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彷徨》陈小乖

3、第 3 章

　　刘备一行说，一行握了他的手。二人相扶相抱，状甚暧昧。诸葛亮夺手不肯，却反被牢牢握住，刘备道：“孝直与士元之手，朕皆握得；如今丞相之手，朕竟是碰不得了？”诸葛亮只得作罢。二人许久不曾如此贴近，刘备看着怀里这人，鬓若刀裁，面如冠玉，眉心深蹙，似是隐忍担忧，却如明月上之晦影，更添几分皎皎之意。二人年余未尝一欢，如今贴近至此，眉目清隽，几乎要晃花刘备双眼。更兼此前诸葛亮长跪于地，反复念那罪表，刘备心中种种愤懑不满，一时如云开雾散，尽皆而去。
　　诸葛亮目光垂落，并不与刘备对视。先前一扶一抱，他身子竟已是靠在了刘备怀里。刘备从其肩膀望下，见青丝如瀑，一丝不乱。他年岁已大，色欲已淡，但却每每为诸葛亮风度气派所慑，觉得此人从头到脚，无处不精细，无处不妥帖。无奈如此相扶相抱，那人竟还暗自用力想要挣扎开去。即便强行得手，又有何益？只怕到时真正情薄如纸，两厢分裂。
　　刘备念及于此，心中不免悲怆。一时间万般心思都淡了，却躬身为诸葛亮拂了拂袍服膝盖处的浮尘，道：“你倒说说，这动不动下跪的毛病是向谁学来？”
　　诸葛亮一惊之下，意欲阻拦，刘备却已躬着身拍拂已净。随即执着他手回到几案后并肩坐下。二人膝头相触，刘备问道：“那罪表可是你亲自撰写？”
　　诸葛亮不知其意，只得微微颔首：“正是。”
　　刘备摇头叹道：“我真厌恶你这官样文章！”见诸葛亮神情微微顿挫，又道：“你我之间，可免这等虚礼。为难了你，我也不愿。”
　　刘备此话说得极为温柔和缓，仿佛先前生气竟是假的一般。不知不觉，竟连自称也改了。二人久不曾并肩共坐，此情此景，一时竟有些恍惚。刘备见身边这人，昔年何等飞扬洒脱，谁料这十几年下来，宛如年代久远了的青铜器皿，那咄咄逼人的光芒淡去，周身却平添了圆熟周详。念及自身，半生戎马，早年颠沛流离，临近知天命之年，方得了此人辅佐，终于能一展宏图。又细细端详，见那人眼角添了细纹，本如清泉的双目也略黯淡，其中种种愁苦隐忧，竟不能言，鬓上几许银丝，触目惊心，顿觉时光荏苒，年华易逝。
　　然此间忧虑，终究难以向孔明言明。自孔明以言语塞其欢好之心，他便隐隐生了些自惭形秽之意。后孔明张罗着为他娶妻纳妾，他不置一词冷眼旁观，转身同样以美妾相赠。偶有玩笑，甚至问过“朕为卿所选之小妾，卿可中意否？”然孔明始终子嗣艰难，未见稍缓，初提及尚能泰然作答，问得多了，便有些黯然。他便不忍再问。
　　回想来，二人之间种种嫌隙，俱由此等小事所牵引。自领汉中王始，话始终不曾说透，双方日益难解对方之意。念及于此，刘备忽心念一动，道：“丞相今晚务必留宿于宫中。”
　　诸葛亮略怔住须臾。他本以为二人欢好之事已然断绝，怎料刘备突然提起。今日晚间这一番相会，刘备按捺着怒意而来，如今才平复些，他不愿再度触怒皇帝。然若行那事，他又万般不愿。心下一番波涛汹涌，终于谋定，忽的起身仍回到下首，恭恭敬敬一揖到底，道：“望陛下恕臣万不能从。”
　　刘备知他意，心中难免寥落。昔年二人无需多言便能心意相通，此刻面对面却探知不到对方所想。人生在世得一知己何其可贵，然此人就在身边，却眼睁睁见他日益远离、心意隔绝，又是何等可悲可叹。他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仍淡淡的，道：“丞相勿要担忧，朕并无他意。只因久不曾与丞相一叙，心甚念之。丞相万勿推却才是。”
　　刘备起身扶诸葛亮直起身来。然仅止于扶起而已，并不纠缠。诸葛亮少不得遵命而行，吩咐侍从布置寝榻，并派人告知皇后吴氏，今夜陛下留下议政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