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桃花殇》轩辕凌天

8、此情可待

　　“很简单，戬儿现在的死志之所以坚定如斯，绝大部分都是因为黑水狱中的伤害。所以我打算把你们送回那个时候，不是伤害，而是用心去呼唤他。”

　　“真人，你能够逆转时空？！”沉香又惊又喜。若能回到过去，他完全可以阻止很多伤害的发生。

　　其他人也都是一脸期盼，希冀的目光投向玉鼎真人。

　　狠狠瞪了一眼沉香，玉鼎真人没好气道：“我要是有这个能耐早就跑回去带走这个傻小子了，还找你们来干什么？！”

　　沉香自觉失言，面露讪讪之色，不再说话。

　　只听玉鼎真人继续道：“这次，我依然是打算修改戬儿的记忆来救回他。那段记忆终究是他心底的暗伤。或许只有忘记才是最好的。但是我不准备像上回那样强行修改，而是利用这个阵法把你们送进戬儿的精神空间，也就是他本身关于黑水狱经历的记忆。你们要做的，就是取代他记忆中的幻像，用你们的意念呼唤他。只要让他知道，你们的心底始终愿意信任他，陪伴他，他自然会肯回来。只要成功，那么以后他的记忆里关于黑水狱的经历就会是你们这次所说所做的，而非过往。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皆坚定的点头，“真人，事不宜迟，快启动阵法吧。”

　　黑水狱不仅是杨戬心中的伤，也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如今能有机会重新来过，他们，一定不会再伤害他。

　　“你们要记住，不管戬儿肯不肯走，黑水狱的最后期限之前，你们必须离开那。不然，就再也出不来了。至于戬儿，我会另想办法。我不想看到戬儿醒来后再为你们伤心。懂了吗？”开启阵法前，玉鼎真人再一次严肃的嘱咐。

　　众人都点了点头，但看他们的神色就知道他们并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里。若这次救不回戬儿，只怕他们都不会选择离开。玉鼎真人暗自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奇异。

　　“到了那，记得别说‘知道错了’之类的话，那只会令戬儿认为事有蹊跷。一旦他起了疑心，就更不可能跟你们离开了。”

　　见众人点头应下，玉鼎真人便待启动阵法。

　　忽然哪吒想到了什么，迟疑道：“师伯，杨戬大哥看到我们这群幻相在他那样对待本体后仍然相信他，会不会反倒坚定了去和黑袍妖决斗破灭神阵救人的决心？”

　　众人心下一凛。依杨戬的个性，这种可能性太大了，近乎于肯定。这样的话，杨戬还会和他们提前离开黑水狱吗？！

　　玉鼎真人一翻白眼，冷嗤道：“这还用你说。有关灭神阵、封神台的记忆早被我抹去了，唯有黑水狱这段，实在是根深蒂固，我想尽了办法也消除不掉，无奈之下才把你们找来。”

　　“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来了。你们一定要牢记自己是幻相，别到了召唤时间还留连不去，也别太心急。说到底，你们只是起一个铺垫作用。真正想把戬儿从深渊中拽出来，还要靠瑶姬仙子。”

　　众人齐齐点头，表示都记住了。

　　玉鼎真人见状，双手打出了一串古怪的手决。只见淡淡的白光从每个人的身上冒出，而且越来越亮，渐渐向杨戬汇去。

　　…… …… …… ……

　　阴冷的气息，漆黑的甬路，沉香心下一紧，这里他再熟悉不过了，黑水狱！正是黑水狱！

　　舅舅！！

　　想到杨戬，沉香不由得冲向最里面的囚室。

　　果然，杨戬已被抓来了。

　　囚室里没有李靖，没有小鬼，没有阎王，只有杨戬一个人孤零零地被绑在刑架上。杨戬的身体上血迹斑斑。龙八已经来过了。

　　似乎是听见脚步声，杨戬抬眸扫了一眼，便又淡漠的垂下眼帘。看到沉香他并不意外。

　　杨戬淡漠的神情，暗藏着一丝悲伤和了然的眼神，还有身上斑斑的血迹，无不让沉香心中大恸。想起水镜中杨戬正是在黑水狱中被他们这群人熄灭了内心最后一丝希望，独闯灭神阵，最后甘心以身相祭三界恶业，生生被那些怨灵撕咬得魂飞魄散，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舅舅！！”

　　杨戬霍地抬头，内心的震惊头一次展现在脸上。目光中尽是不可置信，隐隐的，还有一些喜悦。

　　本以为，龙八不过是局外人对自己的恨意都那样的深，恨不得将自己剥皮抽筋，那让自己一路追杀，一拿到神斧就想杀掉自己的沉香内心应更恨自己才对，可这孩子的内心深处竟还是认自己的。是不是说，三妹……娘……都有可能会原谅自己呢……

　　“舅舅……”沉香又唤了一声，走上前轻轻抱住杨戬，强忍热泪，呢喃道，“您知道么……其实……我一直想成为像您一样的人……”

　　“……舅舅……我父亲生性懦弱，我一直都渴望有个强势的亲人……您知道第一次看到您时我有多开心么……您知道那一次在地府看到您从天而降，三言两语便打发了那些鬼卒时我有多崇拜您么……”

　　“……第一次看到您我就觉得好亲切……所以那一声舅舅我毫不犹豫就喊了出来……我一直都记得小湖边的初逢……我看得出您是真心喜欢我的……所以一直不懂为什么在小湖边对我笑得那么温柔的人，为何会追杀我……舅舅……”

　　“……舅舅……您回来好不好……舅舅……您回来好不好……回到当初……回到小湖边……我知道，您一直是很疼我的……回来好不好……”

　　说到最后，沉香竟有些哽咽了。虽然嘴上说是回到初见，但是只有舅舅真的回来了，一切，才有继续的可能。舅舅……没有您，家又怎么可以称为家呢……没有您，又怎么算是幸福呢……

　　召唤的时间就快到了。沉香虽不舍，也只能离开。不知这精神空间是怎么回事，自己一动了离开的念头，竟真如黑水狱幻相一般消散无踪，倒真吓了他一跳。

　　这孩子……竟是一直想成为自己这样的人么……竟是一直记着当初么……可是沉香……我不想你成为我这样的人，也不要你成为我这样的人……太累了……太累了……你现在……很好……知道你并不恨我……直到今日内心深处竟还是肯叫我一声舅舅……足够了…………

　　再临黑水狱，那森寒刺骨的气息令三圣母几疑是真的回到了当年，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二哥，你便是在这样的地方受苦吗……

　　囚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逆光里，那道身影那般熟悉……

　　这次来的……是三妹……

　　……她……会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哥哥吗……

　　怎么能奢望呢……华山之战仿佛发生在昨日……自己宠爱了三千年的妹妹……就为了那个只会抱着孩子躲在暗处瑟瑟发抖的男人……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哥哥举起了宝莲灯……甚至不惜与自己同归于尽……

　　……她喊自己……杨戬……她说……恨……她说……永远不会原谅……

　　怎么能奢望啊……毕竟是自己……让她尝到了骨肉分离之苦……让从未吃过苦的她困在方寸之地整整二十年……无法看着唯一的儿子长大，会是她永远的遗憾……自己……永远无法补偿……莲儿……二哥能够赔给你的……就只有这一条命了……

　　看到二哥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是不变的宠溺，一瞬间闪过的苍茫和悲凉深深的刺痛了三圣母的心。狠狠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努力平定了心神，杨莲徐步走到杨戬身前。内心的激涌澎湃全没有表现出来，她的面上依旧是一片平静。若说演戏，杨家的可都是好手。

　　纤手抚上杨戬的面颊，指下真实的触感几乎让她忍不住流下泪来。眼中却流露出一抹追忆，一抹自责，一抹心疼，“二哥，还疼么？”

　　杨戬皱了皱眉头，三妹的表现大出他的意料。此刻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又是什么意思？没等他想明白，杨莲又开口了。

　　“二哥……那一次在灌江口，你是被宝莲灯打伤了对不对……莲儿不该在那之后还逼着你为我去找那些花花草草的……它们……又哪里有我的二哥珍贵……你知道那次在花园我看到你苍白的笑容……我有多心痛吗……”

　　莲儿……知道那次我受了伤……知道宝莲灯的威力……为什么在华山时有祭了出来……

　　“二哥……我知道你一直是很疼我的……可你当了司法天神后，就很少再陪我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刘彦昌……我只是……太寂寞了……那次在华山……我只是……失手……我只是……和你赌气……我以为……你不过是吓唬我，不会真的伤我……”

　　“……我根本没想到，你会被宝莲灯打伤……毕竟你的法力比起当年强太多了……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用它……虽然二哥你掩饰得很好，但是坠入山底的一瞬，我看到了你嘴角流出的血……二哥……莲儿一直想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其实……我只是不懂……一直都很疼我，我要天上的星星也会为我摘下来的二哥为什么会把我压到山下……你说我放弃刘彦昌和沉香就放我出去……我就偏要坚持……我只是……在和你赌气……我以为你会像以前一样认输……我以为你只是气我和你顶嘴，关我几天就会放我出去……所以我才会一直坚持……我想过，只要你肯像以前一样疼我，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出去后一定不见他们……”

　　“……二哥……你也是喜欢沉香的对不对……连跟随了你三千多年爱胜生命的金锁也给过他啊……你还让他……叫你舅舅……”

　　“……二哥……其实我并不怪你将我压到华山下……毕竟我犯了天条，也犯了家规……你也很为难……”

　　“……二哥……莲儿……真的很想你……你回来……好不好……”

　　……不喜欢刘彦昌……只是因为寂寞……

　　……莲儿……二哥真的很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多陪陪你……是不是我多陪陪你……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

　　……赌气……多么相象的理由……你气不过我不再宠你抬手亮出宝莲灯……我被你不顾三千年的亲情祭出宝莲灯气昏了头……你以为伤不到我才放心用灯……我却认为你不惜与我同归于尽也要维护那个男人失手将你压入华山……

　　……一切……竟只是个误会么……莲儿……如果早知你是与我赌气才誓不低头……二哥……就是向你低头认错又如何呢……如果早知你只是气不过我不再宠你……莲儿……二哥会让你知道……我还是我……还是那个把你捧在掌心疼你宠你的二哥……

　　……原来……都是因为自己么……

　　……如果那天自己不是带齐兵将……不是一开口就是喝问……莲儿……是不是就不会误会了……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可惜……世事无法重来……

　　……莲儿……知道你并不恨我……还肯叫我一声二哥……我已经知足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沉香和三圣母又来过几回，还有梅山老六。

　　这几天，杨戬也知道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

　　沉香说，他从未想过能打败他，从未想过能伤得他那么重……

　　三妹说，她很怀念儿时的时光，她很怀念那个时候的二哥，有二哥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全，没觉得日子有多苦。还说了很多以前的事，那些事，原本他以为只留在他一个人的记忆里了，可三妹竟然仍是记得的……

　　老六说，他相信他还是当年的杨戬，这些年不过是暂时迷失了而已……

　　沉香说，他现在拼命练功，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追上他，拥有像他那样的实力……

　　三妹说，她讨厌天庭，因为天庭抢走了她的二哥。她说，二哥，我们回灌江口好不好……

　　老六说，他看得出他并不喜欢司法天神这个位置，不懂他为什么要留在那个无情的天庭。他常常想起当年那快意恩仇的日子。他说，二爷，我们回灌江口……

　　…… …… …… ……

　　……沉香肯认他这个舅舅……三妹也早已原谅了他……老六依然是认他这个二爷的，并不怨为他断了一臂……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如果……娘也肯原谅他这个逆子的话……他就真的可以无牵无挂的离开了……

　　……不是没想过回去……可这些是幻相……是深藏于本体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情感……本体可能都不知道……他又何必再回去徒惹他们厌烦呢……若是知道他重铸了元神，他们一定会很惊慌然后再次下手毁了他吧……

　　……不劳你们动手啊……我会走的……真的……会走的……

　　小狐狸也来过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只抱着他泪流满面……这只善良的小狐狸啊……是记得密室时的依恋所以看到他一身伤痕才会不忍么……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啊……她应该忘记的……

　　“戬儿。”

　　遗忘了三千年的称呼骤然自那个人口中喊出，不是逆子，不是孽子，是父亲给予的名字。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令杨戬刹那间头脑一片空白。母亲如此轻柔的，温醇的呼唤不正是自己追求了三千年的目标吗？

　　……母亲……竟然还肯叫自己一声……戬儿……可是我……还有那个资格……再叫你一声……娘么……

　　瑶姬慢慢上前，素手抚上儿子的脸庞，“戬儿……娘一直都很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娘对不起你……娘当初不该打你的……一定很疼吧……”

　　“……莲儿都和我说了……她说你当初是为了救她才导致法力外溢的……不是卖弄……你没有忘记娘的嘱咐……你一直是娘的乖孩子……为什么都不说呢……为什么任娘误会你呢……”

　　“戬儿……你知道当初在桃山看到你时娘有多开心么……娘的戬儿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我不要你救我……只要你和莲儿能够幸福……娘就很高兴了……”

　　“……娘一直都很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打你……明明当初私嫁凡人我就已经知道了后果了……娘不该……不该把一切都推到了你身上的……那都是娘的过错啊，怎么能让你替我承担呢……”

　　“……戬儿……出事时你才十三岁啊……那么小的孩子，还要带着妹妹……莲儿和我说起过……说你为她吃了很多苦……说她不该为了刘彦昌顶撞你……戬儿……娘常常想……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一转眼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不经意间我又错过了多少……戬儿……娘应该一直陪着你的……”

　　“娘……”杨戬深深地看着瑶姬，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由衷的释然的微笑。

　　原来……娘也不怪自己……原谅自己了……真的……真的……足够了……还奢求什么呢……可以……安心的……无牵无挂的……走了……

　　“……戬儿……和娘走好不好……给娘一个补偿你的机会……给娘一个照顾你的机会……”

　　“娘……不怨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您不欠我什么，也不必自责，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可如今……我也累了……真的……太累了……也终于可以安心的……永远休息了……

　　玉鼎真人看着这几日银芒从最初的安静到又开始撞击封印，焦急之余不禁暗骂：这些笨蛋到底说了什么，怎么戬儿的死志竟是慢慢坚定起来？正想着，忽见银芒的撞击变得更加剧烈，玉鼎真人可有点慌了，又惊又怒。稳固阵法之余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加固封印，心里不知骂了这群笨蛋多少遍。

　　“戬儿！！”杨戬最后深望着她的眼神，似是放弃一切释然的微笑刹那间与那日桃林中的情景重合，与封神台重合。看着他慢慢阖上眼，瑶姬只觉得恐慌与绝望几乎将自己淹没。旋即拔下头簪，对准自己的咽喉，“戬儿，你若是想要离开，娘也下去陪你。”

　　“不要！”杨戬倏地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着瑶姬，万料不到娘亲竟肯和他一起死。或许……他应该回去……“娘……我跟您回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