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米如

14、十四章

　　据传言，人间对神仙们是否可以生子这个千古难题莫衷一是，是以我需要澄清一下。

　　答案，当然是可以的。

　　试想，若非伏羲女娲当年□□生子，这悠悠众生从何而来？若非天帝天后二人天道酬勤，那十个太阳从何而来？若非玉帝的妹妹当年思了春下了凡，那二郎神从何而来？

　　但是！

　　诸位再想，这九重天阙、十洲三岛、上中下二十四洞皆塞满了神仙，凡间屁大点的地方皆有个土地山神，连灶台里都塞了一个。玉帝瞧着花名册上越来越多的人数冥思苦想，忽地一拍大腿说神仙不可以随便成亲随便生孩子了！

　　玉帝也难，俗话说，僧多粥少，少生一个是一个。

　　传言当年便是因为九重天实在找不出宫殿放置二郎神这尊神，玉帝便将他踢下凡镇守灌江口。

　　为弥补这个外甥，玉帝特准许二郎神随时上来遛狗。

　　西天罗汉菩萨们倒是安分得很不曾动过凡心，整日只见一群秃驴坐在莲花宝座上参禅念经。拿如来佛祖来说，除了那句万年不变的台词“阿弥陀佛”外连句诗都不会吟，三界之内竟连个见过他站起来的样子的人都没有，哪个女神仙会将凡心动到他的头上去哟！

　　是以金鹏大神说他竟有儿子的时候，我只感觉有个焦雷不偏不倚正好劈在我脑袋上。

　　金鹏大神垂着脑袋，声音低沉地讲述他与他儿子的事情。什么他只见过他一面，还没来得及抱一抱便死了；什么那小娃娃当时才三岁冰雪可爱，可连他现在在哪儿、甚至是否已经灰飞烟灭都不知道如此云云。

　　我的头顶上电闪雷鸣——

　　了不得嗳，一番机缘巧合，这厢竟让我听到了三界之内最大的八卦，回去以后想必那最爱打听奇闻异事的太乙真人都要眼红于我。

　　我抖着小心肝：“您、您莫要太伤心……”其实我比较想问那娃娃的生母是谁。

　　他抬起金色的眼瞳看了我一眼，忽地扬手将壶中的酒洒了个干净，转身便踏上了云彩。

　　咦，啊……

　　嗳——

　　你还没说完呢！

　　我那个搜肠刮肚抓肝挠肺啊，这有头没尾的算什么真相！

　　我一直记得蛮蛮鸟对我是极好的，我养伤的时候它端茶送水温柔细致，将我照顾地十分周到。是以走的时候我将山神托付给它和青青鸟是极放心的。

　　可我却忘了这世上一加一大多时候都不等于二。

　　草棚上又添了许多草，山神外伤未愈又添内伤（是饿的），内外交加只剩半口气。

　　我连忙将施过法的救命仙丹给他服了才总算慢慢喘过来，金鹏大神很是愧疚，多渡了山神一千年的修为。

　　金鹏大神恼了，施法将那两只只顾谈情说爱的鸟捉了来。

　　青青和蛮蛮二鸟单脚立于门前看看金鹏大神，再看看我，最后看看病榻上几乎一命呜呼的山神——

　　二鸟毫不犹豫单翅指着对方直跳脚，大意是“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呃，不是说比翼鸟情比金坚吗？人间为称赞二鸟至死不渝的深情还写了首诗叫“在天愿作比翼鸟”。

　　金鹏大神解释道，还有句话叫“大难临头各自飞”。

　　我更囧然，这鸟一只不是飞不起来吗？

　　金鹏大神笑道：“你以为比翼鸟这么些年还没分手是为了什么？”

　　好吧，我圆满了。

　　这药果然功效奇好，山神慢慢恢复了过来，我甚是怀念他摇头摆尾的模样。

　　还没等我欢欣鼓舞完，这悲催的世界便再次证明我从两百年前成仙起便不走运。

　　山神身体虽好了起来，精神却差了许多。每每问他究竟什么原因伤成那样，他笑着摇头说不妨事，还没等我问第二句便摇着长长的尾巴走了。

　　我试着将平时攒的金子堆到了山神床上好让他振奋起来，他将那金子推到了地上洗洗上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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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有，金鹏大神此番也算是行善积德，可却丝毫没有要走的迹象，每日里只与青蛮逗趣，更多的时候是一人躺着发呆，根本无视我“您赶紧走吧带着我肩膀上的恶鬼一起走吧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了”的眼神。

　　只见他金色的长发拖在了地上，沾满了尘土却丝毫不在意。

　　我正考虑要不干脆回天庭领罚，一个雷劈了我也比继续留在岳山强，远方却终于传来了福音，令我重新燃起希望。

　　同门金翅大鹏鸟有礼，
　　一别千年有余望无恙，吾闻近日尔寻后羿踪迹，吾有幸已寻定。近日已备好美酒佳肴静候贵客临门。
　　高老庄净坛使者同门敬上。

　　高老庄……高老庄……

　　净坛使者！

　　我忍不住抽嘴角，难不成全天下的神仙都要跳出来现一回身才圆满吗？

　　况且这净坛使者实在不是什么好人。

　　话说唐僧一行西天取经后，包括白龙马在内共五人皆功德圆满成了佛，有了自己的府邸尊号，是以从前的那些害人的勾当他们再也不干了。

　　只有净坛使者猪八戒除外，他坚守自己的诺言几十年如一日，成佛之后二话不说变了模样，回去高老庄号称将自己的媳妇娶回来。当年的高姑娘早已嫁作人妇子女成群，他倒也融会贯通将当年她的女儿又娶了一回。后来一不小心喝了酒又露了馅，顶着个猪头将整个庄子的人都吓跑了。

　　这次却不再有第二个取经人的徒弟路过去救他们，高夫人没奈何，一把菜刀抹了脖子，一缕芳魂含冤待雪，直告到凌霄殿上玉帝跟前才罢休。所以说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第一次是个喜剧，第二次却要变成个悲剧。猪八戒第一次调戏民女还能去取经弄个使者当当，第二次却被托塔天王麾下四位天王架回了凌霄殿。

　　接下去的事情我便没再听说，只有传言说猪八戒竟和玉帝套上了近乎说要私了，怎么私怎么了成谜。今日猪八戒怎么又回了高老庄，更堪称千古之谜。

　　我总结，此番闹剧便证实了人间一句俗语——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

　　高老庄。

　　这庄园红墙绿瓦四周阡陌农舍，看着也算不错。只是乡土气息甚重竟是一丝仙气全无，不禁让我疑惑——难道私了便是革了净坛使者的仙籍让他回高老庄吗？这也不可能。

　　还未等我纠结完，面前这两人高的大门忽然轰然倒下将我吓得魂飞魄散，顿时狼烟四起人仰马翻。

　　里头有人大吼：“遭瘟的猴子！谁叫你把我家大门给弄坏了。”

　　我拍着胸口给自己压惊，待尘埃落定后只见那宽敞的庭院中一株老槐树下一个石桌边围了不多不少三个人。

　　为首的正是斗战胜佛，他蹲在石凳上，既没穿袈裟也没穿盔甲披挂，却是将传说中的性感虎皮裙穿在了身上；他身旁的那位体态浑圆，一副招风耳，想必是主人净坛使者猪八戒；再一旁乃是个八尺大汉，一团孩气拿着槐树枝玩得正开心，正是失踪已久的后羿。

　　齐全！忒齐全了！

　　再搭个戏台便能唱戏了，唱的正是那经久不衰的名段《猪八戒娶媳妇儿》。

　　后羿拉着我的手亲切地直叫姐姐，已经将中秋夜的事情全然忘了干净，叫我几番悲喜从心中涌来。

　　佛爷二话不说开始拿金鹏大神打趣：“老孙听闻你拉着小葵花去凡间走了一趟，却被幽冥教主的徒弟戏弄了一番。善哉善哉，教那老教主上天入地海吹了一通，真真我们西天的脸丢了个干净！”

　　金鹏大神变了个酒壶自顾自地斟酒，边品边说道：“我学艺不精自然无话可说，丢了佛祖的脸面确实该死。不知斗战胜佛可否将那无知的幽冥教主教训一番？花果山的猴子猴孙们可曾玩尽兴了你的金箍棒？我少不得为佛爷走一趟取回来。”

　　佛爷登时怒了，抓腮挠脸卷起袖子就要拼命。金鹏大神淡淡撇了一眼只顾喝酒并不理会，苦了我与使者好说苦劝才将佛爷按了回去。

　　佛爷脾性不定，我少不得要将此番在人间的趣事说上一说，教他平了怒火才好。

　　我自认说书造诣颇高，咳嗽一声便开讲，抑扬顿挫起承转合把个故事说得丝丝入扣，把个佛爷与使者听得是津津有味欲罢不能。

　　正说道那照妖镜里确实照出了我与金鹏大神的原型，佛爷拍了桌子只说不信。

　　“你这小葵花看似忠厚老实，此番话说得却好似放屁！老孙在三界中也算是见多识广，四海之内皆去得，从未听说过有照妖镜。倒是老君的炉子有类似的功效，丢进去用三味真火炼上个把时辰，凭他多厉害的鸡鸭鱼兽皆现了形；再丢进去炼个把时辰，我们这里便能摆上一桌子菜。若是将你这胡乱诓人的小葵花丢进去，便多了一盘香喷喷的葵花籽下酒！照妖镜是个什么，不信不信！”

　　使者也说我胡诌，也说不信。

　　我登时恼了，将袖子里的镜子拿出来变回原来大小：“佛爷们只说不信，不妨在这镜子前站一站，你们便知道了。”

　　于是一个猴样的人和一个猪样的人站在了照妖镜前，镜子里出现了——

　　呃，一只猴子和一头猪。

　　佛爷一拳打碎了桌子：“你这小葵花果真骗我！”

　　使者一耙打向他：“你打碎了我的桌子！”

　　佛爷一拳回敬过去：“你个夯货，欺我手里没个兵器！”

　　使者一耙再打过去：“遭瘟的猴子！打的就是你！”

　　后羿鼓掌欢欣雀跃。

　　金鹏大神冷哼着将酒壶护在手里：“无趣……”

　　我：“……”

　　这真叫我百口莫辩了，您二位长成这副尊容，再厉害的照妖镜也与寻常的镜子无异。

　　我索性也站到了镜子前面，只见一朵金灿灿的葵花绽放在一只毛猴和一头猪之间，佛爷见状也不打架了，直抚摸着镜子赞叹不已。

　　“这世间竟有这样宝贝，竟是我老孙没见识了！”继而愤慨道，“幽冥教那个老儿，竟还欺老孙说没有。待老孙回头砸了他的洞府、扒了他的皮，识得他祖爷爷的厉害！”

　　使者却对这镜子没甚兴趣，转身亲自动手将桌子收拾了铺了张席子在地上，摆上酒肉招呼我们吃晚饭。

　　我本想领了后羿就走，他拉着我的衣袖只嚷肚子饿了，一双虎目擒着泪，唬得我立刻坐了席子上再不提走的话。

　　吃的是寻常百姓的吃食，青花瓷碗里乘着香喷喷的大白米饭，自家磨的杂粮烙的饼子，五花熟牛肉配上几碟冷菜，新鲜瓜果无数，飘香万里的陈年女儿红，还有一大盘椒盐花生下酒。再在院子里坐着席子吃饭，我们倒真像是凡间的在自家院里树下乘凉吃饭的一家人了。

　　只除了金鹏大神是个例外，他一人靠着树干不曾入席，垂着头只顾喝自己的酒。

　　我不甚注意，倒觉得树旁那口水缸摆在那里甚是奇怪。

　　使者招呼我们先吃，他却将那口缸搬过来一头栽进去——原来那才是他的碗。

　　佛爷少不得要嘲笑他：“你个呆子！在人间住了这些年还是海般的食量，却不知哪家哪户养得起你！”

　　使者辩白道：“老猪吃的是多，可老猪也做得，这么大的庄园上上下下皆是老猪一人忙活，耕田耙地种麦插秧，筑土打墙创家立业样样都做。连你们喝的这女儿红都是老猪亲手酿的，老猪如何吃不得了？”

　　佛爷笑嘻嘻地低头喝酒吃花生，我却佩服起来。

　　住在凡间的神仙不在少数，他们往往选了一块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参禅念佛打坐念经，以天地灵气为食只喝些露水便好了，倒真不曾听说有神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

　　难怪这庄园甚具乡土气息，一丝仙气都没有。

　　那缸饭转眼只剩了一半，使者拍了拍肚皮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端了酒杯便与佛爷喝了起来。二位许久不见，哥儿俩少不得你来我往斗起嘴来，一顿晚饭吃得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日暖思□□，我那颗被求知欲勾引了的小心怦怦跳起来。

　　听闻这两位菩萨样貌虽甚是丑陋，却古道热肠没甚架子，与小神仙们也无话不谈。我与佛爷也算是有两面之缘，觉得此话确实不错。

　　于是，我少不得将几百年前被谣言挤出历史河流而遗失的真相问一问，回去以后也好在太乙真人的新书上添上一笔。

　　使者几杯黄汤灌下了肚，此刻却像倒下的瓶子——无话不谈了。遂，他哈哈大笑将前尘丑事一一向我道来。

　　从他又被叉回凌霄殿说起。

　　玉帝被他闹得头疼不已，这猪八戒两次成仙三次犯戒，且从一而终犯的皆是色戒，可见凡根确实没除干净。从前还能将他打下凡去挑担取经，现在若再让他下界只怕他又犯戒反倒不好，委实将玉帝愁得不行。

　　旃檀功德佛自告奋勇，以为总做过他的师父，想来猪八戒总会听得进他的教诲。玉帝高兴甩了这烫手山芋，遂将猪八戒踢到旃檀功德佛座前听讲经了。

　　那个旃檀功德佛……

　　怎么说呢？他讲经，连佛祖都要推病不去听的。

　　从天荒到地老再到天荒到地老，沧海桑田几百回他都不定能讲到第二页。平常他开个坛帖子下了无数，三界神仙立刻齐齐下界铲妖除魔去了，是以他几百年来不曾真正开过一场。旃檀功德佛自觉佛法悟得不错却苦于没有知己，好容易抓住了一个猪八戒顿时如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点了盏长明灯便没日没夜地讲，一口水都舍不得喝。

　　猪八戒恨啊，好容易取经这一路熬过去，一个不小心又被抓了回去听唐僧念经。

　　后来他瞅准了机会使了个障眼法，趁旃檀功德佛好容易翻到第二页时变了个虫子脱身了。

　　没等猪八戒呼吸够自由的空气，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摆在了面前——这跑出来不难，可该跑去哪儿呢？一不小心被玉帝发现再捉回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想了又想，比较了又比较，忽然一拍大腿想起了一个绝好的去处。

　　本着哪里有女人哪里就有猪八戒的原则，他二话不说便去了嫦娥仙子的广寒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