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下破》鹿鸣拾七

7、第六章 逋逃之臣 中

　　「阿郎，八文钱。」小娘子用帷帽遮住了面，再三环顾后，才踮起了脚，把钱放至柜台上。

　　站在柜台的阿郎，正努力地同铜陀作抗争。

　　「阿郎，这药已经称过了。」

　　被小娘子提醒了后，他面露难为：「小娘子，别介意啊。我才来这才不到半日，东家今日又去了太原府。这忙里忙外的，没人帮衬我。」

　　「太原府？」阿宁的眼珠一转，抬头就对阿郎笑：「阿郎。若你不介意，我自个儿把药给包上吧。」

　　阿郎的眉头终于松下，把一叠草纸与纸绳递给了小娘子。

　　见阿宁把药平铺在了纸上。

　　从左角向上折起，再从左角向上折叠，把右侧折叠后，又往底部封了个口，才彻底地把药全部包裹，成一个长方体。

　　最后，在纸上系上了一段红绳，作了一个活扣，以方便携带走。

　　「小娘子，你这手法可真麻利啊。」他的眉眼闪过了一丝惊叹，又紧接下去：

　　「不曾想你这般年纪，就通晓这些。若不是你的点醒，我差点把桃仁当作杏仁卖出去了。」

　　阿宁摇头轻笑，示意没事，又张开了口：

　　「杏仁摸起来粗涩、皮厚，表皮多为暗棕。桃仁表皮则多为红、黄棕。比起杏仁，摸起来相对光滑。桃仁呈圆长状，杏仁大而扁平。这两药材虽相似，但属性实不同。若不幸误食了，恐会造成危害，阿郎切不可忘记。」

　　阿郎一脸呆滞，阿宁又忍不住细声提醒：

　　「若还是不能分辨，就切一小块试试。若味道甚苦，或说有股涩味，那可能是杏仁了。」

　　阿郎连忙行了个礼，不忘对阿宁鞠躬道谢。他添了两包菊花，同一小袋茱萸，塞到了她的手上：

　　「眼瞧下月就是重阳了，我瞧小娘子似是外地人。我恰好这里有俩包菊花，你可拿去将它煲了。这是茱萸，你可捎给至亲避灾逃祸。」

　　「避灾逃祸？」

　　阿宁这一听，脸色忽变，微微作了辑后，便匆忙离开了药铺。

　　不远处的露天茶肆，一位戴着斗笠的少年正喝着茶。

　　他握住茶杯，偶尔低头浅尝几口，眼神始终保持警戒，一身不动地盯往药铺的方向。

　　等待的时间越长，掐住杯子的力度越紧。

　　直到瞥见一位头戴帷帽，鹅黄襦裙的小娘子行色匆忙地从药铺走了出来，他皱起的眉毛才算松下，脸上也逐露出了笑。他快步地起了身，把钱付给了茶家后，又减缓了他的步调，停驻在了她的面前，二话没说从她手中拎走了药包：

　　「阿宁，发生何事？你在药铺待得可好一阵子。」

　　阿宁赶紧搀住了少年，深怕他的走动，影响他腿上的伤：

　　「药铺的主人今日不在，留下的阿郎又是新手......」

　　可这不经意地一搀，阿宁发觉少年的手臂变得僵滞，耳朵似乎也起了红，脸还微微撇了过去，不再看向她。

　　「阿思，你怎么了？对了，下月就是重阳了。这是药铺阿郎送我的......」

　　她把麻油包举得高高的，晃到了少年的面前。

　　但少年就是不回答她，把头扭得越加过去。

　　阿宁歪着头，不解他的举动。忽然眸光一闪，凑到了少年的耳边，小声地说：

　　「我听药铺的阿郎说，他们的东家今日去了太原府。」

　　少年的眸色顿时一沉，声音冷下：「太原府？」

　　「你们想逃去哪里！」

　　未曾细想，就被背后的喊声惊醒。

　　少年冷冷地转过了身，放眼看去，喝止他们的二人，正是太原府的府差。

　　他立刻把阿宁护在了身后，把手中的药包递给了阿宁后，压低了声：

　　「阿宁，还记得咱们今早说过的地方？半个时辰后，在那里相会。」

　　少年朝着阿宁从容一笑：「你可别迷路。」

　　一个侧身，温柔的眼神，转而凶狠，对着府差们轻嗤低笑：

　　「没想这新上任的府尹，也同那牛头阿旁有所勾结！」

　　阿宁瞥了眼他的腿后，立刻拉住了少年的手臂，脸色无不紧张：

　　「阿思，你的腿伤未愈，万不可再动伤筋骨了！」

　　少年把她的手大力甩开，语气甚是不耐：

　　「不准过来！快走！」

　　他的话音一出，便跃身一起，藏在腰中的障刀也跃跃而出。

　　但落地瞬间，因为负伤，而导致一条腿无法支撑他的重量，一不留神地，他半跪在了地，握住的障刀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阿思......」阿宁的身子像是被定住了般，不知如何是好。

　　少年忍住腿上的疼，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瞥了眼后方的阿宁，切齿大喊：「快走！」

　　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阿宁扫了一眼后，只得咬住牙，利用个子矮小的优势，溜进了小巷子，从人潮中散去。

　　当府差们正想要追上去时，握住障刀的少年早已重新站立，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一位稍高的府差，瞧了眼少年的腿，正往外不断地渗出了血，他不免讥讽：

　　「小娃娃，你可别多事！我们想要的是那女娃娃！若识相一点，就滚一边去！别妨碍老子办事！」

　　四周的人潮开始朝他们聚集，另一位矮了半分的府差随之提醒：

　　「崔府尹嘱咐过，这事切莫闹得太大动静。」

　　稍高的府差，只得压低了嗓，对着少年一脸厌恶:

　　「你这小娃娃受了伤，还想着英雄救美！」

　　风轻轻飘过，褐色的眼眸倏地一转，唇角上扬的弧度，释放了一股寒栗的冷意。

　　阿宁是一股作气从小巷口里，跑到离闹市不远的荒庙。

　　按照今日打听到的，这荒庙总会传出一些不太平静的喧闹声，致使附近人家也都搬离了这。

　　但又因距离集市近，有府差按时巡逻，新上任的府尹又洁身自好，雷厉风行，谅这鸡鸣狗吠之辈，也不敢在新府尹前造次。

　　阿宁把身体缩成一团，躲到了菩萨身后，不怕别的，就怕有官差找上了她。

　　「这日夜寄托的菩萨，也终归为男子所变。」

　　她只眼靠在了菩萨身后，眼眶忽然一红，想起了翠娘姐姐临终前夜，与少年的对话。

　　她紧闭了双眼，十指紧拢，嘴里念念有词：

　　「菩萨，若您能显灵，请您帮帮阿思，脱离此番险境......」

　　「咿呀」一响，打断了阿宁的祷念。

　　随着木门被推开，阿宁的心中咯噔一响。

　　陌生的脚步声，轻轻地落在了石道上，正朝着菩萨缓缓走来。

　　脚步声与少年的哒哒作响不同。这步伐的主人，明显更加谨慎与细致。

　　这荒庙虽与闹市稍近，但还是有些距离。

　　就算阿思真能躲过那两个府差，但还是需要花上一定的时间，才能回到这里。

　　更何况，他现在负伤。

　　若是官府派来的人，这声音应该更为有序才是。

　　还是，想致她于死地的......？

　　阿宁不动声色地往怀里掏出了昨夜阿思递给自己的匕首。

　　闻声越靠越近的脚步，阿宁低头瞥了眼手中的匕首后，眼神转而坚定。

　　她开始将身子尽量贴近菩萨，紧握住匕首。她屏气凝神，一口气也不敢歇，眼神不断地往外瞟挪。

　　一瞬间，再她还没来得及冲出去时，就被一掌拍掉了手中的匕首，勒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耳边微勾起了冷意：

　　「别动。」

　　一把男声，年龄极轻。

　　声音甚是清冷，不似阿思般清爽。

　　「女娃娃。」嗓音低沉，一股寒气涌入她的耳边：

　　「我问你，你身边跟着你的少年去哪了？」

　　她被上方的人儿压得喘不过气，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肘，起了挣扎：

　　「你说得是谁？我什么也不知......」

　　未等她把话说完，那人贴近了她的脸颊，轻启了唇：「李存孝......」

　　他的唇边带着笑意，逐字逐句地把气息传到了她的耳边：「又名安敬思。」

　　阿宁十分恐惧，那语气，是想把她杀了。

　　她瞥了眼那人的衣袖，无论是料子还是滚纹，都极为精致，这衣帛仅为达官贵人才用得上。

　　这人的腔调，也同少年一般，似乎是从北方来的。

　　这人，想找得到也是阿思，而不是她。

　　她可以确定，这人不是她的仇家，或是官府派来的人。

　　但或许是少年的仇家呢。

　　她用力地咳起了嗽，装作虚弱：「少侠，你能不能想放开我？我被你压得有些疼。」

　　见那人纹丝不动后，她又装起吸不了气，抽了抽鼻子：

　　「少侠，你莫不是要这般对待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吧？」

　　那人听了这话后，立刻松开了她的身子。

　　阿宁顺了顺她的胸口，满劲地吸气后，才缓缓地抬起眸。

　　她仔细端详，这人的身量，比她高出一个头以上，比阿思稍许高。

　　他身穿一件黑色圆领袍，身段笔直，姿态挺拔。虽还是个少年郎，但也衬得出他的不凡。

　　双眼以下，蒙住了一块黑布，只剩下那双透着灰的眸子，冷冰冰地盯住阿宁。他的左眼似有问题，不自然地微微眯起。

　　他一脚踢上了阿宁跌落的匕首，匕首凌空的一瞬间，他凭手接起。

　　再深深瞥了眼那把匕首后，他把匕首收起，语气甚淡，嗓音极冷：

　　「女娃娃，我再问你一句，随你走的少年去了哪里？」

　　阿宁的眸色微露出慌忙，往后开始倒退，含糊其辞：

　　「少侠，我是真不认识你说的人啊。我本就一小娘子，举家刚搬到这里。这段时日，外婆落下了病，我这才上街买药了去。回家途中经过此处，顺道拜一拜菩萨而已......」

　　「是吗？」男子的嘴角微微上扬，将匕首连同刀鞘收回了自己的腰带。

　　阿宁撑起了勉强的笑容，继续往后退，打算逃离这间荒庙时，一把剑随鞘而出，抵住了她的喉间。

　　男子发出了冷笑，漆黑的眸子里闪出了冷漠：「女娃娃，我再问你一句，随你走的少年去了哪里？」

　　阿宁再也不敢乱动，深怕一个不注意，就被刀给刺伤。她稍稍地别过了剑尖，正思索其他借口时，却发现这把剑，也同匕首刻有相同的陌生文字。

　　阿宁的眉头一紧，看住男子：「你同阿思，是什么关系？」

　　男子睨视了阿宁一眼，收回了手中的剑，声音极淡：

　　「你这女娃娃，确实有些吵......」瞧了眼这脏兮兮的小狗模样，又把剑指向了她：

　　「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从唇边透出的冷笑，阿宁不禁滚动了喉咙。

　　阿宁盯住那把锋利的剑，不等须臾，便把双手举高，表示投降：「我说行了吧。」

　　她又往后挪了挪，以免真的被那把剑刺伤了身体。

　　确定男子把剑收回剑鞘后，她才轻松口气。

　　「快说。」

　　忽闻的一声令下，阿宁的身子不禁一颤。她咬住了唇，垂下了头：

　　「我和阿思遇到了官兵。那些官兵说，要抓我走......阿思就挡在了我的面前，叫我先跑…….」

　　阿宁不敢看住那人，只是把脸微微侧过。

　　那人沉住了脸，眯起了眼质问起她：「你这女娃娃，就这样放任他一人对付官兵！」忽然，他扯了嗓子大喊：「你可知，他腿上还有伤！」

　　阿宁着实被这低吼吓了一跳，她紧抿起嘴，细想又觉得不对，支吾地问：

　　「你怎么会......知道他腿上有伤的？」

　　他愣住了一会后，脸色又忽然阴沉，看向了她：「你少管闲事，继续说。」

　　阿宁努起了嘴，眼神躲闪：「等他甩掉这些官兵后，自然会来这同我汇合......」

　　他的眼神充满红光，眉间拧紧了一块，他立刻将她扯过了身：

　　「你这女娃娃！跟我走！」

　　「去哪里！你放手！放手呀！你这臭流氓！」她害怕地喊叫，赶紧把身子拖在了地上，想利用重力，不被他拽走。

　　可那人的眼神一瞥，立刻把她横着扛起，丝毫没用上半点力气。

　　「你给我放开，你这混子！」阿宁被这人反身抱住，挣脱不了，只能用力地敲捶他的背，想要止住他：

　　「你这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莫不是在天子底下犯罪！你不想活了吧你！」

　　他垂下眸子，就把阿宁带到了荒庙外。

　　荒庙外，正停留着一匹黑色的骏马，正扫动着它的马尾。

　　那人一把强行将阿宁压上了马，又快速地从侧边拿出了几条应急用的止血麻布，在她的双手双双打了结。

　　待大功告成后，阿宁已经被裹成一团粽子了。

　　瞧住那双喷发恨意的小眼神，他唇角的笑意更是肆无忌惮：

　　「若把你抓去官府，不知唐廷会赏赐我什么？」

　　眼下的小娘子，神情抹出了几丝慌张，她扫向了坐在后头的男子，讪讪一笑：

　　「郎兄，我虽不知阿思同你的关系，可我知道......你很在意他！」她转了转眼珠，试图用相同的情绪感染他：

　　「我也很在意！若你知道阿思为了我，历经磨难，定是不会把我送去官府的。不如，我们先在市集转个几圈，或许阿思已经脱离了危险呢。」

　　那人轻挑下眉，嘴角漾起了弧度，阿宁也同他一起笑了笑。

　　但下手的速度，一刻也不含糊，他随便扯住了一块白布，就往阿宁的嘴里牢牢捂实。

　　他的冷眼微眯，清扬的嗓音在她耳边开了口：

　　「你给我听好，若你再敢多说一句话，小心你的舌头。还有，」

　　他的语调骤冷，在她耳边低声警告：「若是阿孝出了什么事，你就准备陪他送葬。」

　　看了无法再出声的小娘子，他的眉头终于舒展。

　　他跨上马，手握马鞍，一声马啸，冲如箭锋。

　　这一路的颠簸，让阿宁头晕目眩、呼吸不了。

　　待她的胃里翻江搅海忍受不了时，那人却突然把马停下。

　　阿宁强忍住晕眩，勉强地张开了双眼，却发现停下的地方，写在三个大字：「太原府」。

　　等等......为什么他们到了太原府。

　　莫不是真要把她抓进官府吧。

　　不等阿宁发出疑问，那人跨下了马。他斜瞥了脸色青白的阿宁后，眉头突然一蹙。

　　沉默半响后，他不作声地将她轻轻抱起。抱起她的动作甚是温柔，令她产生了刚才恶劣不堪的他，不是眼前这人的错觉。

　　阿宁安静地躺在那人怀里，

　　阳光底下，那人早已褪去脸上的遮面，阿宁抬起眼，看清了那张脸。

　　灰色的瞳眸下，长而浓密的睫毛

　　棱角分明的下额，抿紧了淡薄的唇。

　　她依稀记得，永安坊的说书先生说过，薄唇，乃是薄情之相。

　　鼻梁高耸挺直，微微隆起的驼峰，带了一丝冷傲之气。

　　虽然面如看起来冰冷，但怀抱相当温暖，令阿宁忍不住地往里再靠一靠。

　　那人感知了阿宁的温热，身子蓦地一颤。他很快地镇静下来，一步步地走到了府衙前。

　　府门左右，正站着两个哨差。

　　其中一位瞧见那人的面庞后，脸上不禁失色，揉了好几次眼后，才连跑带爬地进了府门。

　　另一个则连头也不敢抬上，无法正眼瞧住那人。

　　她的眼底漂浮着不安，只见那人悠然自得，挺直了背，目光烔烔，等着府衙邀他进入。

　　一位年旬约莫二十的阿郎，步伐轻缓地走了出来。他见到那人，立刻拱起了双手，朝那人作了辑：

　　「崔府尹已在府里等候足下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