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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打生桩(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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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灵虽以猜到,但听柳风遥发泄般一股脑哭诉出来,心里闷闷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屋内的气氛沉闷下来,没有人再出声打扰低声哭泣的柳风遥。
数千年的束缚在此时挣脱,委屈,愤怒,不甘,如洪水决堤般倾泻。
乐灵垂眼,来到梁渠的尸体前站定。季洵若有所感,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跟着走了过来。
肩膀被擦过,乐灵嗅嗅,闻到身边传来淡淡的花木清香。
乐灵:“哟,还熏过香,怪讲究的。”
季洵随意扫了下衣服沾染的灰尘:“司掌财运,难免会被人说沾染满身铜臭,还是讲究些好。”
“哦,是嘛,哈哈哈……”乐灵干笑两声,揉了揉鼻子。
谁说过啊?反正他没说过。
清俊的眉眼在月光辉映下如韫玉生烟,季洵垂眼扫过小月老红红的耳根,没有再谈论这个话题。
他掐诀默念法咒,无数金光在梁渠尸体周围弥漫升腾。
乐灵回神,从袖中抽出红线,鲜艳的红线穿过点点金光,将它们引渡到梁渠身上。
一时间,屋内破旧的窗帘被突如其来的凉风吹得猎猎作响,一缕又一缕的白烟从尸体中浮现,围绕在空气中跃动。
孩童稚嫩的声音响起,逐渐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白烟结伴,绕着柳风遥身边打转。
柳风遥呆愣地看着它们,眼眶盛满的泪水滚落下来,他声音颤抖,不敢相信般看向乐灵:“这是……”
“那些孩子的魂魄。”
乐灵的声音很轻,抬头注视着那些活泼的白烟。
最简单的往生咒,以此净化超度被囚禁已经的亡魂。
“尘世如烟,王朝更迭,再辉煌的宫殿也有落寞的一日。”
最后一缕白烟飞出后,梁渠的尸体化为黑灰,季洵沉默了一会儿,淡声说道,“不再得人供奉后,梁渠肆无忌惮地吞噬宫室里埋葬的幼童的魂魄,封印想必也是因此开始松动。”
“的确如此……”柳风遥用袖子在眼角揩了揩,神色稍缓。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触着身边的小白烟,“它每吃下一个魂魄,力量就更强,起初只是在下三层游走,如今已经能在第九层随意穿行。”
柳风遥苦笑一声:“若不是你们,等它吃下我,便可离开北宫室去往另外三殿,长此以往,等它吃完所有魂魄,恐怕就会逃出去为祸人间。”
流光听到最后,耳朵抖了抖,嘀咕着:“你因凡人贪念而死,到了这种地步,还想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人世间。”
“我虽有怨,但也是怨始作俑者,与天地何干。”柳风遥轻笑,少年眼里干净透亮,没有丝毫阴霾。
那些白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似乎在附和少年的说法,成群结队地绕着他们飞了一圈,宛如在做最后的告别。
“时间到了。”
季洵平静的声音落下,无数白烟约好似的,越飞越快,嘻嘻哈哈地从屋顶的破洞窜了出去。
此时,黎明已至,天际透出熹微的晨光,重获自由的白烟向着许久未见的光亮处飞去。
他们会前往轮回之地,开启崭新的旅途。
乐灵看着最后一缕白烟消失,手机传来一阵滴答声。
他不用看也知道,是功德到账的声音。
感恩!
“现在你的记忆应该恢复了吧。”乐灵心情好了些,转身问柳风遥,“说吧,你恋人的事。”
所有被梁渠吃掉的魂魄已经得到了解决,心满意足到前去往生,只有身后的柳风遥还安静地站在原地,想必是因为执念太重,还不能离去。
柳风遥一听,来了精神,清了清嗓子准备开讲。
“诶等等。”流光见状,从乐灵乾坤袋里翻出瓜子,给季洵和乐灵一人抓了一把,蹲坐在他们中间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抬了抬下巴,“现在好了,开始吧。”
季洵垂眼看着手中的瓜子,眼里明显有一丝错愕,他刚想说什么,耳边就传来乐灵和流光嗑瓜子的声音。
显然是相当熟练。
他微抬眉梢,估计这对主仆没少看暑期八点档。
柳风遥回想了一番,对着他们几人说起往事,还有点腼腆。
他羞涩道:“我出生在怀水镇,家父是个私塾先生,家中还算殷实。我的……恋人,她叫林文心。因为家中长辈曾是同窗,又与她年纪相近,便定下娃娃亲。”
“哦~”乐灵感叹:“青梅竹马!”
流光接嘴:“两小无猜!”
柳风遥红着脸点点头:“是啦。”
“我们关系很好,儿时常常结伴玩耍,她喜书法,我善丹青,甚至想着长大了在镇上开家书画铺子。”
柳风遥提起往事,脸上满是笑意,即便受尽苦难,眼中的星光任未磨灭。
只是不待他再沉浸于过去,季洵一句话将他拉回现实:“后来呢?”
“后来……”
柳风遥闻言,眼中的光亮黯淡下来。
“后来被逢新旧两朝更迭,不少清流官员或贬或死,父亲感叹文人风骨写下一卷词,被有心人举报给了官府……”
“他被……斩断了双手……后来受不了这等屈辱,便投河自尽了……”柳风遥声音低了下去,“家中没有收入,一时间拮据不少,我年纪尚轻,家里还有母亲祖母,这才知道世道的艰难险阻。”
流光砸砸嘴:“原来是家道中落呀,那林文心他们家嘞?没拉你一把?”
“父亲的罪责在我看来不过是有心人可以利用污蔑,但外人自然不愿沾上关系。”柳风遥苦笑,“出事之后,林家长辈便和我们疏远许多……”
“唔……”乐灵抿了抿嘴,觉得似乎该安慰这倒霉孩子一番,余光瞄见季洵,却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也许是乐灵的目光太过直白,季洵勾了勾唇角:“世人趋利避害,实属正常。”
“这倒也是……”流光点点脑袋,歪头问柳风遥,“所以你和林文心就这样断啦?”
“不、不不不……”柳风遥摆手,“没有断的。”
“文心常常来看我,给我送来笔墨颜料,陪着我度过最艰难的时期。”柳风遥轻笑,“她当时穿着自己丫鬟的服饰,明显就是偷跑出来的。”
流光听见这种情节,像是见怪不怪了:“然后私定终身啦?”
柳风遥瞪眼:“怎么可能!于理不合,如此算是折辱她了!”
流光尴尬:“一般话本子里都这样写……”
“噫……不过是穷酸男人的意淫,你少看点。”乐灵相当鄙夷自家神侍的品味。
柳风遥被他们打岔,神情缓了缓,继续说道:“我知她心意,我心亦不曾改变。”
“为谋生计,我在镇上摆摊卖画。”柳风遥回忆道,“所幸有不少富户赏识,生意还算不错,家里也渐渐好了起来。文心得知后也很欢喜,还在画上题了词请我一同售卖。”
乐灵:“听起来算是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确实是的。”柳风遥叹气,“后来镇上来了几个道士,据说算命批卦灵验无比。”
“文心得知后便拉上我,一起去算了生辰八字,那道士拿到八字后也很高兴,不停地说我们天生一对。”
季洵搭在膝上的指尖微动,没有出声,抬眼示意柳风遥继续说。
“文心被道士的吉祥话哄得高兴,其实我虽不信这些,不过听了心里也高兴。所以她说要回家与家人商议婚事时,我便应声答应下来。”
“结果出事了?”乐灵听到这儿,忍不住猜测到之后的发展。
“嗯。”
柳风遥垂眼,苦涩道:“我备好聘礼,准备去林府提亲,还没出去,就被文心的母亲堵在门口。”
“她母亲说文心回去后提了婚约之事,因此也得知家中生意困难,早已不是往日光景。嫁于我无奴仆伺候,也无宽敞宅院,甚至还要抛头露面的与我去街市卖画……这层利害关系说通之后,林夫人便说文心要重新考虑婚约之事……”
“我那时的确不能给她富足的生活,想着她多考虑也无碍。”柳风遥叹气,“只是第二天,镇上就传来她要嫁给员外的消息。”
“啊……”流光满眼同情地看着柳风遥,“兄弟你也太惨了吧……”
柳风遥抿唇,继续说道:“我不信文心会这么快做出决定,怕是非她所愿,于是待她出嫁之日骑马去追。”
“结果人没追到,反而在半路被一张大网抓住打晕。”
柳风遥捂着脸,觉得相当丢人,“然后就是塞石柱灌泥浆,再醒来时,我已经死了,发现自己的尸骨被封沙石泥浆封存在宫室里……”
“额……”流光想了想,只用两字总结完柳风遥短暂的一生。
“好惨。”
乐灵叹气:“这样看来,林文心可能是违背了你们的约定。前世已了,即便是转世,她也不会有当时的记忆,你还要看吗?”
总归是在幽静诡异的宫室里,埋在心底数千年的执念。
柳风遥想了想,还是点头:“要看。”
“好吧。”既然是他的要求,乐灵也很爽快地答应。
他按照柳风遥给出的八字,翻出红线凝神搜寻,虽不如司命星君的算法精准,但结果还是让乐灵诧异不已。
流光问道:“怎么啦?信号不好?”
“不是。”乐灵翻了个白眼,屈指弹了弹流光的脑门。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有些无奈地摇头:“抱歉,你恐怕看不见林文心的转世了。”
“什么!怎么会!”柳风遥不可置信,“你不是月老吗?”
乐灵不爽地收起红线,嘟囔道:“我当然是。”
“那为什么……”柳风遥喃喃出声。
季洵打断了他,温声解释:“我想,乐灵的意思是,林文心没有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