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童话》钱岁

4、第 4 章

　　进了屋，意料中的一片漆黑。

　　高考临近，学校考核指标下放、数据严苛，苏青每天没完没了的各种会，忙得脚不沾地，每天走得比她早，回得比她晚，娘两在一个屋檐下，一个周几乎碰不到头。

　　脚底有熟悉的黏腻感，胶水一样吸脚，她一开灯，就看见地板上散了一地的□□，低头看去，鞋底还在拉丝。

　　早上出门前放在她奶奶床头的酸奶，看样子一点没喝，全撒了。

　　谈错进了浴室拿了拖把出来，踩着湿漉漉的地板，小心翼翼的往卧室走。

　　黑暗中，老人依旧一动不动，看样子应该是睡着了。
　　苏青中午应该回来过，老人床头放着吃剩不多的午饭。

　　人是半年前摔的，农村那种自建的旧式楼房，二楼楼梯滚下来，不高，但对于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来说，也是致命的。

　　打电话给苏青，抢救及时，保住了命，腿却断了，谈书平中途回来过一次，送去了省里最好的医院，但于事无补，她接下来的日子都站不起来了。

　　似乎脑子也摔得不轻，有时清醒有时混沌，像是故意折腾苏青，她住不惯医院，也不再回去老家，就要住在家里，也不让请护工，天天就要苏青躬亲力行照顾着。

　　谈书平往苏青账户打了笔巨款后就离开，彻底当一个甩手掌柜，好像有了这一笔巨款就能无限的补偿点这个家什么似的，走得安心、走得无愧。

　　一个长久在外不回家的父亲，一个在家终日不碰头的母亲，一个半瘫痪的老人。
　　有时候，谈错觉得，她的家，好像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

　　苏青起初长期把她放在轮椅上，但是老人老是闹腰疼，也就渐渐放弃了，把她挪去床上，空的时候再把她挪到轮椅上推出去晒晒太阳。

　　老人不清醒的时候就指着苏青的鼻子滔滔不绝的骂，嘴里全是恶毒的词儿，骂她没给谈家留下一个种，好的时候又像个没事儿人，拉着她的手亲切的拉家常，亲密无间。

　　有时候，谈错都精神恍惚了，是不是她奶奶的病就是装的，就是想找个借口骂她妈。

　　不过苏青倒是好脾气，从来不和她争执，她闹，她就躲，躲去学校，不回来，反正家里还有谈错。

　　在大家眼里，谈错是个稳沉的人，像大人一样做事靠谱，让人放心。
　　给老人擦身子、喂饭、换洗衣服，只要苏青不在，谈错都能做得很好。

　　谈错没开灯，在老人床前站了很久，盯着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她轻手轻脚的退出来时，苏青正好开门回来。

　　她样子狼狈，像是没带伞，被淋了一身。
　　关门声音有些重，听得谈错皱眉。

　　“你动作轻一些，奶奶已经睡着了。”

　　苏青看了她一眼，无声的张了张嘴巴，最后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

　　离开时的污浊地面已经变得干净，她愧疚的看向谈错。
　　“你拖地了。”

　　“嗯。”
　　“她中午又拿酸奶扔你了？”

　　苏青点头，谈错叹了一口气。
　　“可能她不喜欢喝，下次我给她放豆浆吧。”

　　苏青没说话，去卧室换了衣服后又出来。
　　“下周高考，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成绩基本就那样，一本线没什么问题。”
　　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苏青，主动问她。
　　“没想好报什么学校和专业，你有好的建议吗？”

　　苏青对着她习惯性的摇摇头。
　　“你自己决定就好，怎么选择，你自己思考好就行。”

　　谈错将目光移开了。
　　她不该抱有什么期待。

　　苏青一贯对她的态度都是如此，绝对的自由，自由得不像个母亲。
　　如果亲情的爱是用约束表达的话，谈错会觉得自己不是她的孩子。

　　因此，她完整的拥有一个乐趣满满的童年。
　　随便疯随便野，打架也好下河摸鱼也好夜不归宿也好，没人会管，她绝对自由。

　　‘你自己思考好就行’。
　　这话是苏青常对她说的。

　　作为一个母亲，她几乎从不对她的生活提任何建设性的意见，也不当什么人生导师，谈错就这样自己摸索着一路长大，只是童年过去，逐渐长大的谈错却一反常态，反而没有小时候那么开心了。

　　特别是谈书平离家做生意后，她觉得她家变得越来越好了，不止是经济上的好，更多是好在家里包括她这个孩子在内，每个人都很独立，独立到没什么事几乎互相都不联系。

　　这是一种好事，好到最亲密的家人，大家却互相都不会感到压力。
　　作为父亲、作为女儿、作为妻子，大家都很轻松。

　　苏青重新回了卧室，留给谈错一个削瘦的背影。
　　“睡了，明天我还要开早会，你也早点睡。”

　　窗外雨下得大，打在老旧的铝合金挡雨板上，噼里啪啦的响。
　　谈错躺在床上，心情烦躁，一闭眼全是职高女孩那双嫩白的双腿，还有林朔家沙发上那双女生腿袜。

　　辗转反侧，后来恍恍惚惚入了梦，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谈错出生那天，天气热得出奇，她也生得稀奇。

　　到了预产期，苏青除了上课，就是脚不沾地的跑医院，临产那天下午她也去了趟妇科门诊，那医生看完让她回去，说还有几天。

　　她也没多想，本着对医生完全信任的态度，骑着一辆小电轮也就风风火火的回家了。
　　不知道是不是颠簸了一路，到了半夜就开始腹痛起来。

　　正是热得发疯的流火七月，单位里上上下下的搞防火宣传，红色的警示横幅挂得满天飞，所有的政府干部都让留守办公室，以防突发状况。

　　谈书平和林峰在同一个单位，两人回家卷了铺盖带过来，已经在办公室睡了大半个月。

　　家里没有一个男人，苏青痛得厉害，扶着墙才勉强走到屋外过道的阳台上，隔墙用力的往那头喊。

　　“陆琴！陆琴！”
　　“我好像快生了。”

　　这时的林朔才半岁大，陆琴半夜里总会被他吵醒喂次奶。
　　孩子刚放下就听见外面苏青四神无主的声音。

　　急忙跑到阳台上，昏暗夜色中，一墙之隔的苏青双脚发抖，已经快站不住。
　　陆琴回头瞥了眼熟睡的孩子，几乎没有犹豫就从玄关抓了车钥匙跑出去。

　　她有经验，一看苏青□□一摊水渍，立刻断定道。
　　“你羊水破了，我扶着你，赶快下楼我送你去医院。”

　　匆忙间还不忘给苏青换了一条宽松的连衣裙。
　　她向她解释，这样到了医院进产房的时候会方便很多。

　　两个孤独又坚强的女人互相扶持，慢慢的往楼下停车场走，到了车里两人都大汗淋漓。

　　陆琴将苏青安置在后排坐好，一路往最近的医院开。
　　听着后座撕心裂肺的哭叫声，陆琴握方向盘的手心全是汗。

　　到了医院门口没等她下车，身后的人突然颤抖着哭腔叫了她几声。
　　“陆琴！陆琴！”
　　“我好像生了。”

　　她一回头，后座上蔓延着大滩血，一团小小的影子掉在前后座的缝隙间，连接母女两人之间的脐带明晃晃的裸露在外面。

　　身边也没有趁手的东西，陆琴强行稳住神，让苏青等她，下车快跑着进了医院，不一会就带出来一帮医生。

　　苏青已经昏迷，医护人员将孩子脐带一剪，双双推进了医院。
　　她本来就身形偏瘦，出血量又大，见情况紧急，陆琴一撸袖子拍拍手腕。

　　“抽我的！我万能血型，才生了孩子，补过头了，身体好着呢！”

　　就这样，一间产房，这晚坐了两个母亲，一个孩子。

　　那时候手机还没有怎么普及，折腾到下半夜的陆琴好不容易才抽了个空给谈书平他们单位座机打电话。

　　那头的人一接起，顾不上是清静的夜间，拿着话筒就朝办公室大声喊叫。

　　“谈主任谈主任！快起来！”
　　“你家老婆生了！在市医院的妇产科。”

　　这一嗓子，把整个单位的人都吼醒了，这一晚大家都知道，他们主任得了一个千金。

　　谈书平从办公室的行军床上蹦起来，鞋子都没顾得上穿就往外面跑，身后的林峰见状赶紧捡起他落下的凉拖鞋追上去。

　　两人风风火火赶到医院的时候，陆琴已经输完血了在休息，手里抱着才清洗干净的谈错。

　　她冲谈书平笑。
　　“好福气！是个女儿！自己主意大着呢，像个小子，没用人接生，自己就出来了！”
　　陆琴绘声绘色的讲着当时的情形，脸上全是羡慕，半年前她想要个女儿，生下来却是个小子。

　　听到是个女儿，谈书平脸上的笑容一下有些淡了，但大抵还是高兴的，激动着伸手将孩子接过来。
　　“我看看！”

　　一旁的林峰也喜笑颜开打趣。
　　“看来我们可以结亲家了哎~”

　　两家人在医院里其乐融融。
　　谈错生得乖，别的孩子一出生就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她不一样，一张笑脸平整光滑、嫩得通红，瞪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看着陆琴，也不哭闹，她抱在怀里，越看越喜欢。

　　苏青身体不好，生了谈错后也没什么奶/水，本来打算一直喂奶粉，陆琴知道后白了她一眼，将孩子接过去，一养就是两岁，每次喂林朔的时候也不忘带着谈错一起，两个孩子就这么被她拉扯大了，倒是比苏青这个亲妈还像亲妈。

　　两个孩子日渐长大，满岁抓周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离谱。

　　书、算盘、尺子、钱等七八种东西摆在面前，林朔啥也不要，死活抓着林峰的烟盒不放手，气得他脸都黑了，大骂这臭小子长大了也是个混球，嘴边不停地感慨，果然他还是更喜欢女儿。

　　而另一边的谈错更邪门，抓周那天，眼前所有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愣生生的就抓住林朔的手不放，大人一扳开她就哭，死活不松手。

　　旁人只是看热闹，但这可把林峰和陆琴高兴坏了，当即就下决定，给两人订了娃娃亲，本来十分俗套的事情，却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两个小孩再大些，竟开始衣服都同穿，林朔长得秀气，陆琴和林峰恶趣味的给他留了个波波头，后来甚至还将谈错不穿了的衣服往他身上套，两小孩走出去，常常被人误认为是一对小姐妹，为此，逐渐长大的林朔开始记恨起谈错来。

　　他讨厌看见谈错穿花花绿绿可爱的衣服，因为这代表有一天，这些衣服很有可能会出现在他身上，他喜欢男孩子的小冲锋衣、牛仔裤还有利落的短发，那样才酷。

　　可不管他如何反对，小孩子的意见总是没用的，陆琴和林峰从来不管这些。

　　那时候的教师院还不像现在那么冷清，院子里挤满了各家疯玩的小孩，林朔无论走在哪里，身后总跟着一个谈错，两人抓周时的趣事也在小孩堆里疯传，大家一见两人总爱挤眉弄眼的开玩笑。

　　“娘炮又带着她的小媳妇来喽~”

　　时间一长，大家都开始排挤衣着怪异的林朔，不跟他一起玩，他也越发的讨厌谈错。
　　有一次约着去河边摸鱼，他却被大家不约而同的放了鸽子。

　　爱野爱玩爱呼朋结伴是孩子的天性，他却怎么也融不进去那些小群体。
　　林朔看着跟在后面小尾巴，想也没想的就猛推了她一下，崩溃的大吼。

　　“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半大的孩子，力气却不少，谈错一下就摔倒在地上，掌心都蹭破了皮，她捏了捏手心，倒是坚强的没哭，心里始终闹不明白自己哪里惹了林朔，每天受了委屈还是牛皮糖似得黏在他后头，渐渐的，他在林朔这里就多了个外号。

　　——小尾巴。

　　不久后两人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每天苏青给她准备早饭，她都会讨好似的给林朔带一份，每个清晨梗着脖子在楼下对着窗户喊。

　　“林朔林朔！”
　　“我给你带了早饭！”
　　喊完就规矩站在楼下等，她知道林朔一定会来。

　　那段时间整个院都知道，这对小冤家长大了，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起初两人还比较和睦，直到有一天陆琴给林朔穿了一条小裙子上学。
　　这次他不止是收到邻居小孩的挖苦，甚至在同伴更多的学校里也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耻笑。

　　少年悄然生根发芽的自尊心收到前所未有的毁灭打击，放学回家的路上，林朔终于迎来了他童年生涯的第一次情绪大爆发，他恼怒的指着谈错发火，说自己真的不想再穿她不要的衣服。

　　懵懵懂懂的谈错一脸不解。
　　“裙子没什么不好。”
　　“漂亮，而且上厕所也挺方便的，一掀裙子就好了呀。”

　　林朔崩溃的控诉。
　　“可我是男生！你是女生！”

　　两性意识尚未开窍的谈错抬起张漂亮小脸盯着人，认真又迷茫的反问他。
　　“这有什么不同？”

　　那种东西玄之又玄、迷之又迷，语言是一门需要练习的艺术，作为一个一年级才入学的小学生，林朔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详细向她解释。

　　他气急败坏，猛的掀开裙子就站在路边挑衅的看她。

　　“我可以站着尿尿！你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