐去，邪魔滋生，他蹙眉出剑，结界被劈出一道裂缝，他双手缓缓舒张，很快祭出数道剑诀补合了结界上细小的残缺。
　　神剑回到手里，苍若迈步跨入穷恶。
　　百年后的一切，在此刻铸就。
　　千万道剑影穿过想要出逃的恶鬼，但这里是杀不完的，无数的怨邪之气不断地靠拢又凝聚，变幻出的模样竟是苍若曾经制服过的鬼怪。
　　苍若神色一滞，一只小鬼趁剑影未动，就想朝着苍若进来的那道裂缝出去。
　　苍若的衣袍翻飞，发丝掠过双眼，他很快反应过来，回头一剑直指那小鬼的胸腔。
　　小鬼面目狰狞，形体被击散，一缕缕怨气渐渐淡去，但未完全消失时，又被地面上的佞魔吸收。
　　苍若不暇多顾，飞升至高空，耗尽自身神力独身一人布下天阵，万剑齐发，镇压穷恶。
　　待到上天界神官前来查看时，穷恶早已恢复为往日。
　　苍若那时刚出穷恶，衣衫脏污，耳目流血，正满心愤懑，听见那来了的神仙问：“苍若上神可无碍？”
　　苍若顿感无力，他抬头望了望风云过后晴朗的天空，没说话，只摆摆手，示意那神官——你快走吧。
　　苍若手中的剑生出丝丝裂痕，他提着剑在茫茫沙漠里走了很久很久，很快他眼前模糊，倒了下来，剑在即将没入黄沙时化为乌有。
　　一只白狐就那样躺在了荒芜的天地间，唯有风沙作被，一朵紫花为伴。
　　漫天的黄沙里唯有此地有这一抹颜色，叶百定定地瞧着那抹紫色，胸口传来阵阵疼痛。
　　那朵美丽妖冶的花在苍若昏倒后化出了人身，那具人身还没有之后的高大强壮，是个面容俊俏的少年，这是周棘还未成神，只是个小花妖的时候。
　　叶百鼻尖一酸。
　　年少的周棘将白狐抱在怀里，离开了他生长的地方。
　　叶百的眼前又是苍若的狐狸洞。
　　苍若自那次平定穷恶后，出门次数愈发减少，一是因为他神识损伤过大，二是因为他被花妖给缠上了。
　　周棘跟着苍若回了狐族中，从此便不愿离开，苍若本想着随他去吧，反正也只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妖，谁料到周棘根本不愿待在别处，只想在苍若跟前蹭来蹭去。
　　苍若此前身边没有一个像周棘这样大胆地缠着他的生灵，所以他一边手足无措，一边也有些享受在其中。
　　周棘并不因为苍若大了他几百岁而对苍若喊些什么敬称，他就喜欢喊苍若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有事了喊，没事的时候也喊。
　　苍若偶尔需要出去平定一些小祸患，离开的时间往往是不确定的，周棘自然想跟着去，奈何苍若不愿意带他，所以没法子只能在狐狸窝里闹脾气，常搅得苍若的狐狸洞里翻天覆地。
　　苍若并不生气，他反而担忧周棘气急，不过周棘很好哄，只要苍若化为原形让周棘抱上个几天，周棘的气就消得一干二净。
　　他们好像可以这样幸福地度过永生永世。
　　苍若又要离开了，这时候的周棘已经学会了不哭不闹，只是委屈地看着苍若说：“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的。”
　　苍若来到了人间乡村，此处靠近极北，常生恶妖，他以修仙道士的名义将此处妖患解决，还赠给每一户人家保平安的符篆，那村里人对他感恩戴德，问他名讳，他并不提及，只说：“不足挂齿。”
　　待他要回去时，村里一妙龄少女喊住他，送给他一串木珠，少女说：“这是我幼时跟着爹爹去南方时一白发老翁赠与我，保我平安的，我带着它从不曾出事，您是我们村子的恩人，这个是我对您的谢礼。”
　　苍若望着那少女亮晶晶的眼睛，没有拒绝，并将那串木珠戴在自己手腕上，说：“多谢。”
　　叶百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空空如也，他想起自己来到这里前，周棘给他的木珠好像散开了。
　　周棘给他的，是苍若的东西。
　　苍若裹挟着风尘和人间的情味回到狐狸洞时，本以为周棘会直接扑出来抱住他，可是待他走进洞里一半了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只嗅到了阵阵花香。
　　苍若并没有放出神识探察，他淡然地走了进去。
　　满洞的繁花盛开，撩拨着他的心弦。
　　是各式各样不同品种的花，它们堆积得恰到好处，开在了洞里的各个角落，一眼看去甚至有些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
　　周棘从苍若的身后扑了过来，他迫不及待地要看到苍若的反应，他笑得灿烂，他问：“如何，漂不漂亮，喜不喜欢？”
　　苍若自然喜欢得紧，他不去追求这些，不代表他不喜欢，他也笑了，他很少有笑得这么开心的时候，他说：“漂亮，喜欢。”
　　周棘在一众繁花间只盯着苍若看，他觉得苍若才是最漂亮的，最让他喜欢的，他环腰抱住苍若，将脸贴在苍若胸口，撒娇一样说：“我好想你。”
　　叶百再难忍住自己的眼泪。
　　他回想起周棘曾给自己那一院的花，曾送到自己手心上的桃花，他不知道这些算什么。
　　眼泪啪嗒啪嗒掉落在地面上。
　　叶百感觉自己变得皱巴巴的，他好委屈。
　　画面一瞬又一瞬地掠过，叶百在泪眼模糊间又看见苍若数次进入穷恶，像在寻觅，却始终无法触及。
　　直到他被送上无上境。
　　叶百第一次看到上天界，拨开层云，仙气飘绕，上天界也有山水林鸟，金顶高桥，这些或美妙或宏伟的东西在他眼前飞快地消逝。
　　他看到苍若跪在一片虚无中。
　　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了，像被隔绝在外。
　　他看见苍若愤怒的吼叫，却无法站起身来，他看见苍若流下痛苦的泪水，他想要伸出手抱抱苍若，但无论他如何踏步，他始终在原地。
　　苍若出来了，苍若被一些高大的神兵押送上了无愆台。
　　苍若已不再失态，他平淡地登上那三千六百九十级台阶，他说：“万骨有悲。”
　　叶百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身影，听着他说的话。
　　就在苍若坠入无愆台的那一刻，叶百听见了虚空中的一声叹息。
　　“对不起。”
　　叶百看向无愆台下，那是苍若的声音。
　　对不起谁，对不起天地，对不起众生，还是对不起他叶百？
　　一切回溯，叶百又回到了苍若一剑刺入尤胸口的那一刻，叶百看着他，看到了他眼底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