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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沙离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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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我来取衣服。”
宋诵拎着提篮子站在成衣店前,说:“前些日子小蛇妖给我定做的那套。”
在柜前忙活的掌柜是蟋蟀精,脸上生得怪模怪样,见了衣牌,身上的附肢去取货架的衣裳,给宋诵推荐新到的衣料,一边去划账本:
“你来得可巧,我这里刚到了一匹布料,掺了避水的丝线,防水防热都顶好,我惦记着你和你家夫君都喜阴,特地给你留着,你摸摸。”
宋诵瞧着递到面前的布匹,见布料里确实掺杂了水系术法,想到连日里在沙丘城奔波的楼啸雪。
现在局势动荡,魔君放任诸位殿下争夺权力,不夜京的骚乱持续。身为兵营收录的杂兵,楼啸雪每日要做些保养兵器、喂魔兽兼跑腿的杂活。
他跟着军爷们一同奔波,有时候还要为他们收尸,驻扎的沙丘城是边境,时常会有其他兵团偷袭,半夜三更紧急开拔也是有的。
每次回来身上总是带着血腥糅合着尘土的气息,身子发烫,总要钻到她怀里肌肤想贴来回散热。
大概是因为沙丘城日头强盛,灼得人皮肤生疼,而他真身不过是条可怜的小蛇妖。
他们一样都是鳞虫水族,见不得强盛的太阳。
若是能买一件法衣给他也不错。
掌柜见她露出想买的神情,附肢从柜子底下摸出来一壶茶和点心说:“不是我说,你可比当初我见你的时候圆润了许多,抽条了似的,蛇妖待你不错?嗳,也是,我要是有个这么水灵的媳妇,我也不舍得叫她受苦,啧啧,你看你这小模样。”
宋诵生得皮肤白皙细腻,长了一双荔枝圆眼,鼻子小巧可爱,嘴唇也是如同花瓣似的丰盈粉润。
就算身上穿着简单的布衣裙也难掩她的美貌,脸颊浮粉额角带汗的模样像极了嫩生生吸饱露水的小荷。
夸奖让宋诵很受用:“这个多少钱?几日能做好?做一件男子能穿的外袍。”
“我就知道你想买,放心,我已经备下了。”
掌柜拿出一个包裹压在宋诵定做的成衣上,说:“便宜卖你,咱俩都认识多久了,两吊魔晶拿去。”
一吊魔晶大约十个,一颗魔晶折算人间货币大约是一两银子,二十两拿下不算太贵。
宋诵算了算,把钱一并付了,东西装到提篮里。
掌柜拿了个点心给她,说:“最近沙丘城里可不是安宁的,我听说啊,三殿下的势头不强,附近几座城池迟早要被四殿下吞并。要是能吞了倒是好,这样沙丘城就有水源了。只不过打起来未免要死好多人。”
宋诵挠了挠脖子,说:“我不知道,小蛇妖不对我讲这些。”
“也是怕你担心罢?”
掌柜说:“咱们沙丘城隶属四殿下,若要吞并三殿下的城池,少不了要派魔兵去前线…我说,你们两个就没想过要逃走吗?”
逃走?
宋诵眨眨眼。
“是啊,你们两个成亲也有七年了吧?走到现在也是不容易,那蛇妖还算是幸运的,居然活到了现在,可以后呢?我劝你们还是尽早逃走,离开沙丘城,这总归不是你们水族该待着的地方。”
宋诵有点窘迫,说:“我其实也有想过这个问题,可如果我们逃走,兵营不会放过我们的,大娘你也知道…我们两个修为都不高,要是被抓住了,左右不过也是个死。”
掌柜叹气,附肢给她倒茶,改口问生活上的琐事。
宋诵的一天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
小蛇妖爱干净,把家中整理得井井有条,出门时会给她准备好饭菜。沙丘城里水贵,他会准备水缸让她泡着休养,差使她最多的事情无非是去打点油盐酱醋回来,她在灶台边上看他挽着袖子给她做淤泥饭食…他就这个不好,饭菜做得甚是难吃。
两人闲聊,宋诵吃到第二块点心时,天象异变,黑压压的云层盖过了原本的好天气,遮天蔽日般没由来叫人觉着恐怖。
“这又是什么…难道又打起来了?”
掌柜抬头看看天际,嘴上不解,但身上的附肢已经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打算闭店,说:“你也快些回去吧,万一那条蛇妖又被抓去见不上最后一面。”
魔君的几位殿下都是拥兵千万的厉害角色,自他们陷入混战后,原本算不得安宁的魔界更乱了。上天大人物争斗,遭殃的可是他们这些没名姓的小妖怪。
焦心的宋诵辞了掌柜,拎起自己的小提篮匆匆往家中赶,着急回去确认楼啸雪的下落。
她和小蛇妖住的房子位于沙丘城西坡,是隶属兵营的一排黄土砖砌成的院子。
七年前她和哥哥走散,在沙丘城被魔兵抓住。
那群人按头将她婚配给了队伍里的杂兵,也就是楼啸雪。
他们的原意是要找个又丑又瘦的死丫头来羞辱他,以免再被将军的小姐看中了去。
宋诵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楼啸雪。
少年沉默地站在巷子角落,沙丘城干燥的尘土气息一点也沾染不到他身上似的…还有那双眼睛,那双浅茶色的竖瞳,沉静得如同潮湿角落里盛开的妖花。
他生得确实漂亮,有种不属于沙丘城粗犷的精致。
怨不得驻扎在沙丘城的将军之女会看上他。
那群魔兵是存了恶毒心思让他断绝攀着柳小姐的可能,强拉了路过的宋诵摁头让他们两个成亲。
他们成婚后便一直住在西坡的黄土小院子里,里城区街坊要走两刻钟。
宋诵往西坡走了一会,渐渐离了城中热闹的坊市,可天边的乌云越聚越多。
急着赶路的宋诵没有注意面前道路也弥散着雾气,踩到了某条滑腻的东西被一到气劲掀在地,紧接着就是一道凌冽刀光朝她脖颈而来。
只听“铿锵”一声,砸在了结界上。
宋诵颈间的珠子展开结界,挡住了朝她袭来的刀。
她缩着脑袋,好一会才敢睁开眼睛,只见面前是锦衣玉带红头发的魔修,魔修手里是正是差点要了她脑袋的刀。
赤发魔修见她抬起头,扬手要继续砍,兴许是带了点没有一击毙命的恼怒,和这种不起眼的草精懒得多非口舌。
曾在魔界各城辗转求生的宋诵知道自己可能惹了不得了的人,当即趴伏下去,脸埋在手背,急急地求饶:“大人饶命,我这就走。”
小妖怪的生存之道,打不过立刻认怂。
至少把命先留住。
“狗奴才,滚开。”
赤发魔修完全不给这个趴伏在地上的小妖怪活路,招惹到自己就该死似的,抬手就打。
宋诵赶紧捂着脑袋。
“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妖怪。”
黑雾里有人拉住了那赤发魔修,语气淡淡地说,“殿下还在等着,别浪费时间了。”
命令在前,赤发魔修见她身上的结界古怪一时奈何不了,这才把她丢下,骂一句:“别再让我瞧见你,快滚。”
她一边冷汗涔涔地求饶一边纳闷,西坡这里可向来只有鲁莽无脑的魔兵,厉害点的魔修都住在西坡五里外的阁地,怎么今天屈尊降贵到这里来了?
宋诵低着头熟练地滚到一旁,等待魔修过境。
乌云和地上的黑雾仿佛一体,波浪似的朝前翻涌。
方才他们说…殿下?
什么殿下?
楼啸雪说他所在的兵营隶属四殿下,怎么突然有魔修聚集在这里,还说什么殿下在等?难道又要开拔了?
宋诵想起出门前小蛇妖在门槛上择菜。
他打发她出来买些新鲜的鸡蛋和喜欢吃的食材,再把前些日子做的衣裙领回来,还叮嘱她要快去快回,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午后他还要去兵营里干活儿。
风吹在身上莫名发冷。
心里升起不好预感的宋诵打了个冷战,顾不得自己一身的泥泞,爬起来就往家里赶。
前方的乌云厚重,压得人要喘不过气来似的。
好不容易逃到西坡附近,却见小屋周围围满了人。
这些人围在她家里做什么?
小蛇妖…楼啸雪他难道犯了什么事?
平时兵营里的军爷是很讨厌他,经常找他麻烦,但不至于场面闹得这样大。
宋诵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山丘上张望,平时从这个山丘是看见自家院子的景况,可今日什么也看不见。
她不免着急。
自己若是贸然接近,很可能就会被那群坏家伙干脆利落地解决了。
逃是最明智的选择,在他们离开此处之前最好不要靠近这里…小蛇妖惹了什么祸端?还活着吗?
她不敢靠近,也不敢走。
来回踱步时,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可能。
小蛇妖挨骂小蛇妖挨打小蛇妖自裁…小蛇妖死了。
虽然是被强行婚配给楼啸雪,但他们成婚七年到现在,他一直对她很好。
小蛇妖家中贫寒,可不曾短了她的吃穿,他弱小,没让魔兵欺负了她去,也不叫人敢在她面前说荤话…小蛇妖做过最过分的事情,就是化成一条白蛇缠在她身上和她一起泡在水缸里,再者就是贴在她身上散热,规矩得很…没有他,或许她早该夭折了。
几番犹豫后,宋诵拾了一段树枝壮胆要前去打探——但在她走了不到三步,被几道黑影死死摁住,乌云所化的术法擒住她的手脚。
“又是你这狗奴才?”
擒住宋诵的正是那赤发魔修,他一见又是她,方才失了的颜面这次要一并拿回来,手下用力,宋诵成婚后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只是痛呼都被打吞腹中。
冷面的魔修从暗处出现,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脸上带着血污的宋诵,说:“殿下御前不可高声喧哗,把她拖下去处理。”
“唔…唔唔!”
宋诵像是被割了脚的百足虫,挣扎不得,痛得眼眶冒泪,叫着放开我。
“你是什么人?”
好心魔修看她挣扎如此剧烈,漠然地说:“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你走错路了。”
贸然闯入冲撞贵人,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不声不响的处理掉。
憋得满脸通红的宋诵就要被拖下去,挣扎间用提篮打他,用树枝捅他,纹丝未动,最后爆发死到临头最后一点力气,咬一口抓住捂住自己口鼻的手,扯着嗓子尖叫:“楼啸雪——”
“小蛇…唔唔!”
她再次被气急败坏的赤发魔修捂住了口鼻。
魔修火气上头,顾不得周遭人骤变的脸色就要把她柔弱的脖子扭断。
千钧一发时,银色的剑气破空而来。
先前辖制着宋诵的赤面魔修被洞穿,双膝跪了下去,其他的魔修也纷纷单膝跪下。
被泼了一脸血的宋诵捂着脖子失力一般跪坐在地,只顾低着头喘气,耳朵嗡鸣。
脑袋因充血变得沉重,宋诵在一片寂然里努力抬起头,浓稠的血沿着散乱的头发下落,盖住了她的视线。她隐约看见在浓郁得像墨汁的乌云下泡在朦胧雾气里的禁闭着的门口打开了,有灯光隐隐浮现,一点点靠近。
那些鬼火一样的灯火到了跟前,窒息和喉咙被挤压的不适渐渐消失。
面前少年有一对浅茶色的竖瞳,右侧眉上有一粒小痣,生得丰标俊秀,只是面无表情的模样未免带着阴冷的潮意,沙丘城干燥尘土的气息分毫沾不上他的身。
宋诵忍不住发抖,控制不住地咳嗽,视线也只剩一对阴郁的蛇瞳浮在朦胧的雾气里,耳边传来身边死人一样声音,唤面前的少年为: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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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犯了殿下的夫人,赤发魔修是该遭千刀万剐的,给个痛快让他轻易死了也是幸事,至于其他人都领罚一并滚了下去。
受了惊吓的宋诵被女魔带到临时准备的秘境里去治疗伤口,梳洗干净的她也从女魔口中得知了真相。
楼啸雪并非她此前一直以为的小蛇妖。
他乃魔尊风渺鬼帝与东极白龙皇之子,是魔界的九殿下。
自从十年前被大殿下和其他几位幕僚用毒灌入经脉又毁去龙珠内丹,被打入寒冰天渊受冰霜侵蚀,至此下落不明。霜天洲的封臣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今日终于寻到了。
白龙…殿下?
他不是一条银环小蛇么?
“九殿下并非夫人口中的银环蛇,真身乃是玉鳞白龙。”负责为她治疗的女魔说:“既然九殿下能从封锁里脱身,自然是要重回不夜京。尊上很是挂念殿下,咱们已经将消息传回去了。”
“所以,”宋诵不确定地问:“你们要带他走吗…“什么时候走?以后你们还会回来吗?”
“作为殿下的…您不打算一起回去么?”女魔说:“您得同殿下回到不夜京。”
宋诵愣神,而后迟疑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
不要…不想。
女魔安慰道:“不夜京可比此处荒漠好得多得多呢,夫人,多的是滋养修为的法子呢,您的经脉萎靡,是该好好滋养,到时候…到时候您是殿下的夫人,谁敢小看欺负了呢?殿下他…”
宋诵声音闷闷的打断她,说:“不要再说了!”
她还是一时之间没有办法接受她的小蛇妖突然变成了什么殿下什么玉鳞白龙。
昨天他们还在一起担忧未来,小蛇妖缠在她的根茎上说最近战事越来越紧张,害怕自己哪天在战场上死了,担心她怎么办。
今日他就变成了小白龙,变成了九殿下。
她推开她们,去找小蛇妖。
楼啸雪和许多旧部在院子里议事,许多穿着锦衣的魔修把树下的少年围了起来。
宋诵只能从很小的空隙里望向小蛇妖。
周围一片黑雾重叠,唯有他身上覆着暖色的光。
她局促地攥紧衣服,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