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下破》鹿鸣拾七

4、第三章 祸从天降 下 壹

　　阿宁作了一场很长的梦。

　　半梦半醒之间，她彷佛能听见坊外的马踏声、熙熙攘攘的吵杂朝她传来。

　　她见到了换上囚衣的阿娘与外婆被绑着，旁边放置的是外公的头颅。

　　藏著她们身后的暗影中，走出了一位带刀壮汉。

　　随着远方传出一声令下，大汉举起的双手无情挥下。一个躲闪不及，伴随惊呼，她的脸上立即溅起了血。

　　颗颗滚跌落地，杵在原地的二人无息倒下。

　　黑暗中包围了一阵凝静，她的瞳孔不断地放大，全身夹着抖，捂住了嘴，不相信眼前的既定。

　　她跑向了前，却被一道影子，挡住了前路。

　　影子的身型矮小，对她露出了笑。她瞧不清是男孩女孩，只是觉得莫名亲近。

　　她想要上前，想要看得更加仔细，一脚却踩上了黏糊糊的液体。她凑近一瞧，发现脚底下踩上的是凝状的锈红，还散发出一阵阵腥臭。

　　她压制呼吸，顺着方向寻找源头，缓缓地抬起眼，却见那道影子早已满身是血。

　　影子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惊恐，表情开始扭曲。它歪起了头，飘向了阿宁大喊：

　　「阿姐！阿姐！」

　　「小娘子，快醒醒。」

　　一把轻嗓把她从噩梦中拉醒。

　　模糊之间，她瞧见了翠娘的脸上粘了些灰，还有些憔悴。

　　左边一道，右边再一道，涂得甚是规律，像是故意涂上的。

　　她揉了揉眼，眼角的泪水早已凝干。她猜想不及，手里就被塞了一块馒头。

　　「快吃。」翠娘瞧了她一眼后，又忙着收拾衣物。

　　她抬起了眸，瞧着层层相叠的梁架。不同的木制家具，还点了熟悉的禅香。

　　她的眉头一蹙，眼里透出了警惕：「翠娘。这是哪里？」

　　未等翠娘的应答，倚窗而坐的陌生少年先发了话：

　　「小丫头，咱们已出了长安城。且在这将就休整一晚。」他的目光探向窗外，察望四周后，才接着说：

　　「虽然路途遥远，但只要出了关，谅那些牛头阿旁的手多长，暂也不敢轻举妄动。那班衙役早对唐廷心生不满，也不会尽责追捕。你们，尽管宽心，早些歇息，赶明日一早出发。」

　　「但是，阿娘与外婆呢？」

　　阿宁紧紧地咬住了拇指，瞪大了双眼。

　　见到她这副神情，翠娘一时间又闪过犹豫，左右为难之际，少年又开了口：

　　「我瞧，你阿娘与外婆都已离开长安城。

　　你想想，你阿娘怀着孕，你外婆也有把年纪，自然得多耽搁一些时辰。女娃娃，你就暂且宽心，安心睡下吧。」

　　一旁的翠娘则大力点头，样子看起来十分同意少年所说的话。

　　她轻扫了一眼少年，转而低垂了眉目。

　　倏地，她猛然地抬起了头，使了劲地拉住了一旁的翠娘：

　　「外公他......」

　　翠娘的眼眶泛了红，微微偏过脸，不敢同阿宁对视，声音尤是哽咽：

　　「小娘子。这事，等我们平安后，再议可好？你先把东西吃了可好？」

　　察觉了上方脸色有疑，她也不敢再多问，边点头边吃起了馒头。

　　瞥了眼好不容易才睡下的小娘子，翠娘把棉被的其余四角捂好后，才悄声地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一瞬间，躺在床上的人，早已打开了眼。

　　她小心地把门关上后，抬头一见少年正倚在栏外，欣赏着户外的皎月。

　　他的手里，正把玩一把篳篥。篳篥以竹为管身，以芦苇为哨，再加以染黝打磨。

　　「多谢阿郎相助。」

　　翠娘走了过去，朝他点头致谢，打断了他的所思所想。

　　他倏尔转了个地，落到了她的面前，凝起了唇角：

　　「我觉得，是时候把所有事情，告诉你的小娘子.......」

　　只见面前的娘子瞧了他一眼，一个扑通，跪倒在地，对他磕头。

　　这举止，令少年倒退了好几步，喘了好几口大气：

　　「娘子，你怎么突然下跪？」

　　翠娘缓缓地抬起了头，泪光婆娑地看向了少年。

　　她紧咬住唇瓣，浑身颤抖，含泪轻声：

　　「阿郎，小女子无以回报。只能代娘子与大娘子向您磕头道谢。关于此事，我绝不能告诉小娘子！小娘子天生性子倔。若她真的知道了，必定会一个人偷溜回到长安。若她因此事遭遇了任何不测，我就算百年之后，下了九泉，也无法同娘子交代。」

　　少年一听，打量了跪在地上的人儿，耸了耸肩：

　　「你同你家娘子一般，总爱下跪求人。这一丁点骨气，都没？」

　　她看向了少年，轻抿起嘴后才苦笑：

　　「阿郎，容我说句不好听的。虽我与娘子身份有别，但到底都是女子。前年徐、泗战乱，致使家乡摧毁，同乡邻坊因饥饿易子相食。纵使我阿耶、阿娘万般无奈，最终还是将我卖到北里。属幸娘子可怜我，将我赎下，我才得以保住我这清白之身，莫遭他人摧残。大抵上，这世间的娘子该如何活下，又怎么活下去，似乎都得仰赖男人的一句话。无论是娘家、是夫家、再无论是自个儿的骨肉，至生至死，莫不都依附在男子身下。连这日夜寄托的菩萨，也归男子所变。我就算再有骨气又如何，最后莫不是沦为他人鱼俎。」

　　她泣吸了口气，语气中存在万般无奈：

　　「我只愿，小阿郎你能兑现你对娘子的承诺，能护阿宁周全至朔州。阿宁的阿耶不知所踪，外公获刑，外婆与阿娘……就连故乡宗族也都因案接连入狱。我不知阿宁日后的日子，还会经历什么苦难。我这条贱命，若无法阻挡老天对阿宁降下的灾难，那好歹有个顶天立地的郎儿，能护在阿宁左右。」

　　少年皱了皱眉，于心不忍，一把拉起了跪在地上抽泣的人儿：

　　「娘子，我瞧你年纪也不大，至多大我个两三岁，为何说话总像个小娃娃。」

　　他顿了顿，瞧着那凝视他的双眸，他轻声叹气：

　　「好好好，我答应你便是。」

　　滴滴答答的落珠，骤然落入了瓦顶、落入风廊，也落入少年的掌心里。

　　这场大雨，似乎在悼念着什么。

　　少年抬了眼夜空，挥手示意翠娘离去。看向翠娘步入厢房后，再三确定无人后，才回到自己的厢房。

　　它们未曾发现，厢房里、窗檐下，曾有一丝未散去的温热。

　　天未破晓，少年起了身，打算叫醒她们。

　　手还未举起，大门就匆匆被打开。翠娘一脸惊慌地盯住他：

　　「阿宁，她……」

　　少年眼神一瞥，飞快地跑向了房内。

　　床榻上早已没了人影，濡湿过的枕巾，还残留一丝余温。

　　虽才破晓，这衔接蒲津渡的商店街，早已涌来不少预备搭船的男女老少。

　　午夜的雨水漫了边，天灰朦胧，延迟了渡船出渡的时辰。

　　弥漫天香的胡麻粥、面脆油香的胡饼、暖胃清爽的镈铊，这些香气汇聚在了这小弄街巷里。熙攘的吵杂，等船的人群一片涌入了街口，边填饱肚子，边等着船开。

　　偏僻的一隅，地上的雨水倒映出了一个小影。小影的眼眶红肿，正往城门的方向望去。

　　这年头不太平，城门来往巡逻的官兵也多了许多。若没过所，普通人想出城可是难上加难。

　　不知，这少年哪来的本事，可取得过所。

　　如今，阿娘与外婆就在京兆狱里。若求助少年，也不知他肯不肯把自己送回去。

　　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告知衙差自己的真实身份。若能自己押回长安，指不上还能见到阿娘与外婆。

　　阿宁想了想，敛下眼眸。若是这样，定会连累翠娘。

　　「小娘子，一个人吗？」

　　一把浊嗓从她的背后发出，这股压迫感，令她的背脊发凉。

　　她即刻转过了身，只见几个大汉正笑眯眯地盯着她。

　　她赶紧躲闪了眼神，正想离开时，却被他们的其中一个抓住了肩膀：

　　「小娘子，你可别怕啊。你莫不是迷了路，咱们带你去找耶娘可好？」

　　她吓得连忙跳开，想要挣脱那只手，却被强行按住，身子不得动弹。

　　大汉的嘴角晃出了一丝笑，抓住阿宁的力度也越加强劲：

　　「小娘子，你可别害怕。走，咱们带你去找阿娘。」

　　她的脸色骤然一僵，开始扯了嗓子，拼命地大叫：「不要啊！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你们这些混子作甚！」一把女声闻声而至，大声地喝止了他们，也引来了众人的围观。

　　这些大汉互相使了个眼色后，纷纷朝四周逃窜。

　　有些人见义勇为，想要追过去。但这些人的身手，非一般矫健，早就鼠窜狼奔。

　　阿宁紧张地都快掉下泪来，她正眼瞧去，才发觉替自己出声的是一位二十有余的娘子，手里牵着的是一位与她年龄若仿的小姑娘。

　　「都没事了，散了吧。」

　　只见这位娘子驱散人群后，才半蹲了下来，平视了阿宁，眼神透露出关切：

　　「小娘子，你可没事吧？」

　　这模样，令阿宁想起了她的阿娘。

　　娘子温柔地扶起了阿宁，顺道清了清她身上粘上的泥巴：

　　「小娘子，你一个女娃娃，怎么敢一个人在大街上乱晃。你是不知道，最近日子不太平，有人四处抓人来卖。幸得，我途径此处。莫不然，你可要被那群人牙子抓走咯。」

　　少妇叨叨的模样，倒是像极了翠娘姐姐。

　　想起了翠娘姐姐，阿宁也不敢再此多停留，万一翠娘姐姐得知自己偷溜出去，肯定会气得发抖。

　　她鞠躬道谢，欲迈开步伐时，轻嗓又唤起了她：

　　「小娘子，听你这口音不像是这里人，莫非来自外地？」

　　少妇顿了顿后，像是想起了何事，眸子发出闪亮：「小娘子，你莫不是要搭船？」

　　这番话，让阿宁倏地收回了脚步。她对少妇点了点头，表示是。

　　少妇瞥了一眼阿宁后，嘴角颇似可惜：

　　「我这才问过船家，说因昨夜的连夜雨，河水还高涨着。至少要等到午时才能开船。」

　　阿宁垂下了眼睫，但又忽然抬起了眼，不安地看向了少妇：

　　「敢问娘子是去哪啊？」

　　「去长安。」少妇应了阿宁的回答，眼睛透出喜色：「莫非小娘子也是？」

　　阿宁的心跳骤然加快，她有些慌，随口扯了个谎：

　　「实不相瞒，我同我阿姐走散了。票所与船票都不见了。本来说好，在这渡口相会，但我怎么也找不到她。我真怕赶不上船，耽搁了送香囊的时间。」

　　她从怀中掏出原本要送给阿娘的白颠子香囊，用手掩了掩上方不堪的缝线。

　　她偷偷瞧了眼少妇的神情，见少妇的眉头一皱。她的心想，果然这香囊的手艺极差，大概率是骗不人的。她无奈地把香囊收回了自己袖中。

　　少妇却没多在乎那香囊，她的语气仍然热切：

　　「我看这人来人往的，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你阿姐，要不我帮你问问差爷们？」

　　「这可不行！」阿宁连忙摆了摆手：「娘子，那可不必了！我还是随意找处地方，等我阿姐回来吧。」

　　瞧见欲言又止的神情，少妇也不便多问：

　　「若我留你只身此处，就怕你又遭遇相同之事。幸得你今日遇上了我，我跟这里的差爷们很是熟悉。好人做到底，等会你就伪装成我远方表妹。」

　　「若是拖延到了午时，也是好事。那样，我就不用带着丫头四处送绣品了。就害怕小丫头一会儿觉得闷，四处乱跑。叨扰到夫人们就不好了。」少妇转过脸，轻轻抚上了旁侧小姑娘的脸庞，唇角微微勾上：

　　「你这小丫头，这天还早。阿娘先送你回去。你阿兄下午就从学堂回来了，你阿耶今日不消半刻便能回家。你今日就好好待在家。看样子，阿娘过两日才能回来。」

　　少妇望了眼这日头还未毒亮，便对阿宁笑了笑：

　　「我瞧，这时辰距离午时还很远。若小娘子不介意，可来我家吃顿便饭，休息一会。我家离这不远。况且此时还下着细雨，这街头街尾又混杂不已，我可不放心把你一个小女娃留在这。」

　　阿宁本想开口拒绝，但这小姑娘倏然拉起了她的手，露出甜甜一笑：

　　「是啊，姐姐同我们回去吧。」

　　阿宁的心里虽存有疑虑，但瞧着他们二人的盛却，还是点头答应了。

　　「那就麻烦娘子了。」阿宁鞠躬拱手，就被小姑娘挽住了手臂，随着少妇一同走了。

　　一隅里，一双灰色的眸子，正静静地藏在角落，注视着她们的背影越离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