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敢为苍生问鬼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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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近日观天象而推演，今岁季春孟夏时节或有寒雨自北而来，侵袭秦地，渭水一带，应均在其中。”
“寒雨……如九年前一般么？”笑意从脸上散去，嬴政轻声道，“前年大饥方过，如今大军在外，又无安稳么……”春日寒雨会影响春种，除了寒冷本身会冻死人外，更会带来饥荒。
年青的秦王微微敛眉。大军在外，又逢寒雨和饥荒，国库里粮食虽尚算充足，但若真如九年前一般冻死者数，也终究难以叫人开怀。
没有一位君主乐意眼睁睁看着治下子民忍受饥饿寒冷。
见他皱眉，嬴珩想了想，开口道：“或不至如此。”他顿了一时，带了些肯定的意味，“此次春寒并不若当年之厉，过后补种应还来得及，只需小心度过眼前之寒便好。”
分明是少年人的模样，姿态神色间却威仪雍容，嬴政莫名觉得有一丝怪异，不知是不是他错觉，这孩子一病醒来，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性子倒是没多大变，只是愈发肃穆沉稳了，但那身气度威仪渐渐显露出来，有种和他年纪不相称的内敛和雍容。
然而见他脸上还是端肃矜贵的神色，话里却带着笃定的意味，像是在宽慰他，于是那点异样一闪而过，紧敛的眉宇也松融了些。
君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少年时也是这般，否则如何能当起秦国大王之位，四郎如今接了大巫之位，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只是这几乎是一夕之间的成长，到底叫他有些怜惜，他是受过这些苦楚的。
“且寒气越不过南山，蜀地并不会被影响。”此时的南山在后世被称为秦岭，这条长达一千六百多千米的山系足以阻挡南下的寒流。
“如此，到还好。”嬴政总算和缓了神色。幸而曾大父遣了李冰治蜀郡，给大秦治出个比肩关中沃野的粮仓来。
“如今端月未过，若是大军能早些回朝，补种之事亦容易得多罢？”有了先前的布置，若是抛车木牛得用，提前拿下赵国是必然之事。
呵，这孩子打的是这个主意么！
嬴珩抬头望向上首君王威严俊美的面容，看到他眼底的笑意，于是也笑了：“或许还能省下些供应军中的粮草。”
浅浅的笑意浮现在那张尚带着些许稚嫩的脸上，依旧不像个孩子，嬴政眼底的笑却蔓延到脸上。
“召昌平君与丞相绾。”外面侯着的谒者应喏而去。
此刻已近晚，百官已经下衙归家，两位宰辅自然不例外，从宫外来觐见自然需要一些时间。
于是嬴政让嬴珩陪他用膳——此时无论平民奴隶还是王公贵族，都是一日两餐，朝食在隅中曰饔，夕食在申时左右称飧，至于一日三餐的普及则要等到此一千多年后的宋朝了。
等到外面传来君侯与丞相求见的通传，嬴珩便起身告退。
“你留下。”嬴政摆摆手。
嬴珩一愣，见他面上神色淡然，于是低头应了一声：“诺。”
昌平君和王绾进来的时候就见到四公子陪坐在侧。王绾惊讶了一瞬，不过随即也就不在意了。
但昌平君却暗自皱了眉。大公子都没入朝，议事之时却让公子珩在侧，难不成大王有别的想法？
秦廷官员构成复杂，大多有他国人才，对这些人来说，为秦效力，故国却是退路和靠山。
昌平君就是非常有代表性的楚系官员，他是楚国先王和秦王姬的孩子，现任楚王的兄弟，算秦王政的表叔，而秦王后宫中也是楚女居多，其中就包括大公子扶苏的母亲。
所以天然而然的，朝中以昌平君为首的楚系官员大多都是支持长公子的。
而四公子珩的母亲是秦巫，与大公子又只差一岁，如今年长的大公子还没入朝，也不怪得昌平君多想。
不过昌平君的神色掩饰得很好，嬴政看没看出来不知道，嬴珩即便有所感，却并不在意。
嬴政只说了寒雨之事，又问他们看法。
两人对视了一下，昌平君首先道：“去岁关中汉中巴蜀皆丰收，粮仓丰足，既然此次寒雨并不若九年前，想来各地皆可自助。如今大军在外，正是关键时刻，若此消息轻易通传各处，恐会引得军心不稳民心生乱，于上声望有损。”
事关君王威信与民心，嬴政当然知道这点，也知道昌平君的小心思，只作不晓，转而问王绾。
王绾思忖了一下，回道：“公子为巫觋卜筮想来不会有错，此时若不防范，今岁恐有饥荒之忧。”这就是支持的态度了。
嬴政又看嬴珩：“四郎，你觉如何？”
“如今才端月末，麦种方播栗种未植，儿曾闻以秸秆苇叶之类覆之可稍挡寒霜，另可着各郡再备种粮，寒冻后立即补种，应可保秋收无碍。”
这是直接跳过“要不要昭告天下有寒灾”的环节，直接进入“该如何应对寒灾”的环节了。
昌平君不由多看了嬴珩几眼。这孩子自从年前病重一回后，似乎身体一直不太好的样子，面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不过十五岁的少年，明明比扶苏还要小上一岁，却没有多少少年常有的活泼，端坐在那里自带着一种矜贵的威仪，无端叫他想起年青的秦王来。
昌平君的目光不带掩饰，嬴珩自然感受得到，却不作理会，反而垂目掩去眼底神色。
“有备则无患。”他神色自若。
“善。”嬴政抚掌而笑，转而向昌平君二人道，“我大秦向来多灾，有备无患总好过到时再绸缪牖户。暂不必传谕诸郡县，但此事二位卿还需拟个章程出来，若没有寒雨自然是最好不过。”
“诺。”二人领命。昌平君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嬴珩，却只看到少年苍白的脸上平静无波。
昌平君与王绾告退后，嬴珩也起身，嬴政知道他是去少府，到底是怜惜他身体，只叫他休息一夜再说。
“相里氏出自墨家，最精于机关制造，难不成离了你就不行了？且这事又非一日之功。”大约是事情都有解，秦王依着凭几神色轻松，面上甚至带着些笑意。
他本就是威严而宽和的君王，又生得俊美无匹，不笑的时候威仪凛冽只叫人俯首敬仰，一旦这样笑起来，就仿佛春风拂过，连南山之巅冬日的冰雪都要融化了。
嬴珩抿了抿唇，垂眸道：“早一日做好，也能早一日用上。”
“你啊……”嬴政低叹了一声，到底没拦他，拿了枚小印给他好方便出入宫廷。“且早些回去，身子未好就多休息。”
那声低低的叹息几不可闻，带着君王特有的低淳凌冽，在人心底缭绕。
嬴珩有一瞬间的恍神。
秦喜高台建筑，宫殿下大多有长长的台阶，嬴珩在台阶下遇上了还未走远的两位丞相。
“君侯，丞相。”昌平君是长辈，于是嬴珩先揖手行礼。
此时一向是称爵彻侯而为相者为君侯，其实昌平君为王姑之子*，爵位高于彻侯，只不过宫廷内外都习惯以此称呼罢了。
王绾略侧身避开，他可不是昌平君能算得上大王长辈，自然不敢受大王子嗣的礼。“公子长乐未央。”
昌平君看向面前的少年，他对除了扶苏以外的其他公子都不算熟，但因这位四公子是下任巫的缘故也多有关注，以前只觉得这孩子性子清淡出尘了些，话也少，而方才一见，那端坐的模样竟有几分威仪了。
“某久未见公子，今日一见，恍然间四公子也长大了。”他的母亲是昭襄王之女孝文王之妹，故而他在诸公子面前多少有些长辈的意味。
“公子有心为上分忧，自然是好的。只是某有一言……”昌平君顿了顿，“公子到底尚年少，不知可想过若天时不可测，大王又该如何自处？”
嬴珩抬眸看他，从昌平君的角度看去，可以看到黝黑的伏犀眸平静幽深，那分明是一个从下往上看的动作，却仿佛带着居高临下的从容。
他蓦地攥紧了手指，忽然觉得那双眼全然不似一个少年。
“天灾本无常，大王慈爱，得巫觋占卜有灾，传谕天下以避之。”嬴珩看着他慢慢开口，他说得很慢，嗓音清冷微哑，“若无事，自然是大王仁德，感动上苍。”
“珩先行一步，君侯与丞相慢行。”言罢，嬴珩略微颔首，被宫人簇拥着离开，直到走出很远，很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
昌平君启，嬴珩想到的是他曾助嬴政平定嫪毐，想到后来在郢陈的反叛。
以前他做老师时，讲到这里，有学生说若能回到秦时，定要在一切发生之前解决那些叛逆者。
但嬴珩想到的是，那个在时光银河里最光芒璀璨的男人，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亲情背叛？
父亲抛弃他，亲弟弟背叛他，母亲要情人欲杀他，幺子更是葬送了历代秦君创下的基业。
嬴珩有时在想，那样的生长环境，他是怎么长成如今这个宽容的君王的呢？即便是统一六国，也不曾滥杀过哪怕一个遗族，鸟尽弓藏这个发生在所有开国君主身上的行为，他也不曾做过。
昌平君……
罢了，既然郢陈之事发生在三年后，那便不急着这一时半刻。毕竟他失去的亲人已经够多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敢为苍生问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