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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逋逃之臣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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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船已出了渡,停泊在岸。
少年瞧了眼舱外的夜色,点燃了桌边的油灯后,他微微地侧头,看向了坐卧在榻上闷声不吭的小娘子:
「待明日一早,就到了太原。只要过了雁门,你就平安了。」
倚在壁上的阿宁抬起了头,眼角泛红,兴许是哭久了,嗓音有些沙哑:
「郎君,你与翠娘姐姐是如何寻到我的?」
少年绷紧的眼角才松下,唇角则藏不住得意:
「说到这,小娘子你得好好感谢我。我就怕你出个万一,就让赫沙追踪着你。也幸得今日,这船延迟。你的翠娘姐姐,」
他似想起了什么,垂下了眼眸,最终才把话接下去:
「她……又同路人多打听了几番,才摸出一位九、十有余的小娘子,与常在这寻找落单儿童的人牙婆子一道离开了。」
靠在墙壁的阿宁理了理裙边下的皱褶后下了榻,朝少年深深地行了个礼:
「多谢......」阿宁想起了少年的年龄同自己若仿,只得随了一句:
「多谢恩公今日相救,阿宁终身莫不敢忘。敢问如何称呼恩公?」
「李存......」少年的嘴角含笑,但又赶紧改了口:「安敬思。唤我阿思就行。」
阿宁的眼睫微动,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莫不是田字头,心字底的思?」
见他颔首一笑,阿宁的思绪飘向了船外的月亮。
这江边的月亮,不似长安城般圆,也不似长安城般亮。
她面露忧愁,叹了口声:「思国、思乡、思故人。」
瞅见这悲伤的神情,少年没趣地摸了摸鼻:
「你这丫头挺有意思的。听你家人唤你阿宁,全名呢?」
阿宁的眼帘依然映着月光,落入嘴边的笑有些勉强:
「康攸宁。若恩公不介意,就同他人般......唤我攸宁吧。」
少年的眼波流转,噙住了笑:「攸宁?这名字,可不爽利。不如,我也唤你阿宁,这显得我同你亲切。」
他原想逗逗眼前的小娘子,可见她面露为难,本想说算了。
却见她皱起了眉,视线也转移了他的左腿下方,语气满是嫌弃:
「你这腿上的药......是谁帮你敷的。」
他的左腿,正缠住一块破麻布。
麻布外,还渗出了一些血。
他愣住了一会,连忙把脚往内缩起,眼睛瞟向了他处:「这当然......是我自己。」
阿宁瞅了眼自己左臂上的包扎,眉头更为紧蹙:「那我手臂上的伤?」
「当然也是我......」他低下了眸,双耳也微微地起了红。
她的视线转下,瞥了眼手臂上的麻布。
小姑娘不会用刀,这点伤口可未她半分筋骨。最多也只是表面被戳深了几许,她的手臂还能将就活动,少年的包扎还算不错。
可到了少年的腿上,就包得不成形,伤口没止住,还流出了许多血水。
若不慎,染到了其他秽物,可就糟糕了。
阿宁瞧住这伤口,心里就莫名不舒服。她半蹲下来,正想解开这麻布时,却被少年拉住:
「小娘子,你别啊!你这......手臂有伤,可不能乱来......」
「别动!」
稚幼的嗓音夹带着恼怒,吓得少年不敢再乱动。
阿宁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帮恩公重新包扎。恩公,你得乖乖的,不许乱动。」
声音不大,但甚是威严。
瞧住如此认真的模样,他咯咯一笑,顽皮地把双手举高,示意投降。
阿宁这才转而低笑,快速地解开了少年腿上的麻布。
待伤口完全落入她的眼帘,她倏尔露出了讶色。
一部分的肉块被削掉,是血是肉,根本瞧不清楚。
伤口不断地流出了浓水,这景象看起来有些瘆人。
但若不是今日少年的及时相救,恐怕她就得到阴曹地府,同外公相聚了。
阿宁一时间心中有愧,也不敢再正眼直视少年。
「我就叫你,别看了吧。」少年想把伤口遮掩,却被小娘子一掌拍开,发出的声音却极轻:
「别动。」
她取出了绣有白叠子的锦囊。锦囊里头,藏住的是一釉蓝小瓷瓶。
她的眉头紧蹙,嗓音变得更加轻柔:「这药下去,可能会有些疼。恩公你稍忍一下。」
听见少年的闷声允答后,她才从小瓶子里,倒出了些白色粉末,轻轻地撒在了伤口上。
果不其然,粉末一触到这模糊血块时,上方就传来一声闷哼。
就算不看着少年,她也能猜到少年此时的痛苦。
她轻轻地朝着伤口吹了几口气,希望能稍微缓解少年的痛楚。
上方不再传来闷声,阿宁赶紧地把麻布重新缠上。
她盯住被缠好的伤口后,不禁莞尔一笑,暗付这几年同从兄阿徒打的架,可不算白打。
「刚才敷在恩公你腿上的是,我外公祖传三代的特创金创膏。虽算不上是万灵药,但也能让恩公的伤口快些止血化脓,尽早封口。」
少年动了动脚,感觉舒缓了许多,不如刚才般的疼痛。
他刚想起身,对小娘子示意感谢时,被阿宁立刻遏止:「恩公你腿伤未愈,怎能随意站起?」
他只得眨了眨眼,挠头道谢。
阿宁紧咬了唇瓣,额头上的俩条小眉毛却拧结一块:「我......反而该同恩公抱歉。」
她愧疚地盯住伤口,声音却弱:「若非恩公,我早就该下地府......找我外公了。」
「呸呸呸。净说什么不吉利的!」少年立即打断了她的话:
「这事就过篇了,你就别提了。不过,」他的嘴角一勾,眼神露出了不怀好意:
「若小娘子你答应我,从今以后肯让我唤你阿宁,那我可真不计较了。」
少年的眼神璨着亮,似乎存在一双能看清她的眼眸。
阿宁躲避了那双眼,大力地摇头:「这两件事,怎可相提并论?」
声音甚大,但随后渐轻。
这话令少年丧了头,眼神瞬间灰暗,语气甚是失落:
「若你不愿,我也不强人所难。但我这心就放不下。古语有言,什么伤了心神,就会伤了身。若我就此思虑重重,使我这身子以后都好不了......」
但嘴角掩饰不住的笑,出卖了他。
阿宁被他的神情逗弄,她不由得露出了笑,点了点头。
少年的脸色,一下转忧而喜,直勾勾地盯住她:
「对了,你也改口,唤我阿思。若日后整日恩公恩公的,我可会被烦透。」
阿宁被瞧得不适,只得把头微微撇过去,小声喃语:「阿思……」
侧边的少年却不发一言,视线也不从她的身上挪开。
她被盯得僵直,只得垂头看向地板,转移了话题:
「恩公......不,阿思。若明日允准的话,我想去采买一些药作为补给,至少能撑到朔州。」
小娘子脸红得把眼睛贴到了地上,少年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对,他赶忙偏头过去,悻悻地大笑:
「好。就按你说的,明日到了太原。咱们就去药铺。」
阿宁的眼睫倏尔一颤,迟疑一会后,才鼓起勇气开口:
「阿思,有些事我还想问你。」
「阿宁!」少年开心地唤了她的名字,眉目间饱含笑意:「你问。」
她缓了缓气息后,才敢同他对视:
「昨夜,我听见你与翠娘姐姐的对话......」她的脸色起了僵硬,咬住了唇瓣:
「我的阿娘与外婆,真进了京兆大狱?」
少年挂在嘴边的笑容消失,凝视了她片刻后,才回答了她:
「若按照唐皇软耳根的性子,估摸你的阿娘与外婆早在大牢里了。」
少年说到这,瞧了瞧那张愁得可以夹死苍蝇的眉头,他不禁轻弹了她的额头:
「你的外公,可否得罪过任何王公贵胄、宦官酷吏?若非如此,那人牙婆子,为何是想把你杀了,而不是把你卖了?你这从长安来的娇□□娃,可是能卖出一个好…….。再不济,也能勒索你亲人一番。」
他瞥见小娘子欲哭泣的脸庞,他微微侧脸,顿了顿后,才终于把话说完:
「我只觉得,这人牙子绝不会做赔本生意。」
阿宁耷着脑袋不吭声,回想着今日的事。她正陷入沉思时,脑袋瓜又冷不丁被弹了一下:
「早点睡。明日一早,这船就会驶入太原。到时候,再冷静思考也不迟。要成为侠女之辈,冷静大胆可是首要。你此刻的忧思,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倒不如好生休息。还有......」
少年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塞进了她的手中:
「这把匕首就留给你。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你好歹有个东西可以防身。记住,切莫再对他人泛起怜悯,下次若再如此,你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刀柄被漆上了玄黑色,护手与柄尾由镀银的黄铜所制,再以鎏金进行加固,那纹路像是一朵盛夏并开的睡莲。
护手的中间镶有一枚绿松石。刀鞘部分,由漆上玄色的鳄鱼皮包裹,并用了鎏金铜箍进行加固。
阿宁把刀鞘抽开,只见刀刃上刻上了一段陌生的文字,像是来自神秘的西方国度。
刀刃上,还留有今早人牙婆子的血。
阿宁盯住早已干透的血,不禁咽了咽口水。她把匕首收回了刀鞘后,对着少年点头应允。
少年这时才松下了气,他摸了摸鼻后,推开了门扇,准备出外。
「阿思,你不睡吗?」阿宁瞧住他的背影,问了一句。
只见他扬起了脸,启开了唇轻笑:「不睡了。我还得守夜。」
阿宁的眸子闪过了一丝心疼,她瞧了瞧少年的腿,再瞧瞧自己的手臂,她嘀咕了一句:
「我也能守夜的......」
一阵哧笑,随即打断了她:
「你一小娘子,出生寻常人家,虽有些练武底子,但总归小打小闹。你倒还不如早些睡,明日养好精神,不拖累我为好。」
阿宁一听此话,欲想开口反驳,又听见少年放柔了嗓:
「放心,我同船家轮流守夜,你安心睡吧。」
未等她应声,少年兀自地把门关上了。
她瞧住那道门,瘪起了嘴,这少年,可真是逞强。
明明被人削上了一块肉,却还能自在地同她聊天、带她上马逃跑,现在还能下榻行走。
但这少年的来历不明,只记得他说自己是康公派来的。这康姓的,只有自己、外公、阿娘,还有谁呀?
今早人牙子对自己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纷乱的思绪,扰乱着她,不停地在榻上来回翻转。
她忽然猛地一起,立刻朝怀里摸去,掏出了一翠绿色的锦袋。
这锦袋,是翠娘姐姐临死前留给她的。说是,十分重要,必须妥善保管。
她掂了掂手里的锦袋,心中有疑,连忙地倒出那些不成形的碎片。
这些碎片有大、有小、有零、有落。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完整物件。
她仔细地端详,琢磨一番后,才勉强地把它们拼凑起来。
这是一把被折断了半的玉钗子。
钗子上方,还存有三只鸟。
每只鸟的形态,被刻画得栩栩如生、神彩各异。
被镶成鸟眼的琥珀,色彩也尽不相同。
钗身原为白玉通体。若用不同的视角对上不同的鸟眼,钗身会因光的折射,进而与鸟眼产生相同颜色。
三只鸟中,有其中俩只还算完好。
剩下末端的一只,两只眼睛都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
右边那只,红珀珠子还遗留在右眼里,但左眼的,怎么也找也找不到。
安放琥珀的眼沟有些裂开,似乎是被人硬生生从钗子上拔掉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零散的金色翅膀,怎么地都拼凑不上。
这钗子价值不菲、手工精细,非常人所能拥有。
翠娘姐姐是不可能拥有此等珍物。
这是,人上人的珍品。
这难道,是刺杀自己的缘由之一。
她下了榻,准备推开门,同少年商量之事。但当真的要推开门时,她的手又缩了回去。想起今日人牙子之事,她的心不免一紧,虽然少年救过她,但现在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她赶紧把钗子收好,连同绿色锦袋一起藏回了怀中,随后跳上了卧,握住刚才少年送给她的匕首,强迫自己阖上眼睛入睡。
江边的月儿挂在了夜空,江面映出了圆月的倒影。
另一头的山丘上,忽闻而至的马踏声,惊醒了正在树枝上歇息的鸦群与蝉雀,他们骤然飞起,仓皇地逃离这不宁之地。
马蹄的渐近,树间两旁被月光照映了一人一马的影子。马身加人,约莫七尺以上。
那人的年纪约莫十五、六岁,一身素黑圆领袍,一顶黑色斗笠,似乎不愿他人瞧见他的模样。
但借助月光的朦胧,还是能隐约映出他分明的棱角,高挺的鼻子。
乌黑深邃的瞳仁里透出了寒意,紧闭的薄唇透出他的坚毅。
他左眼微眯,屏住呼吸,静静地盯住江间的客船。
不同往日的江边月夜,失去了热闹的虫鸣与鸟叫,平静的江面下涌起的是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