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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交 ...

  •   裴衡被秦显一脚踹伤肝胃,近两日一直养在岐黄殿的客舍。

      岐黄殿乃秦宫司医之所,内间辟垦颇多药田,因而豢了不少捉鼠的狸奴。玄时抱着一摞书册入门时,裴衡正拿肉糕逗一只彩狸。

      “公子。”玄时言简意赅,“这是今日的功课。”

      彩狸骗来了两脚兽的肉糕,叼起便溜。裴衡拍掉手心的糕屑,四仰八叉地半倒上弥勒榻,回得漫不经心,“我现今卧不能起,如何还能拈笔读字?不做。”

      “六殿下未去学宫,却也照交功课。”玄时驳道。

      案头盘食狼藉,裴衡捡着齐整的糕块向口里扔,遽然闻得秦显,浑身惰骨不由一紧,惊立起身,“什么?”

      玄时点头,“听说是寒症复起。”

      “近来天气酷热,怎么会复起寒症?”话吐太急,裴衡被糕碎噎得脸红,“先生们也信?”

      玄时倒茶递过,摊手不置可否。

      两口灌尽冷茶,裴衡将盏一掷,在熏蒸的暑气里渐生焦躁。

      南窗外,彩狸餍足而返,蹲在窗台舔舐脸爪。一只湿淋的黄犬循香窜来,摇尾晃头地溅走了厌水的狸奴,小声呜嗷着讨起吃食。

      玄时抛了块碎糕过去,疑道:“岐黄殿禁犬出入,它是怎么跑进来的?”

      “惠帝好豢犬,当年在内廷各处砸辟狗洞,至今也有留存。”黄狗欢跳,嚼了肉糕又去扑蝶,裴衡抱臂倚到窗侧,看它嬉闹在满庭郁盛,若有所思道,“宫苑深深,人寸步难行,狗儿倒是来去自由。”

      火伞高张,烤在肤上炙热难捱,裴衡默观少顷,踱回日影里接着嚼起糕饼。

      当夜,月明星稀,乱蝉嘶噪。

      长明宫壁垒森严,裴衡巳初自外墙狗洞潜入,寻至东苑已近巳正。

      东苑白芍如野,秦显屏退宫侍,置琴在庭,正与蝉和夏。

      觉察到墙下悉索之声,秦显神情微变,一掌猝然压弦,琴铿间,案上茶盏已如弹般击入密丛,“谁?”

      裴衡才领教过对方劲力,不敢硬接,卷身滚避间,秦显掠身近至。拳风随之袭面,裴衡举臂欲挡,动作却猝然一滞。

      东苑偏僻,游廊灯稀,唯月皎皎光明,清晰地映尽了秦显满颊青紫瘀痕。

      不速客踏无垠月,无意窥得笼间兽。

      秦显亦是惊怔,拳下劲道骤松,反被率先回神之人攥住手腕。

      裴衡郎达风趣,在课间常聚众笑语,秦显多见少年冁然而笑,此刻乍看他怒发冲冠,错愕间忘了挣脱。

      再无暇顾及举止,裴衡攀着秦显的手臂起身,两只星目恍若喷火,“谁干的?”

      肮脏的血脓淋漓地曝露人前,怔愕过后便生耻辱。秦显震臂甩开裴衡,旋身避过逼视,冷肃道:“裴三公子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闯皇子宫闱。”

      裴衡被震得足下一趔,墙侧白芍被靴底碾伤,与湿污的土石糅混,他又两步踩过,截住秦显去路,继续追问:“是谁伤得你?”

      “少来多管闲事。”再难维持泰然,秦显举掌拨开裴衡,“你自去方圆司中领罚,不送。”

      安平侯常守边郡,府内可管束裴衡的人只余其长兄。而裴度性软,因而纵得裴衡疏放任情。然少年狂狷却非迟钝,秦显的抵触溢于言表,裴衡不想激恶关系,只好放软语调,“殿下,臣没有恶意。”

      颊侧皮肉尚且狰狞,舅舅训诫音犹在耳,秦显坐回琴案,低头深呼,“私闯皇子宫闱,依照宫规当受廷杖。念你年少,兼又初犯,便罚你跪抄宫规百遍,以儆效尤。就此离去吧。”

      软语无用,裴衡另试他法,“殿下若不说,臣便将近日诸事详禀予陛下。等虐待殿下的混账伏诛,臣自然会去领杖受罚。”

      秦显微侧首,逃开追近的馥兰香,低声叱道:“放肆。”

      “放肆又如何?”两掌撑上弦琴,裴衡目光寻衅,“再踹我一脚?”

      “你不觉得无稽么?”裴衡两手皆是汗渍土叶,弦被他揉得脏湿不已,秦显敛目忍了又忍,才未将人拨开,他扬起面,眉梢挑怒,“我自己的事,凭何要告与你听?我就算遭人凌虐,又与你有何干系?”

      “当然与我有干!”未加思索,裴衡脱口而出。

      见秦显目露困惑,裴衡直截解释:“当年父亲受人构陷,仰昭容皇后暗助,裴氏方免诛族之祸。”

      建章初年,齐犯朔幽。郡守沈周以郡中贮粮为己谋私,致使守备军战时无米可炊。朝野震怒,彻查之下牵出官商百余,裴愈受大司农陈绣攀咬,入狱受审,险些死于刑讯。

      裴衡继续剖白:“裴氏无力为皇后雪恨,若连她所遗独子也难护周全,裴氏无颜泉下见她。”

      建章二年,连瑶受惊早产,端来的催生饮竟被掺入朱砂,致使一尸两命。事后多方追查无果,案悬至今。

      话涉连瑶,秦显一时缄默。

      白袍洇湿粘腻,馥兰香散在夜暑间,与清冽的冷檀混淆,秦显轻喘几息,俄顷,蓦地答道:“没有虐待。只是因犯错被舅舅责罚,不必小题大做。”

      裴衡一愣,继而双目大瞠,“这哪里像责罚?分明是虐待!”

      “舅舅有分寸。”秦显否认。

      “分寸?”裴衡双颊咬肌胀鼓,字字都砸得极重,“皮开肉绽也能算分寸吗?”

      连苍定责酷虐,秦显罕出深宫,除修习无闲,也有养伤之因。近日顾及下旬郊猎,秦显才得轻恕,若是往常,罚远不止此。

      无法作答,秦显索性岔开话锋,“你若想我少受责罚,便勤勉于学,少得戌等。”

      盛夏无风,烛色凝滞在少年泥渍的脸,迭出的情绪被映衬分明,裴衡自愣至惊,又从恍然到愤懑,“臣得戌等,殿下何错之有?”

      “你我同组,我既为学长,当对你朝督暮责。”秦显将连苍的训言照搬予人。

      建章五年,安平侯裴愈出任朔幽郡尉,其妻许氏随夫赴远地。太妃裴氏不忍几侄孙独居空府,于是向秦琰求来恩旨,令其可自由出入内廷。

      裴衡幼来常听秦宫阴私,知权力倾轧之处,无人能够高枕无忧。那日觉察到秦显腰背负伤,原以为对方遭宵小欺辱,不想此事竟由他而起。

      循此逻辑,秦显面颊伤痕亦不言而明,裴衡松离琴弦,愧色顷刻爬满整脸。

      嘴周的血壑因过量的言语再度开裂,秦显两唇微抿,尝到了甜腥的血,“非你之错,无需自责。”

      咫尺之距,秦显颊侧伤痕愈怖。白似玉璧的肌肤几无原色,未结痂的血壑深能见骨,弧度精致的嘴角则成两团裂碎的脓肉。

      裴衡睁目端详着,少顷,眼底微红。

      连苍循游廊踏入东苑时,裴衡已离去半刻。

      秦显用净帕拭去弦丝两团湿灰,又续抚起《空山》曲。

      “你身在繁都,不应抚此归去之曲。”连苍步驻案侧,从袖内取出一片残帛,“当年因沈周之祸,守备军频频溃败,自枫阳一路退入闫城。再退便无险关,郡尉厉齐济河焚舟,决意死战。战之激时,有一伶人抱琴城头,作《骁将曲》,以鼓士气。阿瑶素爱曲乐,生时编纂曲册足有十数。她薨前,正四方搜寻此曲律谱。”

      连苍将帛书覆于弦上,命道,“抚予我听。”

      黄帛残漏,两角犹带旧血。秦显持起细读,少焉奏曲。律由缓入急,中段铿铿有力状,若如刀枪舞,终又趋归泣诉,似正叹流血浮丘。

      悲曲尽,秦显撂腕,忽然问:“舅舅故意放裴衡进来,为何?”

      长明宫内外卫士过百,又得连苍居守,裴衡拙劣的潜行不过儿戏。

      “邀朋唤友,放浪形骸。”连苍掌间捏着扇,贝质的扇骨金银波澜,“你不是一直很倾羡裴衡能如此自在么?”

      秦显微怔,下意识反驳,“我怎会倾羡——”

      “当真不羡么?”用一端扇骨轻挑起少年颌角,连苍步步诘问,“西郊常有凶兽出没伤人,裴衡听闻后,便在氏族间组立郊狩社。碧苔学宫大半武修皆在社中,你总持书在侧偷听他们狩猎凶兽之事,难道皆因厌恶?”

      案上置灯,庭洒皓月,连苍两只灰瞳淡如烟镜,似能照穿骨肉。秦显浑身僵直,半晌难语。

      “你稳坐高台久,是时外出历看一番。”连苍垂扇直身,发梢荡在臀尾,似如银练,“裴衡性似豪侠,桀骜却忠烈,阿瑶于裴氏有旧恩在前,他必当守你无虞。”

      此夜后,秦显入郊狩社,裴衡不再月月戌等,二人关系渐密,然彼此并无逾礼之念。

      秦显不懂裴衡三载征戎,何故归时竟似情深。

      绯红自耳根起,墨晕般浸染眼颊,裴衡在墓室的朣朦里垂目,与秦显视线相集。

      裴衡幼时翻籍看典,不懂人间为何多有陷情者,如今他亦成痴人之一,方知,何谓心间绝色,又何谓颠倒神魂。

      “我心悦之,并无来由。”裴衡答。

      地下稀薄的空气使他微感窒息,地面马蹄渐起,嘈杂的呼喊接踵而来,裴衡在焦灼间轻喘,捧珠匣的手汗水淋漓,“殿下收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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