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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生 ...
秦显在裴衡莽撞的询声里转醒,意识却尚陷于五里雾中,他既迟且钝地感知着四遭,片晌方觉察出腿处丝丝拉拉的疼。
秦显移动眼珠,看见了自己被木板夹固着的小腿。
“从前没有听您提起过此人,可是殿下近年新识?”裴衡蹲跪下身,态度谦而恭,口吐的却依然是逾越之句。
焰光逼近,秦显被引诱般地偏头,又嗅到了馥兰香,“临仙?”
“唤得这般亲切。”裴衡含混地咕哝,口齿微酸,“臣守关三载,闭目塞听,已不知都内新崛的人杰,殿下不为臣引见一番么?”
烟和四年,西齐犯秦,裴衡随父从戎,去岁年关方归。情愫不知何从起,少年将军昼夜枕戈,思来念去竟是少时同窗。裴衡困惑辗转,终在一夜心胸震跳的热梦里明了己心。
北海产异贝,其珠殷红含香,携之有延年之效。因其物稀效奇,列国素有赐珠以嘉不世功勋之俗,从前有某以帝赐红珠赠爱后求得佳缘,自此赠珠便又含思慕之意。
今日奚氏聚众郊猎,宗室士族皆受邀帖。裴衡揣珠而至,邀秦显避众入僻林,不想竟巧遇凶兽。
古史记,万年前大陆灵气充裕,八荒四海皆是御剑而行的仙鬼魔怪。后不知何因,天地间灵气愈渐稀薄,凡俗再难登仙。只是造化变幻,天资超凡的生灵依然不断孕出。
人负天资,便成武修;兽得天赋,则谓凶兽。
凶兽同武修一般,以实力化等定阶,却较比同阶武修威势更甚。二人合力击兽,正战至紧要,秦显却不慎踩中盗洞,坠进林下一方墓室之内。
秦显昏厥时,裴衡已鸣镝在空,想来众人片刻便至。藏盛红珠的锦绣匣尚留在怀,机不我与,他已无暇再言其他。
将疑问搁置,裴衡深呼口气,“殿下——”
火折燃着殆尽,夏蝉将死似地发了声悲叫。
事将行而萤火熄,实为凶兆。然裴衡行事无忌亦无拘,他将指间焦纸随意一掷,翻手从衣兜取出珠匣打开,肃仪而述:“朔幽大捷,陛下赐下百珠嘉赏此战有功之将,臣幸得其三。今日携来,特赠殿下。”
墓室深逾五丈,四壁无出,明明者唯余洞口泄洒的一线天光,贝珠被暗室掩去了刺芒,变得如荑柔美。
秦显怔怔端视半晌,方记起此间旧事。
秦显朝惕夕乾,所修乃君子道,自不能允裴衡此般悖伦之举。裴衡奉珠遭拒,亦未失礼痴缠。两人将此事默契揭过,素日照旧以友相交,却似又与幼时微有不同。
三年后,裴衡受命南御吴郑,出征前二人厮乱彻夜,破晓时裴衡鬓角尚潮,窗外角声却响。再拥已不及,裴衡翻身披甲,趁吻时将珠匣塞进了秦显敞散的衣襟。
“口诛笔伐,身首异处,”秦显思维仍处昏朦,他微仰首,目光攀上裴衡明俊的面目,不禁问,“你无悔么?”
初春时节冬寒未去,深墓内阴湿更甚,裴衡单衫薄甲,此刻竟觉遍身生烫。他紧张地轻抿嘴角,掌心已沁起薄汗,“诛伐何所畏?能为殿下效死,乃臣之大幸。”
“为何?”秦显疑惑。
此问藏胸久矣。两人脾性径庭,初识时便生龃龉。
犹记当年碧苔学宫,裴衡因不喜晦涩的经史而惫懒课业,日间常旷学迟到。先生们为抑其歪风,便将裴衡与秦显划为一组。
学宫月试以组均成绩定等,先生们原望裴衡能碍于秦显稍作收敛,不想裴衡仍我行我素。
二人同组的第一月,历来评“甲”的秦显便被裴衡拉到了“丙”。
裴衡不以为意,翌日照常晚至,却讶闻秦显以寒症为由旷学未到。
彼时盛夏酷暑,即便孱弱之身也难得伤寒,而秦显力可拔山,现下却病不能起,着实使人难信。
怀着这份疑窦,裴衡第三日便起了个早。
碧苔学宫辟在秦宫西北隅,夹处宫内驭兽驯花之所,夏时异禽远唳,翠蔓森然,甚为明秀。
此刻辰时方至,书声稀落,秦显手持一册于内静阅,行止一如寻常,仅唇色略有苍白。白唇减颜色,却未削低秦显丝毫风神,反衬予他几分清绝之姿。
十一年纪已辨美丑,然裴衡现下并无心思细赏,他在与人一丈外停步,先揖一礼,“六殿下。”
“裴三公子。”秦显目光上移,微微点颌以作回。
宗室礼制细繁,焚香熏衣皆有仪制。秦显平素熏焚乃汝南沉窠,其味清冽舒慢,有静心凝神之效,然今日裴衡骤一靠近,扑鼻竟是一片冷檀香。
裴衡眉宇紧蹙,又近两步,“昨夜臣伏案研习古籍,偶见一奇癖字,殿下博闻强识,想来能为臣解惑,今特来求教。”
“学宫有师三百,皆是列国昭著之贤,我学疏才浅,恐贻笑大方。”秦显拒道。
学宫设木堂十二间,各以地支为序。晨课未至,二人所在“卯舍”此时并无旁人。
“独学则寡闻,因而学宫方立组别。”裴衡再近一步,双臂撑上秦显位前木案,“求殿下教臣。”
秦显乃先后嫡长,地位之尊仅在一人之下,甚罕受同辈如此冒犯。他侧头避视裴衡因俯低而敞起的衣襟,淡声告诫,“裴三公子,你失仪了。”
一语方落,裴衡蓦然发难。
他出臂如电,并出四指直向秦显右肩点去,正即触时,腕间却疏忽一痛,一声令人齿酸的骨响随即接踵。裴衡似早有准备,他顺着左腕的翻向旋身,另一臂则虎掏向前。
秦显本欲以拿骨制人,岂想裴衡竟生忍腕痛,不妨之下被对方一掌摩过腰背。
指腹触到预料内的洇湿,裴衡未及细感,腹部便已击来一脚。
木堂四面以垂纱为窗,裴衡斜飞着撞入绿纱,然纱锦脆软不堪其扯,一片裂帛音里,裴衡滚进阶外绿丛,沾泥的白袍压瘪了一株建兰。
秦显立在断纱下,已是面寒如霜,“放肆。”
秦显下脚极重,裴衡痛难起身,索性虫趴在丛间,埋首细嗅起掌中摩下的凉湿,“血?”
此境幽雅,宫侍皆踮足轻行,两人动静甚响,一时注目纷沓。
秦显在众视间神情几变,终是忍无可忍,喝令左右道:“裴三公子身体稍恙,将他请去岐黄殿,着太医好生疗治。”
宫中无密事,秦显散学回时,连苍已知悉了晨间事。
天地间已无修士,列国威权渐越仙门,为协调二者逐交的权柄,大秦特立天一阁。连苍既为太傅,又兼天一阁主,日间常有案务。
秦显跪在书室,午阳自廊窗外泻在他未及褪换的暗袍上,映清了其内透洇的赤污。他静聆着耳畔朱笔沙沙,不知所思。
半晌,连苍搁笔合册,理衣起身,“戌时在暗室等我。”
长明宫主殿下辟有一方地室,本作险时避难,至连苍居来后,见其私密隔声,便将此设为刑罚惩训处。
“舅舅,我不服。”秦显昂首,罕见地顶撞,“裴衡率先挑衅,我还手何错?”
案务积案盈箱,一袭白的仙人被繁乱破了两分孤尘,他被天日锐利的金芒裹着,像人间一尊镀金的银雕,“如何挑衅?”
“他似乎觉察出我腰脊负伤,故而出手试探于我。”腰背被摩挲的怪异感如鲠在喉,秦显既耻又怒。
秦显内敛沉肃,面间鲜起波澜,连苍的视线落在少年乌发里悄露的红耳,略觉意外,他默然两息,忽然问:“前日我因月评之事责你脊杖三十,你可觉不公?”
被戳中心事,秦显神色微凝,垂握的双拳更紧,“我非他亲长,他自暴自弃,我凭何要管?”
“你不喜裴衡偎慵堕懒,故而任他自流。”连苍左掌划案,拎起压宣的金铜镇纸,“前日之责,是罚你罔顾先生苦心。”
下颏被镇纸托起,秦显一僵,发热的头脑稍冷,胸中却仍燥怒难歇,“今晨之事,我无错。”
镇纸重比铁器,击在面颊的薄肉伤痛如砭骨,秦显被抽得偏头,尚有婴肥的小脸霎那浮出道紫,他咬着齿渗的腥,依然不肯低头,“我不服。”
“为何不服?”连苍明知故问。
头颅被镇纸重新拨正,秦显低敛的羽睫微微战栗,口中却犹是死咬,“我无错。”
“裴衡何错?”连苍捏着更重三分的力道,反手再打。
柔嫩的嘴角被霎时撕裂,鲜血滚滚溅地,在满室的金辉里涂起红梅,秦显偏身撑地,在左颊无知觉的麻痹里继续执拗,“他试探挑衅,以下犯上。”
“依学宫规仪,此错该当何罚?”连苍酷吏般地将秦显面颊拨起,又问。
“故意挑衅者,罚抄《仪礼》百遍;与人无礼者,罚——”秦显倏然一顿。
八月盛暑,炎威如炽,一阵热风自廊间巡入书室。少年鬓发潮湿,伤痕惨烈,神情却似恍悟。半晌他脸颊浮出晕红,像是被风烫了。
“君子之自爱,无徇私之欲恶。无不可推以及人。你今晨之举,与持强欺弱并无分别。”连苍将镇纸贴上少年面上新痕,广袖犹有墨香,“镇纸三十,罚你私念之心,可服?”
秦显哑然。
《中庸》三十三章:“君子之自爱,无徇私之欲恶。无不可推以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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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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