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美人鱼不会变成泡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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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御幸一也在等待他的爱人。
他从极深极黑的海底向上游去。从寂静无声没有一丝光亮的住所出发，一路游经墨色的珊瑚和枯萎的海藻，直到丝丝缕缕的光穿透海水，他再度来到海面之上。
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御幸一也熟练地找到了那一块他们约定见面的礁石。他背靠在礁石上甩了甩发丝上的水珠，对着清澈如镜的海面把湿漉漉的刘海别到耳后，露出一双明显不似人类的深棕色竖瞳。
他今天来得有些太早了，初升的太阳刚从遥远的海平面探出头，昏昏暗暗的天空透着尚未睡醒的朦胧。因为尚未接触到温暖的阳光，礁石附近的海水冷得像冰，落在皮肤上有着近乎冰渣一样的质感。但御幸一也对此适应良好，毕竟人鱼居住的深海常年见不到一点阳光，远比这里更加寒冷。
更何况，御幸一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浮出水面的人鱼正忙着把湿哒哒的长发梳理整齐，深棕色的长发在光线下反射出钻石般璀璨的光泽。等他把自己收拾完毕，确保每一根发丝都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时，大半个太阳已经浮出海平面，海面浮现出波光粼粼的金色。
暖融融的金色让人鱼想起了他可爱的恋人。
他的恋人有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注视他的眼神像是甜蜜的焦糖。每次和他对视，人鱼都忍不住沉溺其中。
人鱼偏爱深海寒冷昏暗的环境，但他们也不介意偶尔游到浅海享受一下日光浴。御幸一也正是在那时捡到了溺水失去意识的人类少年。
那时，他们还尚未相恋。
出于某种善心、也可能是忽然良心发现（如果人鱼真的有这种东西的话），一向对人类视若无睹的御幸一也摆动鱼尾，搂住缓缓下沉的少年把他带出了海面。
“是人类啊。” 御幸一也顺手把人类安置在了离海最近的一块礁石上。他下半身仍然泡在海里，只是腾出手戳了戳昏迷的少年。
人类的肌肤比他想象得更加柔软，只是因为在海里泡久了温度有些低。御幸一时手痒，戳了一下又一下还嫌不够，干脆伸手去捏对方的脸颊，把少年的脸揉捏成各种奇怪的形状。
“哈哈哈。”鲜少见到人类的人鱼玩得很开心,等他差不多玩够了，才想起来人类似乎一直没有醒来。
御幸一也绕着礁石游了几圈，忽然一敲掌心：“我想起来了，溺水的人类应该是需要人工呼吸才对！”
“人工呼吸怎么做来着……？”人鱼一边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词，一边双臂一撑翻上礁石，捧住了对方被他各种揉捏的脸。
他俯下身，深棕色的发丝瀑布一样垂下，轻盈地扫在人类的鼻尖，轻柔的吐息离人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吻上对方苍白的唇……
“噗咳咳咳咳咳咳！”
昏迷的人类忽然睁开眼，一大口海水直接喷在了御幸脸上。
难得做好事却被喷了一脸的御幸一也：“……”
人类少年一边咳嗽着一边勉强睁开眼睛，入眼就是一张被头发糊住的脸，一时间各种恐怖故事浮上心头，吓得他连滚带爬往后退：“你你你你你是谁啊！？”
御幸一也伸手抹了一把脸，好歹是把乱糟糟的头发捋了捋，勉强露出帅气的五官。
眼看少年醒来，他也懒得和明显还是幼崽的人类计较，转身就跃回了海里，临走前还恶劣地用尾巴狠狠敲了敲海面，溅起巨大的水花把人类淋了个透湿。
“啊……”被人鱼恶作剧的人类少年呆呆地坐在原地。他顾不得湿漉漉往下滴水的头发，脑海中反复浮现出一抹深紫色。
“紫色的……鱼尾巴？”
御幸一也再次听到人类的消息是在不久之后。居住在浅海的海洋生物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抱怨连连，因此搅动起来的海流甚至波及到了深海。当他再一次浮出水面准备看个究竟的时候，又一次见到了上次被他救起的人类少年。
不同于上次溺水的无助模样，这一次人类换上了干燥的服饰，活力十足地蹲在上次的礁石往海面张望。
御幸一也还没从海上探出头，就听到了对方毫不遮掩的大嗓门：
“喂——人鱼先生——你——在——吗？”
“人鱼先生——”
平生头一次被这么呼唤的御幸一也：“……”
他其实不太想搭理这个无聊的人类，人类的脑袋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但浅海被噪音吵得头疼的其他居民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那眼神显然是谁救的人谁解决的意思。
于是他被逼无奈浮出海面：“你喊我干什么？”
对方的大嗓门骤然一停，少年转而惊喜地“哇”了一声：“真的是人鱼先生！”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人鱼，原来人鱼真的存在啊！”
都不确定人鱼是否存在你还一直喊。
御幸一也很想吐槽，但他首先得打断对方滔滔不绝的嘴，天知道为什么人类哪儿来那么多话想说。
“所以，你找我干什么？”
人类少年终于停住似乎怎么也说不完的话，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人鱼先生，谢谢你上次救了我！”
原来只是因为这个。
“只是顺手而已。”御幸一也并未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突然良心发作跑去救人。
“我回去好好回想了一下，觉得实在是太对不起人鱼先生了。明明是人鱼先生好心救我，我还喷了你一脸水……”
这样狼狈的场面真的不用提了。
御幸一也不得不再次打断他：“都说了只是顺手而已，你的感谢我已经收到了。”
潜台词是你可以走了，去哪儿都行，反正别再乱喊什么“人鱼先生”了
人类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向人鱼伸出手，：“我的名字是泽村荣纯！”
“人鱼先生，你呢？”
御幸一也永远记得那一刻。
那时尚且稚嫩的恋人眉眼弯弯，他的笑容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落在习惯寒冷深海的人鱼眼中，像是碰到了黑暗中飘零的星火，炽热到似乎下一秒就要燃烧，连带着他的心脏一起点燃。
“御幸一也。”
“……我的名字。”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交换了名字。
02
天空终于褪去了凌晨的昏暗，微升的朝阳下，御幸一也终于梳理好了他的长发。随着太阳升起，发丝上的水分慢慢蒸发，从厚重的一整块变得飘逸起来，随着海风在背后飘荡。发尾还有点湿润，于是御幸一也干脆完全跃出海面坐在礁石边缘，只余小半条鱼尾浸在水中，好让发尾在海风中充分干燥。
美丽应该是人鱼这个种族铭刻在基因中的特征，而御幸一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的鱼尾是罕见的渐变色，从腰部往下颜色愈来愈浅，从深沉厚重的紫棠色逐渐过渡到宝石般通透的兰紫，尾巴尖则是近乎透明的浅紫色。鱼尾上每一块鳞片都泛着莹润的光泽，在海中游动的时候就像一抹流动的霓虹。
但审美相当糟糕的人鱼最开始并不这么认为，直到他的恋人——泽村荣纯——无数次地用炽热并满含爱意的眼神给予他肯定。
或许交换名字对人类来说就是一段友好关系的开始，自那以后泽村经常到海边找他。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类总是会带来各种千奇百怪的故事，他往礁石上一坐，自己一个人就能叽里呱啦讲上一下午。
深海的生活大部分时候都很无聊，泽村荣纯的到来让人鱼平淡无奇的日子泛起了涟漪。于是从泽村一个人在岸上说，御幸泡在海里听；变成泽村坐在岸上说，御幸倚在礁石边偶尔插话。
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就像大海和陆地逐渐试探着靠近。
“今天的星星很美啊。”泽村荣纯盘腿坐在礁石上，仰头凝望着夜空，琥珀色的双眼映出漫天的繁星。
“不是和往常一样吗？”御幸一也随口说。对于寿命长达几千年的人鱼来说，亘古不变的星空早已是不值得惊叹的日常。
泽村荣纯才不搭理审美有问题的人鱼，他只顾着分辨镶嵌在黑色幕布上的那些星星，一边目不转睛地看一边念念有词：“唔，这是金牛座……那是处女座……”
“什么？”御幸问。
“是星座啦星座啦！可以从星座看出一个人的命运哦，御幸先生不知道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人类的知识啊。”
“御幸先生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泽村忽然问。
其实并没有生日这个概念的御幸一也想了好一会儿，才按照人类的日历换算出来：“11月17日。”
“那御幸先生是天蝎座！”泽村荣纯兴高采烈，他撑着下巴努力回想天蝎座的特点，“呣呣呣呣……对了，天蝎座都不会好好说话！”
“这不是完全符合御幸先生吗？”
人鱼先生都要气笑了：“我什么时候没有好好说话？”
泽村无辜地看着他：“经常啊……”
御幸不想听人类掰着手指头翻旧账，为了更好地辨认星座，泽村往后一仰平躺在了稍高的礁石上，导致半身浸在海中的御幸没法看见他的脸。于是他想都不想鱼尾一甩，靠着强有力的鱼尾“哗啦”一声也登上了礁石，学着人类的样子平躺在他身边。
“还是和往常一样嘛……”御幸一也嘟囔了一声，他本以为从泽村的角度看星空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一样的。
“泽村？”他忽然感觉到身侧的人类坐直了身体。
御幸扭头一看：“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即使在夜晚，人鱼优越的视力也足以让御幸看清对方脸上每一分细微的变化。而就在他的注视下，泽村荣纯的脸颊飞速浮现出一层红晕，绯红的颜色顺着脸颊一路向下，直到最后连耳垂都变得通红。
他哆哆嗦嗦地伸手捂住眼睛：“御御御御幸先生！！！”
“怎么了？”认识这么久，这还是御幸第一次看见人类身上发生这样的变化，人鱼灵敏的耳朵甚至听到对方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使劲儿跳动的声音，“你的心跳好快，身体不舒服吗？”
泽村荣纯羞耻得满脸通红，两只手五指张开挡住眼睛：“衣服！你没穿衣服！！”
御幸一也：“……”
他纳闷了：“人鱼不需要穿衣服，而且之前我不也是这样的吗？”
这怎么能一样啊？！
泽村荣纯真想超大声吼出这句话，之前御幸先生最多只有脖子和肩膀露在海面上方，别说鱼尾，连胸口以下他都没看见过，光是他那张脸就已经美得惊心动魄。
而现在、现在……
瑰丽的人鱼侧躺在礁石上，单手撑着下巴看向他，鸦羽般的睫毛下是一双冰冷锐利的竖瞳，深棕色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头，星光下甚至反射出朦胧的波光，头顶的水珠顺着发丝流过脸侧，一滴一滴地在锁骨处汇成小小的水洼。
大概是常年生活在海水中的缘故，人鱼的上半身肌肉分明，流畅的肌肉线条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没有一丝用力过猛的膨胀感，而是力与美恰到好处的呈现。水珠顺着他的胸膛一路向下，直到顺着三角的人鱼线隐没在下半身的鱼尾中。
还有那条鱼尾。
泽村荣纯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出一个词形容它的美丽，不同于人类传说中柔弱的象征，只是一眼就能明白，那条宛若艺术品的鱼尾下蕴含着何等惊人的力量和攻击性。
人性与兽性在他身上完美融合，纯粹的、压制性的、独属于食物链顶端捕食者的气场扑面而来——于是有幸目睹这一幕的人类发出感慨：
原来，这就是“人鱼”。
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类生物了。
人类的心跳还在加快，体温也在上升。御幸一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干脆贴近泽村想仔细观察对方的身体情况，而被近距离美颜暴击的泽村晕晕乎乎的，小心脏反而跳得更欢了。
御幸一也：“……”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裸的胸膛，又看了看人类穿戴整齐的着装，终于反应过来：“泽村，你该不会害羞了吧？”
“我我我我是替你羞耻啦！”泽村荣纯还捂着眼睛，他不管不顾地乱说，“人鱼、人鱼怎么能不穿衣服呢！”
御幸一也叹了口气：“那你别从指缝里偷看我啊。”
被揭穿的泽村：“……”
他恼羞成怒：“我就爱看！要你管！”
人类和人鱼原本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
相比无趣的人鱼，泽村荣纯的脑瓜子总有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点子。从他口中，御幸一也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深海的世界。尽管人类的繁华在人鱼看来不过是过眼烟云，漫长的寿命让他看得太多，但御幸总是会耐心听他说完。
因为他喜欢对方说话时亮晶晶的眼睛，那是最无暇的深海珍珠也无法媲美的闪耀。
“御幸先生见过海底的巫婆吗？”
御幸一也难得被他问得一愣：“什么巫婆？”
于是泽村荣纯给他讲了一个关于小美人鱼、王子和泡沫的童话。
听到小美人鱼不愿杀死王子，最后化作泡沫消失的时候，人鱼点评道：“真是愚蠢。”
“对人鱼数千年的生命来说，人类的几十年不过是短短一天。”
“所以海底其实没有巫婆？”泽村追问。
御幸一也无语道：“当然没有。”
“那、那御幸先生也不用歌声来魅惑猎物？”
“你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呢？”御幸深吸一口气，他狠狠揉了揉泽村的头，“别把人类的童话故事套在我身上。”
“这个世界没有魔法，海底当然也没有巫婆和魔药。”
“诶——”人类发出不甘心的声音。
03
太阳已经升到了御幸的正上方，阳光下鱼尾轻轻拍打着海面。
御幸一也仔仔细细地梳理好每一枚鳞片，确认它们仍然像往常一样锋利又美丽。他想起泽村偷偷摸摸在指缝后看他的样子就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人类总是对异常于他们的物种抱有排斥心理，而御幸一也对此非常宽容。毕竟对于人鱼来说，人类的生命弱小又短暂。自诞生开始，他们所看见的世界就不在同一纬度上。
大概也正因如此，即使人鱼的外表已经非常接近人类（不看下半身的话），也甚少听闻人鱼和人类成为朋友。
但只有真正接触过人类才会明白，他们的生命是多么的热烈和美丽。
御幸一也抚了抚微凉的鱼鳞，为了适应深海的环境，人鱼的体温总是维持在偏低的温度，而他的人类恋人，泽村荣纯的温度总是暖融融的——就像此时已经完全脱离了海平面的太阳，散发着柔和温暖的温度。
按照泽村的说法，他们人类是恒温动物，所以体温总是维持在37℃左右。御幸一开始颇为不解，但后来他万分感谢这个造物主的小小设计。
“御幸，深海是什么样的？”某一天，泽村荣纯这样问他。
那时候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泽村从初次见面还带着稚气的少年长成了轮廓分明的青年。光从外表看他和御幸已经没什么年龄差，于是不知什么时候起，泽村呼唤他的时候不再加上敬语，而是简洁地喊着他“御幸”。
不在意人类礼节的人鱼对此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反倒让暗暗期待他反应的泽村小小失落了一下。
“深海啊，”御幸一也想了想，勉强从脑海中扒拉出几个词汇，“很黑、很安静。”
泽村荣纯等着他继续，没想到他说完这一句就停了。于是人类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这就没了吗？”
“没了，”御幸说，“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你的家在那里吧？”泽村问，“家应该是承载许多美好的地方。”
家？
这对人鱼来说是个很陌生的词。但要说到“美好”，比起深海黑黢黢的“家”，他有更好的选择。
他这么想，于是也这么说了：
“比起家，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才是最美好的。”
泽村荣纯一时没有说话。
直到御幸没有听到回应疑惑地抬头，泽村才大笑着锤了锤他的肩膀：“御幸，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
人类的心跳在加速，御幸听到了泽村胸膛里那一颗心怦怦跳动的声响。人类青年的眼神在飘忽，他的身体微侧，脚尖不自觉偏向陆地的方向，在御幸眼中这是猎物试图逃脱的前兆。
而人鱼是屹立于生物圈金字塔顶端的生物，只要他们锁定目标，就没有猎物能逃出他们的掌心。
“我没有开玩笑。”御幸一也说，深棕色的竖瞳映出青年躲躲闪闪的目光。
“泽村，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泽村荣纯慢慢扭过头，琥珀色的眼眸此刻泛起了淡淡的水光，眼尾晕红。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御幸莫名感到了紧张。
然后，他就听见了全世界最美妙动听的声音：
“那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叫我荣纯了。”
“一也。”
一也。
于是从那以后，他的恋人就一直这样呼唤他。御幸一也觉得人类的舌头肯定有某种魔力，不然为什么同样的音节他自己在舌尖反复尝试，都不如泽村念出的那样像是掺了蜜糖的甜蜜。每一次听到他的呼唤，人鱼钢铁般坚硬的心就酥软一片。
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
御幸一也很想知道。
于是他抱住泽村，带着刚确定关系的恋人从礁石上一跃而下，在人类的惊呼中把他抓进了海里——当然有小心托住泽村的脑袋防住他呛水。
人鱼强有力的胳膊把人类恋人牢牢锁在怀里，鱼尾划开水波的间隙里，他能闻到泽村身上特有的气息，像是花瓣上晶莹的露水，又像是雨后青草的芬芳。
“一也！”泽村荣纯的声音带着明亮的笑意，“你这样弄得我好像也变成人鱼了一样！”
“那就变成人鱼好了！”御幸一也回应他，他听着怀中泽村的声音自己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我的鱼尾可能没有你的好看哦？”
“如果是荣纯的鱼尾，无论多丑我都会和你交尾的。”
“……御幸一也！！！！”
啊，恼羞成怒了。
御幸一也左躲右闪避开泽村的铁拳，等泽村好不容易打累了，人鱼已经带着他的猎物不知游了多远。
瑰丽的紫色鱼尾终于停了下来，海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御幸一也搂住泽村的腰，带着他浮出了水面。
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贴得很紧很紧。御幸能感受到人类温热的体温正通过接触的皮肤传进他的身躯，连带着人鱼偏低的血液都开始变得灼热。
“一也。”
泽村荣纯呼唤着他的名字，他的眼睛不闪不避，琥珀色的瞳孔倒映出人鱼的面容。
明明身处一眼望不见陆地的远海，可他并不害怕也并不恐惧，即使他的生死完全取决于人鱼的一念之间。
御幸一也感觉到对方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原本就很近的距离这下真正变得亲密无间，一人一鱼之间再无一丝缝隙。
人鱼华美的长发和人类柔软的短发终于交织在一起，他们呼吸交融，耳边响起对方一声又一声有力的心跳。
人鱼亲吻了他的猎物。
04
爱是非常奇妙的东西。
它能让生活在深海的人鱼徘徊于岸边，也能让陆地上的人类对大海流连忘返。
像之前每一天一样，御幸满怀着柔软的爱意，于凌晨登上了这块他和恋人初遇的礁石。他总是首先梳理乱糟糟的长发，虽然这并没有什么必要，因为泽村手腕上总是戴着一根发绳，那是专门为御幸准备的——自从泽村抱怨人鱼过长的头发会让他找不准对方嘴唇的位置后，他们的一天就从泽村带来发绳为他扎头发开始。
今天他来得实在太早，但并不因为等待而急切。毕竟泽村荣纯不是人鱼，他需要充足的睡眠才维持身体的运转。而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御幸一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比如，打理他那条瑰丽的鱼尾。
这大概是御幸全身上下最敏感的位置。分明连海中不经意触碰到这条鱼尾的小鱼小虾都会被御幸条件反射地扇飞，但在泽村荣纯手下却只能无助地颤抖。
“一也的尾巴真的很敏感啊。”泽村荣纯好奇地抚摸着一枚枚宝石般的鱼鳞。他的抚摸毫无章法，一会儿摸摸尾巴尖轻薄透明的细鳞，一会又揉弄腰部坚硬如盔甲的宽鳞。人类的手指带着微烫的温度，在他的鱼尾上像是点燃了一簇簇火苗。御幸不得不一边忍受人类的触碰，一边拼命压制住鱼尾本能的反抗，毕竟他一尾巴下去，泽村可能就没命了。于是微凉的鱼尾在泽村的抚摸下颤抖着升温，连带着人鱼冷白的皮肤也浮上微红。
泽村荣纯惊奇地眨了眨眼：“一也，你脸红了？”
御幸一也忍无可忍，他猛一个翻身把泽村牢牢压在身下，修长有力的鱼尾把他缠了个严严实实。
于是反射弧超长的人类这才感觉到害怕，他讨好地冲御幸笑：“一也？别生气嘛。”
御幸一也冷笑一声，他扣住泽村乱碰的双手，恶狠狠地吻住了对方柔软的嘴唇。
“唔……！”琥珀色的眼睛骤然睁大，但眼睛的主人随即放松身体，仰起头热烈地回应了恋人的吻。
御幸一也觉得他永远不会忘记恋人嘴唇的触感。
他百无聊赖地用尾巴敲着水花，觉得天边那一朵棉花糖似的白云很像泽村的嘴唇，同样柔软，但肯定不如泽村甜蜜。
那朵云慢腾腾地从天空这头移到那头，礁石边却一直没有出现泽村荣纯的身影。
百无聊赖的御幸一也在海里无聊得转圈，一头长发湿了又干。他已经从初亮的清晨等到阳光灼热的正午，欣赏了火红燃烧的夕阳，又迎来繁星点点的夜晚。寂寞的等待让他思绪翻飞，他酸溜溜地想，荣纯为什么还没来，难道是终于决定抛弃他了吗？
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人鱼和人类终究是不同的物种，他们中间隔着海洋和陆地不可逾越的边界。
刚确定关系的时候，他们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待在一起，但就像太阳总会落下，黑夜总会到来，人鱼要回到深海，人类也要回归陆地。
明明人鱼才是自然界的顶级捕食者，可御幸一也觉得他更像是泽村的猎物。小美人鱼的童话是虚构的故事，所以海底不存在能让鱼尾变成人腿的巫婆，即使御幸非常愿意承受走在刀尖的疼痛，他也没有小美人鱼那样动人的歌喉（说实话，泽村唱得比他好听多了）。
无论在海中有多强的力量，无论拥有多漫长的寿命，现实中的人鱼只能在海边等待恋人的出现。鱼尾给了他力量的同时也禁锢了他的自由，就算有一天泽村抛下他独自离开，他也无能无力。
“这对我来说是一样的。”泽村荣纯轻声说。他坐在御幸身边，两人肩并肩紧挨着，面前是波澜起伏的大海，背后是广袤无垠的陆地。
“你看，大海这么广阔……一眼望不到尽头。如果你突然离开这片海域，就算我没日没夜在海边等待，也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不会离开。”御幸一也承诺道。他握住恋人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我也不会。”泽村荣纯微微侧头，把脑袋搭在人鱼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扫过对方的颈侧。
他们温柔地亲吻，然后一同许下约定：
“每一天，我们都要在这块礁石相见。”
05
泽村荣纯从不说谎。
他作出的承诺一定会做到。
在繁星闪烁、夜色更深、连空气都要沉眠的时候，御幸一也终于等到了来自陆地的脚步声。
“一也！”
人类青年喘着气朝他飞奔过来，汗珠和笑容混合在一起，彻底点亮了人鱼冰冷的竖瞳。
“抱歉、今天我来得太晚了……但是还没到12点，所以今天还没结束！”
是的，标志着一天结束的12点钟声还没有敲响，而他的恋人已经依约而来。
御幸一也张开怀抱，人鱼的胸膛看起来宽阔又安心。他还没来得及张口，泽村荣纯就已经猛然扑进了他的怀里，带着冰冷的夜色和海风。
他想要搂紧人类的身体，用鱼尾牢牢缠住对方的腰，认认真真地抚摸他的脸颊，在这一刻只是拥抱就足够心满意足。
然后，泽村荣纯的身影像一片薄雾，从他敞开的怀抱中无声穿透了过去。
御幸一也呆愣在原地缓缓眨眼，张开的双臂不知所措地僵住，却只有冰冷的海风在指缝间穿梭。
大海潮起潮落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御幸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心底无可抑制地缠绕上丝丝缕缕的思绪，它们像蛛丝般向无关紧要的地方发散，就连那双独属于捕食者的竖瞳都显得有些涣散。
然而无论他怎样放慢思维的速度，怎样踌躇怎样闪避，自始自终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海浪、黑夜和繁星。
他等待的人始终没有来。
于是御幸一也终于避无可避。
人鱼冰冷的竖瞳里，忽然涌出一滴泪珠。
人类的生命像是烟火，在转瞬即逝的瞬间拼尽全力绽放出最热烈的温度。御幸一也看着泽村荣纯从少年长成青年，脸颊褪去婴儿肥带上成年人的锋利，可无论几年还是几十年过去，御幸仍然是初见的相貌。
他终于想起来了，泽村荣纯确实从不说谎。
他的恋人倾尽一生为他献上炽热的爱意，每一天他们都在礁石相见。人类的爱如烈火一样灼热滚烫，他将御幸的心脏放在世间最甜蜜的蜜糖里熬煮，又往里头加入灿烂的阳光、芬芳的鲜花以及许许多多的笑颜，于是人鱼就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柔软地融化。
只有真正接触过人类才会明白，他们的生命是多么的热烈和美丽。
以及短暂。
御幸一也救起了还是少年的泽村荣纯，陪伴他成为笑容夺目的青年，又最终沉默着目送恋人老去。
泽村对他说过小美人鱼的童话，那时御幸不屑一顾，可现在好像懂了。
对人鱼数千年的生命来说，人类的几十年不过是短短一天。
但有些日子，会铭记一生。
横亘在人鱼和人类之间的，是名为寿命的鸿沟。
那一滴泪珠滚落进海里，顷刻就消失不见。
拥有瑰丽鱼尾的人鱼终于跃下礁石沉入海中，他一路游经墨色的珊瑚和枯萎的海藻，回到了极深极黑的海底。
在寂静无声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海，他怀着满腔爱意陷入沉睡。
因为明天，御幸一也要去等待他的爱人。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美人鱼不会变成泡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