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青梅水

44、廊道风2

　　不记得谁说过，喜欢都是从好奇开始的。

　　从前的世界是一张柔软的床，高彦伸手就能够到周围的水杯、游戏机、小说、毛绒玩具，维持人际关系就像吃饭一样简单，但裴松恩是仙人掌、是刺猬、是含羞草，禁止触碰，一次都不可以。

　　高彦上课偷偷看他，发现他并没有那么全神贯注，有时候会望着窗外发呆，有时候会趴在桌上睡觉，但一旦下课，他便会装模作样开始奋笔疾书，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很忙，别跟我说话”。

　　高彦觉得好笑，他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走路上撞见能躲，坐座位上他该躲无可躲了吧？高彦如意算盘打得很响，趁着裴松恩在那儿装爱学习，走过去叫他。

　　“裴松恩。”

　　对方不理他。

　　高彦哭笑不得，又凑近了些：“裴松恩？”

　　“什么事？”

　　裴松恩大概也意识到，再装听不见就有点过头了，头也没抬回复道。

　　能跟他说什么呢？高彦梗住了。

　　跟人闲聊不难，看一个人平时的穿着，看文具盒，看书包上的挂坠，看玩在一起的人，看擅长的非主课，讨厌的老师，这些细枝末节都是话题，一旦注意到一个点，或多或少都能聊几句。

　　但是裴松恩不一样，他脚上的鞋没牌子，文具袋乌漆麻黑的，书包上空无一物，没有朋友，非主课都不擅长，更恐怖的是，他看起来不讨厌老师。

　　能说什么？

　　他发现自己对裴松恩一无所知。

　　“去不去小卖部？肚子好饿，咱们一起啊。”高彦没话题，只好使出开朗攻击，咧开嘴笑容灿烂。

　　他经常被人说笑起来有感染力，看他一笑心情都能变好，但是碰上裴松恩，可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压根都不抬头。

　　“不了。”裴松恩随口回道。

　　高彦真想给他把习题册抽走，装什么？你刚刚上课明明就在睡觉！但是他必然不会这样，老天作证他是个好人。

　　高彦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往后走回位，一个没注意就撞到了人的手肘。对方顿了顿，看着习题册上多出来的一道黑笔划痕，终于抬头看向了他。

　　高彦汗如雨下，不是，他可不是故意的啊。

　　“对不起对不起！”高彦连忙道，有些百口莫辩之感，“我就正常走，也不知道怎么就撞上了，真不是故意的！”

　　裴松恩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又低下头去。

　　“……”

　　高彦崩溃了。

　　他长这么大，不说三好学生五好青年，但人见人爱真不是吹的。他待人和善大方体贴，尊敬师长爱护同学，竟然在今天，被讨厌了？！

　　虽然也不能笃定他这反应就是讨厌，但是高彦是真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如果此时人类灭绝，树脂滴落凝成琥珀，几万年后把他挖出来都能看清他此刻心如死灰的神情。

　　或者十几年后自己活不下去了，写遗书也要带到200X年X月X日，我被裴松恩讨厌了，希望他可以放下对我的成见，参加一下我的葬礼。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高彦越是想要获得裴松恩的善意，越是容易碰一鼻子灰。

　　他排队的时候和人打闹，声音动作都特别大，想吸引裴松恩的注意，一不小心踩到别人脚，一回头，裴松恩本人。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很难形容高彦当时的心情，他看上去像生吞了一个鸡蛋还没喝上水，整个人快噎死过去。

　　裴松恩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高彦发数学试卷，裴松恩这回考得特别好，卷子被老师放在最上头，比身为课代表的他还要高，接近满分。

　　“裴松恩，恭喜你！你也考太好了，145，就最后一题最后一小问错了，真厉害，是我们班的最高分！”高彦高高兴兴举着试卷跟人报喜，乐极生悲，一个不小心卷子被他撕成了两半，给145裂成14和5，高彦绝望悲呼，“……啊啊啊啊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太替你高兴了……”

　　裴松恩接过去，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体育课打篮球，高彦看裴松恩没摸两回球，大喝一声把球扔过去，结果用力过猛，裴松恩运动细胞又差，外加身体羸弱，球过去怼着他脑袋就是猛地一下，竟然给人带到地上去了。

　　“我靠，怎么回事啊？他怎么倒了？”

　　“我看见了，传球给他他不会接，真服了，接不住不会躲啊。”

　　“都说别传给他了。”

　　“诶诶诶，别，我的锅。”几个同组的男生七嘴八舌，高彦愧疚到爆炸，怎么搞成这样的？他连忙上前去，朝裴松恩伸出手道，“对不起，怪我没传好，你还起得来吗？”

　　裴松恩此时已经爬起来半个身子，看着对方脸上关心的神色，一点也不领情，自己慢慢爬了起来。

　　他拍拍裤子上的灰，给高彦晾在一边。

　　“……我去，什么态度啊，自己不行还摆脸色。”

　　“就是，这都能摔，弱鸡。”

　　“不会打别打啊。”

　　“诶，别，真是我的问题。”高彦都快急死了，其他几个男生不仅话难听，音量还不知道怎么，特别大，肯定一字不差给裴松恩听见了。

　　但是此刻的裴松恩，没有任何悲伤的神情，只是一种漠然，仿佛他们在说别人，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明明是同龄，高彦不知道他的脸上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

　　他这会儿才一下子明白过来，裴松恩并不讨厌他，只是漠视他。

　　在对方的眼里，自己和别人没有任何不同，都是同等的无用，就像橡胶跑道上那些坚硬的、容易进到鞋子里的颗粒，就算硌到脚，只要脱下鞋倒出来就行，无法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高彦从前没有体会过这种滋味，如今无病无灾的世界突然遭遇了一场暴雨。他一直盲目自信，没有做好疏通工作，水位疯涨，很快就淹没了他的世界。

　　站在上帝视角，裴松恩那会儿但凡不是个问题少年，或者高彦跟他长大了后似的已经无所谓被忽视，两者一个达不成，他都不会产生堪称扭曲的心动。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较为轴的他碰上了较为轴的裴松恩，彗星撞地球，给地球砸懵了。

　　十年前的高彦，就是一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能拒绝自己的小孩，越挫越勇，越勇越挫，久而久之，终于害得自己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