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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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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墨香越说越伤心,泪珠子成串落下来,帕子换了两条。她哭的依依呀呀的,聂老太太开始还安慰她几句,看她仍是止不住的样子,渐渐烦了。“够了!还嫌这家里不够闹腾!”
李墨香被吼得一愣一愣的,她怔怔的望着老太太的眼,一副委屈的小媳妇儿样。聂老太太捏了香炉盖子,转了一圈,发出哐啷一声响。“你这般哭哭啼啼的,还不让那贱人看了笑话!”
聂老太太刚说完,就见一个人影从偏厅里走出来,细长的个子,四肢却很小巧。秀芳故意走的极慢,她穿着高跟鞋,鞋跟踩在陶瓷砖上,节奏清晰、有力。她走到老太太面前,恭敬的弯下身子,长发垂在腰间,散出一股浓烈的香水味。
秀芳用小指轻轻勾了香炉一角,炉子的炭火红了,暖气沿着小金洞缓缓的爬上来。秀芳柔声道,“您堵着这通风的小口,炉子里的炭自然就熄灭了。其实,这人和这炭都是一个道理,凡事都不能平白无故的发生,非得您在旁边加把劲,给他点空间,他才能燃起来。”
老太太不笨,自然听出她这话里所指,她暗自有些吃惊,没想到秀芳是个厉害的角色。但她转念一想,烟花地里出来的人,自然是不一般的。
李墨香在一旁将秀芳的话颠来复去想了几遍,终于悟出,这女人是在拐着弯子说她和老太太自己没管好聂长恩,才能让他趁机到外头偷荤。李墨香正想反驳她,却被老太太一把按住。
老太太面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秀芳,你说的不是没道理。但是我们聂家的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你把我们聂家的少爷比作一块炭,实在不妥。”
秀芳也跟着笑了,“是啊,我这比喻确实不妥。聂家是大家,这种大家庭里的人哪能比作炭呢,要说是,那也是块金炭才行啊……”
“你……”李墨香不想动怒,但又气秀芳太过放肆,她搅着手里的帕子,牙齿咬的紧紧的。
三个女人之间的气氛很僵硬,空气里的火药星子味道浓重。
聂长恩就是在这样一个不好的时机赶回了聂公馆。他在柳绘红那儿喝了些淡酒,心里一直热辣辣的,像被小火烤着。这一路上,他早被得了儿子的喜讯乐的冲昏了头,所以把老太太也知道这件事的消息早抛在了脑后。
见过母亲,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他便颤颤的笑道,“妈,您有孙子啦!”
聂老太太啐了一口不争气的儿子,白眼翻得比天还高。聂长恩倒并不在意,现在最让他满心得意的便是他的儿子。“秀芳,儿子呢?”聂长恩瞟了几眼,在大厅里没见着小孩的踪影。
这是秀芳最后一次见到聂长恩,这个男人五官周正,单是看上去算得上风流潇洒。但身上那股随性的架子,真配不上他这般显赫的姓氏,所以秀芳心底真正还是瞧不起他。她抬起下巴,朝偏厅门努了努嘴唇,聂长恩顺着她的指示看见了露出一个头的聂海林。
孩子长的白白净净的,脸小,身子瘦,像是有些发育不良。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聂长恩对他的狂热兴味。聂长恩几乎是大步跳了过去,他的大手抬起聂海林,让他小小的身子在空中旋了一圈才停住。聂长恩又在他脸颊上连连亲了两口,那股喜滋滋的神色,什么也挡不住。
李墨香明白,聂长恩虽然是个花心的二流子少爷,但心里爱孩子爱的紧。也许,她要是早点为聂长恩添得一个子嗣,聂长恩倒真会在家乖乖的呆着。但是现在已经晚了,所有的先机都被这个叫秀芳的交际花抢占了。
“长恩,你看你像什么样子!”聂老太太狠狠吼了一句,但这句话就是一个虚晃的招式,打出去完全没有半分力道,她果然还是偏爱儿子。见儿子如此开心,她看着聂海林仿佛都顺眼了些。
聂长恩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聂海林搂在怀中,爱不释手。他上上下下,像只老狗一般寻着孩子的身子上每一块皮肤,前前后后看了半天,“这孩子真好看,像我!”
“长恩,你别说一就是二,你可得看清楚了,想清楚了。这孩子当真是你的?”聂老太太干咳了两声,她现在已经顾不上李墨香悲催的眼神了。
聂长恩爽朗的笑起来,“妈,您看看这小孩的眼睛,多像我!不用瞎担心,他是我聂长恩的孩子,绝对没错!”
李墨香欲言又止,她在聂家的地位,算是一去永不还了。
聂家几个看好戏的姨太太此时都聚在大厅外的走廊上,二姨太和三姨太本就是两姐妹,此时看着一个交际花夺了大太太的天下,笑得连手里的扇子都快抖掉了。
“瞧瞧,这架势,咱们那位好姐姐可得有的受了。”
聂长恩拉着聂海林的小手,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聂海林从大人的对话里隐约体会到,面前的人是自己的爸爸。聂海林以为自己的爸爸会是一个络腮胡子的老头儿,因为他常听得妓·馆外卖糖葫芦的小贩喊那老爷爷叫爹爹,他便以为,这世界上的爹爹都是老爷爷。但眼前这个爸爸年轻许多,长的很英俊,浓眉大眼的,他忍不住把小手按在聂长恩的眉毛上,轻轻的划过去。
“我叫聂海林,海是大海的海,林是树林的林。我今天四岁了。”聂海林小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声音却奶声奶气的。
聂长恩被他逗的咯咯的笑了,他埋怨的对秀芳说:“你该早点告诉我,我要是能亲眼看着他长大该多好!”
秀芳低着头没做声。她哪是没试着要告诉聂长恩!只是她从来找不到聂长恩的踪影,这些年孩子大了,妓馆里越发开始打发她走人,大冬天里,娘俩在破旧的小阁楼里冻的青鼻涕流,再这么冻下去,聂海林准得冻死,她是迫不得已才来找这个薄情的少爷。说起来她比李墨香委屈百倍千倍不止,但她不会哭也不会抱怨,因为她到现在都还觉得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个好不容易团聚的家庭终于迎来了新年里的第一天。午夜十二点,德胜灰溜溜的换下湿透的棉袄,穿了一件喜气的大红袄子。他按照聂长恩的吩咐,在餐桌上摆了三米长的香槟,聂长恩就在这一头,一手抱着聂海林,一手握着香槟往每个杯子里倒,他倒一杯,给聂海林尝一小口,自己把剩下的喝完。他实在是高兴,连喝了七八杯。
“海林,看爸爸喝完这桌上所有的酒。等爸爸喝完了,就带你去看烟火!”
聂海林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这是孩子在高兴时才有的微笑。那一瞬间,聂长恩仿佛是看见了天使,他正沉醉在这份神秘的喜悦中时,却突然堕入了地狱。
没有人看清楚聂长恩是怎么倒下的,聂海林顺着他倒下的躯体,头撞在地板上,哇哇的哭起来。
德胜赶紧抓住聂长恩的大衣领子晃了晃,聂长恩的头像一个葫芦,甩了甩便没有了动静。德胜将手指探到聂长恩鼻下时,他已经没了气息。
聂老太太和李墨香一直在偏房里商量着让聂海林入住聂公馆的事,两人赶过来时,聂长恩已经停止心跳近十分钟。医生及时赶到,看了两眼摇了摇头。
这一天,聂家的大喜事变成了丧事,聂老太太的哭号声撕心裂肺。从聂公馆旁经过的难民都不解的看着这栋装饰繁复的欧式建筑,住了这么好的地方,干嘛还要难过呢?
聂海林的手被秀芳拉着,他那时一直以为爸爸只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他只是睡过去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醒过来。桌上的香槟的气泡还在往外漫,爸爸说过,喝完酒就会带他去看烟火。
秀芳捂着聂海林的脸,但是聂海林始终睁着眼,他一动不动的看着聂长恩的尸体。很多年后,他养成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喜欢发呆,喜欢盯着人看。
人说经历过大悲大喜的人总是最先看透的,他四岁时尝过了生与死的悲痛,虽不算看透,也算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