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春日来赴约》起雾山

18、三月二十八日

　　付枕清失魂落魄地回到医院时，李素然已经醒了。

　　病床半摇起来，背靠在枕头上和李则均聊天。谈到小时候的事情，两个人还笑出声来。

　　李素然睡过一觉后，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

　　付枕清用冰凉的手背贴在眼窝处，试图缓解下因为哭过而发红发肿的痕迹，又拍拍脸颊，强撑起一脸的笑意。

　　李素然见她回来，便借口天晚催着李则均快些回学校。

　　李则均不情愿地努起嘴，打趣着，“果然姐一回来就不要我这个大侄子了。”

　　这话哄得李素然哈哈直笑，付枕清也不由得弯起嘴角。

　　他还没完，又继续耍贫嘴，“刚醒的时候就嚷着找你呢，你俩聊吧，我可不白当这电灯泡。”

　　付枕清又知他没个正形，怒嗔他一眼，推着他往外走，说着要去送他。

　　刚出了病房门，李则均脸上便变了表情。

　　脸上闷着脾气，心里有话一直憋到从电梯出来。在地下停车场里，李则均和她面对面站着，两手叉着腰，一脸的不忿。

　　“那个混蛋这么欺负你，你就不知道往家里跑？”

　　他说话向来没个重点，此时付枕清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生气她受人欺负，还是生气她一声不吭。

　　但也明白这个时候不能再过嘴瘾触他霉头。

　　“现在知道了。”

　　李则均听着这话脸色才稍稍缓和，付枕清趁机提起李鸿文公司的事情。

　　“舅舅那边还差多少钱？”

　　“什么啊，什么差多少钱？”李则均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紧闭了嘴，面上装糊涂。

　　付枕清叹了声气，不去看他那拙劣的表演，从包里拿出来事先准备好的房产证和钥匙。

　　这房子是付枕清已逝的父母留下的，这件事情李则均也知道，当时为了从她叔婶手中拿回来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既是知道，便也明白这间房对于付枕清的重要性，自是不能接受。

　　“你也知道，这房子我叔那边一直盯着，肯定不太好卖。我也只能拜托你。”

　　李则均仍是不愿意接，要是让他爸知道自己接了付枕清卖房的钱，铁定连家门都不会让他进了。

　　付枕清也知这其中的为难，又开口劝着，“我那件事情是舅舅卖了城西那套房子才解决的吧。”

　　李则均不敢答。

　　“那这套房子也不算什么。”

　　“他们笃定我念旧不舍得卖，但现在卖了也好，让他们死了心，我也少一桩心事。”

　　“我不能因为我的事情让你们家跟着受牵连。若是我没钱也就罢了，但现在明明有一套房放着，我便不能坐视不管，看着你们为难。”

　　李则均还不怎么懂公司中的弯绕，但他知晓付枕清向来聪明，听她的准是没错。

　　这房子是个念想，但也是她那帮亲戚寻她的绳索，像是个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爆了。

　　不知不觉也陷入付枕清的逻辑中去，卖了也好。

　　等国外那批货解决好，这笔钱自是又空出来，那个时候再给她寻处更好的房子。

　　付枕清交代完房子的事情，便匆匆赶回楼上病房。

　　李素然在病床上坐着，偏头一直望着门口的方向，见她回来，立马换上笑容，在病床的一侧拍了拍，示意她坐下来。

　　“从沄北回来以后，总呆在医院里，也一直没时间和你说说话。正好现在没其他人，就我们娘俩。”

　　李素然握住付枕清的手，白白嫩嫩，但关节处的骨头都瘦得突出来。想起来她小时候就一直这样瘦，和闻清那个丫头不一样。

　　猛然想起来往事，李素然才发觉时间走得这样快，眼底压不住地透出红。

　　李素然好些时候没跟她提起过父母的事情，付枕清有时也怕，怕想起许多年前的往事，连带着那些坏情绪也来侵蚀心绪。

　　早些年寒冬，疫情肆虐，李素然怀着孕，丈夫付文山却也不得不赶去前线支援沁江。医院里有政策，一家里去一个就行，好友余音念着她将要临盆，偷偷顶了付文山的名额，一声招呼不打，和丈夫付褚华两人留下枕清提前去了沁江。

　　谁也没想过，夫妻两个人的死讯在一个月后同时从沁江传回。

　　李素然听见这消息，没受住晕了过去，肚子里的孩子也有了动静，但毕竟距离预产期还有段时间，产妇当时身体又弱，始终是没能保住。

　　李素然醒来后心里有愧，吃不好睡不好，每天以泪洗面，小月子也没做好，留了一身病根。

　　付枕清就这样一直留在付家。两家父母关系要好，就连两个女儿的名字也是凑在一起起的。单从名字来看，倒真像是一家人。

　　付枕清遗传妈妈更多些，越大些出落得越为相像。

　　身形举止，无一不透着余音的影子。

　　李素然有时都有些恍惚。

　　回忆这东西，一旦开了闸口就像洪流一般汹涌而来，止不住的。

　　李素然抹着眼泪，声音里已然带着哭腔，付枕清似乎已是麻木，身体僵住不动，话里话外宽慰着她。

　　这股子情绪在两人之间流淌，忽地偏离轨道，朝另个方向飞奔而去。

　　“家里那些东西你见着了吧。”

　　提及这里，付枕清呼吸一滞。

　　“我也不想瞒你，当初收到这东西的时候，我以为是你姐有了消息，没敢扔，生怕里面有什么关于你姐的信息。”

　　话题转至付闻清，一连验证住付枕清的猜想。

　　“你总不愿意和我提，但我也清楚，她大概率是回不来了，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只是可怜了木温。”

　　付闻清三年前从医院辞职，参加了世界无国界医生组织，第一次救援外派就没能回来。

　　李素然被余音夫妇吓怕了，初闻这件事情，坚决不同意。

　　更何况，那时候木温才刚出生，付闻清出月子也才没多久。

　　付闻清从小又是个有主意的，没假装安稳多久就踏上了远去的飞机。

　　当时支持付闻清的只有丈夫木又时，或许是因为自己战地记者的职业影响，他太清楚战火纷飞中的无辜民众过得是如何水深火热的生活。

　　其实还有一个人。

　　便是付枕清。

　　这事没多少人知道。

　　付闻清为掩父母耳目，在家装了几天乖乖女，走之前来沄北找过付枕清。

　　“这件事上我对谁都问心无愧，唯独对不起你。”

　　这件事情不安稳，她这一走，连个归期都没有，照顾父母的担子就全然落到她这个妹妹肩上。

　　付枕清强忍着眼泪不说话，目送她坐上车子，渐渐远去，逐渐消失在泪水里。

　　付枕清心里想她最是了解付闻清，也是最早知晓她这份在付家里如同禁忌一般的理想，便也知她拦不住那颗压抑许久欲向远方的心。

　　没阻拦，没通知，不闻不问在此刻便是对付闻清最大的帮助。

　　这件事情，也成了付枕清心头最大的一根刺，她无时无刻不在回想——如果当时她做了不一样的决定… …

　　可是后悔药无价无市。

　　长大的付枕清更是逐渐明白这个道理。

　　付枕清听着李素然的话心里空空的难受，还没从付闻清所带来的情绪中知味过来，又被她接下来的一段话砸中心窝。

　　“我身体总是这副样子，你又远在沄北，有些事情我总是照顾不到你，没做好当妈的责任，让你受委屈了也不知道往家里跑。”

　　付枕清闻言积聚已久的泪夺眶而出，大有崩溃之势，脖颈上被泪浸湿，似是大汗淋漓之后。

　　这事情怎么怪也怪不到付妈妈头上，是她自己痴心妄想，占了不该占的位置，还迟迟没发觉惹人厌恶。

　　付枕清现在真是死了心，一点儿不敢再有任何奢冀。

　　她只求… …

　　只求江逾白有了消息，两人分手后，所有事情能够风平浪静，一如往常。

　　她只是个普通人，做不到对任何事，任何人全然都十全十美。

　　她只能辜负江逾白。

　　回忆到这儿戛然而止。

　　这句话也脱口而出，“江逾白，我只能辜负你。”

　　“没有其他的选择。”

　　“怎么没有。”江逾白猛地打断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

　　却始终让人笑不出来。

　　“你可以等我回来的，只要我回来… …只要我回来… …”

　　回来之后呢？

　　江逾白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刘凭的判断是对的。

　　即便是他知晓所有后毅然决然离开刘凭，赌气一般地在演唱会上决定退出这个圈子。

　　这每一步都是在刘凭的算计中的。

　　虽然刘凭没想过这么极端的手法，更没想过江逾白会有一天脱离他的控制。但为情所困，爱而不得的单身形象就是刘凭为他想出的后路。

　　将演唱会上的退圈宣言换成微博上的一篇分手声明。

　　买些通稿，联合媒体曝出几张失魂落魄，心不在焉的照片，同样能达到效果。

　　被女友抛弃，独自承受网暴的痛苦。

　　这样一个受害者的形象，最大程度激发出粉丝，路人的同情心——说到底，他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接着，江逾白便走进刘凭的“正轨”。一点儿负面影响没留下，还不动声色地出去一块事业上的拦路石。

　　换个角度来说，刘凭确实是成功的。

　　身处娱乐圈的深海中，江逾白自始至终只是个小虾米。

　　在江逾白僵住之际，付枕清趁机站起身来，轻轻晃动着手腕，套上搭在椅背上的厚外套，背上包。

　　她不愿再多说什么，话已至此，她相信江逾白会清楚她的苦衷。

　　再多过纠缠，违背她原本的目的。

　　只是步至门口，面向江逾白宽阔的背影，在烟雨蒙蒙中，青灰色的天际中。

　　声音缓缓，带有些遗憾。

　　“江逾白，生日快乐。”

　　是了，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