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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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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静芬会做一个重复的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盛京的故宫,本来径直要到清宁宫去,可是谁知道哪里弯错了弯儿,竟转到了凤凰楼的前面。那里蹲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用一根手指粗的树枝挖着凤凰楼边的土地。
静芬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居然在太祖皇帝的故宫里这样放肆?然而这女孩如此自得其乐地挖掘,她又不忍心去喝止,只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然后她听见阵脚步急匆匆划过她的身侧,有个女人说道:“小格格,你做什么呢!”那个女孩回头笑了笑,把树枝朝静芬丢了过来。
静芬一愣,连忙伸手去接——还好抢得及时,树枝没砸到她脸上。然而,再找那女孩的时候,女孩已经不见了。
静芬也就跟着醒了过来——哪里是在盛京呢?她是身在紫禁城,黑夜,像一只潜伏的猛兽,而她是已经被吞进腹中了。
上篇·钟粹宫
她是在光绪十四年选进的宫。
那一次选秀并不像她小时候所听说的一般,亲贵的小姐争奇斗艳,都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相反的,她闺阁那些才艺兼备的女伴们一个个或者病了,或者匆匆嫁人了,或者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都不在选秀的名单上,再余下的,才初选就被撂了牌子。
她问额娘说,这是怎么了。额娘搂着她哭,说:“女儿,你若不是我家的人,娘也真想把你藏起来。”
而她阿玛却道:“什么没见识的话!别家的丫头怎及我桂祥的女儿?万岁爷和静芬是表姐弟,太后是静芬的亲姑妈——静芬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
做皇后?静芬不明白。
她家三姐妹中,大姐嫁了镇国公载泽,三妹被指婚嫁予孚郡王的嗣子贝勒载澍,她却因为既不漂亮又少威仪,到了十九岁,还无人问津。
能安安稳稳出嫁已是谢天谢地了,若说做皇后,那就真是笑话。她还能记得小时候去给万岁爷伴读,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个字,不敢多走一步路,气得万岁爷直骂:“木头!木头!”
书里不是讲,婚姻大事除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须双方情投意合么?即使有姑妈老佛爷撑腰,万岁爷又怎会看上她静芬这样的木头?
到了选秀那天,她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只是来做陪的:且看那德馨家的鸾、凤二姐妹,明艳照人;传叙家的瑾、珍姐妹,一个是有名的端庄贤淑,另一个又是骨子里透出甜美伶俐。哪一个是她静芬能比呢?
她木讷地站在队伍的最左边。
姑妈老佛爷在榻上慢条斯理地说,这里有玉如意一柄,荷包两只,选上皇后的,就送玉如意,剩下两个缺,给荷包,立嫔。
年轻的光绪皇帝羞赧又兴奋,但还是不忘规矩,恭恭敬敬地说:“万事还须亲爸爸做主。”
慈禧懒洋洋地歪着,说道:“后妃的选择关系着大清的国脉民命,关系着皇帝的终身幸福,谁堪母仪天下,皇帝自己选择吧。”
这时候,光绪才不再推辞了,擎着那柄玉如意直奔德馨家的凤姐而去。
静芬在心里轻轻地笑。
可是,蓦地仿佛晴空一声霹雳,听慈禧喝道:“皇帝!”
光绪吓得一愣,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回头怔怔地看了“亲爸爸”一眼。
静芬注意到,懒洋洋的老佛爷,眼睛里都是厉色。
她打了个寒噤。光绪也颤了颤,悻悻地朝队伍左面移,来到了瑾、珍姐妹面前。
他的手又要送出,瑾姐儿的脸羞得嫣红,珍姐儿的明眸却愈加善睐。
然而,榻上懒洋洋的慈禧却号啕大哭了起来,道:“皇帝,你要慎重——这事情都办不好,怎么治理国家?你太叫人失望了!”
光绪这次不是愣住了,而是定住了,手和玉如意都悬在半空。他缓缓地偏过头去,抬起了目光——静芬觉得这一眼,仿佛一把钝刀划开了自己的脸。她几乎站不住。而光绪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笑,将玉如意像鞭子一样挥了出去,狠狠砸到了静芬怀里。
静芬吓坏了,接也忘了接,一任那如意直坠了下去,“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这才扑通跪了下去,手忙脚乱地拾着满地碎片,哭着道:“奴才该死,求万岁爷饶命……求老祖宗饶命!”
光绪理也没有理她,暗暗动了动脚,将一块碎玉踢飞。
而榻上的慈禧破涕为笑,道:“好,今儿皇帝总算是选了位好皇后——这两个荷包就赏给传叙家的两位格格吧,我看着她们挺心疼的。”
侍立一边的李莲英忙不迭地答应着:“喳——”颠颠儿捧着荷包就下来赏赐。慈禧身边的荣寿大公主即骂道:“不长进的奴才,还不先把皇后扶起来?”
静芬还在哭呢,想自己一辈子也拣不齐这碎片了。而李莲英就在这时跪在了她的身边,尖声尖气道:“奴才小李子,给皇后娘娘道喜了!”
光绪十四年冬十月癸未,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皇帝绍寅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襄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庄贤淑,着立为皇后。
整个朝野没有震动——这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可是静芬震惊了,神情恍惚,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鼓乐声中到了家中,又如何接受了家人的长跪迎接——还有印象,临走,姑妈老佛爷拉着她的手说:“以后就你和姑妈做伴,你放心,姑妈不会亏待你。”
而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待家人洒扫正室,迎她入住,她开始梦见盛京的宫殿。
“小格格,你在做什么呢?”那看不见的女人一遍一遍地问。
是啊,在做什么呢?静芬惊醒,浑身冷汗——怎么就选了她呢?她怎么能当皇后呢?谁来阻止这件事情?
然而额娘只会哭,阿玛只顾请客,家里内有宫女,外有侍卫,亲党上门,稽查甚严——除非天——
十四年十二月癸巳深夜,迎娶皇后所必经的太和门失火。太和门、贞度门、昭德门毁于一旦。
这样宏伟的宫殿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是万万造不出的——本来勘估议价、鸠工集材就得好几个月的光景,何况年来又是修铁路又是建清漪园,还要办海军,一时间哪里来那么多的银子盖宫殿?
静芬默默地向老天祈祷——祈祷奏请节俭的折子雪片一样飞来,祈祷市井间流传起新后不祥的蜚语。
不过,这北京城里,她的姑妈老佛爷慈禧才是天。
一应折子——清漪园的,铁路的,海军的,全部压下;太和门的“天怒”以搭棚匠、裱糊匠、扎彩匠的“天功”来弥补——朽木腐土之外,雕梁画栋,足以乱真,号称花费一千万两银子,连举子也提早进京凑个热闹。
于是光绪十五年己丑春正月癸酉,大婚如期进行。
迎亲的仪仗从朝阳门内大街一直排到了东四牌楼,紫禁城宫殿监督领侍佟禄持节,乾清宫总官禹禄捧册,关防营总管冯国泰捧宝,静芬跪迎。
听宣,受册,受宝。静芬在黄绫拜褥上瑟瑟,直想跳起来逃跑,可心慌脚软,朝服沉重,动弹不得。等到终于鼓起勇气,礼已成。
然后节授还正使,金册金宝置龙亭内,钟乐齐鸣,爆竹声震天。
上了銮舆,太监把门推紧,她听见清脆地“喀嚓”一声响,一把小巧却坚固的金锁把她和她闺阁的平淡岁月永远隔绝。
过东单牌楼,出崇文门往西,马乐队、细乐队、南方乐队,几个班子轮流地吹打,也不知究竟走了多少时辰,鼓乐稍稍轻缓了些,就预示着是进了皇城了。过端门、午门,太和门,在丹墀上歇下,等着新郎官儿射三支辟邪的桃木箭。
静芬听着“嗖嗖嗖”,然后在血红的昏暗里检视自己的胸口——若是光绪的箭法差一些,将她杀死了该有多好!然后又意识到,这桃木箭是没有箭簇的,这当儿即便求死也不能。
金锁又喀嚓一声地打开,静芬支撑着千钧重的头饰被好几位宫女几乎是拖拽了出来。隔着面前白花花的璎珞珠串,她看见明黄色的身影被引到自己的上首并肩站好——这是光绪了,瞧不见面目,只有吉服上的金龙在飞舞。
许多人影掇弄着他们,走上殿,三跪九叩,谢天地,再三跪九叩,谢祖宗,然后本该是夫妻交拜了,他们却被带到西隅的一张盘龙椅前——慈禧正默默地坐在其上,静芬除了五光十色的礼服之外什么也望不分明,已经被揿下了头去。
“皇上和皇后谢老佛爷主婚的恩典。”一个声音尖细地说。是李莲英。
慈禧望他们笑了笑,道:“还有这许多麻烦的?快叫他们成了礼,别耽误。”
李莲英答:“喳。”
话音落下,静芬又被人转过了身子来,和光绪面对面。璎珞一晃,好像可看见皇帝的脸了,她赶忙低头——拜,再拜,三拜,礼成了,人给递过一双绞在一处的红绿绸,一头交在光绪的手里,另一头塞在静芬的手中,带入新房。
按理,他们要经过乾清宫内庭,换轿,于钟粹宫歇息了片刻,再抬入坤宁宫。可是,才一走出慈禧的视线,忽听人唤道:“万岁爷,上哪里去?”静芬还不及反应过来,只见喜洋洋的红绿绸像死蛇一般逶迤在地,那头拴着的她的丈夫已经不知去向。
她愣了愣,喉咙口仿佛被什么堵着似的,失了举措。
喜烛和灯笼纷乱地晃动:怎么办?快告老佛爷去!快把万岁爷拉回来……又有人对静芬道:“皇后娘娘,请先跟奴才这边走。”静芬便如木偶一般到了坤宁宫。
她一由众人摆布——肃亲王福晋、礼亲王福晋、豫亲王福晋、怡亲王福晋给她梳起双凤髻,簪上如意钗,换上同和袍——边梳,这四位还边窃窃议论:过往穆宗皇帝大婚,给皇后梳妆的惇王、恭王、醇王三位福晋,一个寡居,一个弃世,一个避嫌不来,如今旧不如新——言下之意,从前的都已过气了,现在该谁得着老佛爷的宠爱,且看奉迎命妇就知。
只是这些话,听在静芬的耳朵里,简直是生离死别的况味——想想选秀当日的情形,她连“旧”也算不上!而皇帝又这样半中途弃她而去,她打跨进这宫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过气”了。
四命妇又把宝瓶塞进她的怀里,告诉她,这里有一双万年青——百年长寿;一对黑枣——伉俪和谐;两只莲子——称心如意;两件青果——健康快乐;最后是两枚龙眼——早生贵子。她们用红色的贡缎扎紧瓶口,表示一切的妖魔都不能侵害。
静芬默默地看着:原来人一生的幸福就只有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瓶,她要好好抱住了,不能出差错。然而又有什么用呢?皇帝啊,皇帝是看不上她的。
正这样想的时候,只听外面礼乐奏起,太监唱说:“万岁爷驾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踏碎静芬的呼吸——他怎么,又回来了?难道……四命妇慌忙帮她做了最后的收拾,把盖头替她遮上。
光绪就进来了,毫不客气,将大红缎绣龙凤双喜盖头“呼啦”揭开。
静芬没敢抬头看,而她知道,光绪也没在看她。
一片道喜声,道喜声止。
一曲《交祝歌》,《交祝歌》完。
一场合卺宴,合卺宴罢。
一樽交杯酒,静芬没敢喝——万岁爷没喝。
一碟子孙饽饽,静芬还没拿到手,已经被光绪砸在了地上。
像当初踢走碎玉一样,皇帝飞起一脚。
静芬瑟缩着,躲向床里。命妇们一声不敢吭地跪安出去。
光绪冷笑一声,往床上一坐,蹬飞了自己的两只靴子,扑落扑落,砸在门口太监宫女的身上。
静芬不直如何是好,就听光绪骂道:“你们这些奴才,以为跟了她,就是跟定了皇后么?你们谁再敢到皇爸爸面前搬弄是非,朕就要了他的脑袋!”说罢,往床里一倒,再也没有半句话。
静芬的喘息又短又急,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自己的哭泣——大喜的日子是不能哭的,否则老佛爷会挂不住面子的——可是她的心里就是苦啊——她是长得不好看,她是没有什么学问,但是,她也没想做这个皇后啊!
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太监和宫女淅沥哗啦跪倒了一片。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们都叨念。
唉,你们不该死,不是你们的错,你们走吧,我很好……静芬说,我很好,一会就好了,一会就好了……
一会儿就好了。
光绪在坤宁宫住了三天,一个时辰也没有多留,仿佛逃离牢笼一般,回他的养心殿去了。
静芬也如释重负,不必在每个夜里警醒着,以防一翻身碰到了皇上,惹他一通恼火;也不必在每个白天风声鹤唳,听到皇上的动静就远远躲开,省得他又摔杯砸碗。
她心里有一些不明白——哪怕她就这样不讨人喜欢呢,皇上又何至于恨她如斯?
不过,她也不想去弄明白——皇上的喜怒哀乐,哪是她能管的?既然皇上不喜欢她,今后必不会来找她,那她也就不会再惹得皇上发怒了。
心情就稍稍好了一点,让小太监领着,上储秀宫给慈禧请安。
慈禧还依旧是当日选秀时懒洋洋的神情——这几日静芬和光绪貌合神离地来请安,她也都是这个神情。只不过,这一回,没有光绪在跟前,眼睛里的厉色少了些许,多了几分“亲爸爸”的慈祥。
“皇后来啦?”她用小指的长指甲挑了点鱼食撒进那硕大的玻璃鱼缸里,五彩斑斓的鱼争先恐后臣服在她的恩泽下。
“皇太后吉祥。”静芬老老实实地说道,“奴才给皇太后请安。”
“罢了罢了!”慈禧摆了摆手,让李莲英把鱼食缸子捧走,自己朝静芬走了两步,示意静芬搀着自己。
静芬傻傻的,不之其意图,直到身边的小太监叫了声:“皇后!”她才恍然醒悟,赶忙双手托着慈禧的手肘,陪着她缓缓而行。
慈禧幽幽地说道:“我呢,是你的姑妈,也是皇帝的姨妈——皇帝管我叫亲爸爸,你也管我叫亲爸爸,这样才显得你们小两口恩爱。”
静芬一句不敢答,低头只是走路:倘若叫老佛爷知道她和皇帝不恩爱,甚至皇帝讨厌她,那她会怎样?当时皇帝不是说过一句:“以为跟了她,就是跟定了皇后么?”那是在大婚的当晚,就起了废她的意思了。
“怎么了?”慈禧是个厉害是眼,“你和皇帝怎么了?”
“没……没什么……”静芬慌乱地撒谎道,“万岁爷怪忙的,奴才不敢去烦他。”
慈禧道:“是么?你别是心好替他遮掩吧?他没上景仁宫去?”
景仁宫?静芬闻所未闻,景仁宫里是谁呀?
“皇后!”慈禧厉声一喝。
静芬吓得差点摔倒:“奴才……奴才在……”
“抬起头来,看着我!”慈禧吩咐。
静芬不敢不听。
慈禧就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牵动嘴角笑了笑,道:“你知道么皇后,你姑妈我呀,最不喜欢人家在我面前低着头了。从前有个小太监,就是站班儿老低头,被我拉出去,乱棍打死了!”
静芬两腿禁不住直哆嗦,声音也打了颤:“奴才……奴才记住了,以后不敢了。”
慈禧“嘿”地笑出了声,伸手在静芬的胳膊上拍了拍,道:“奴才什么呀!不是才说了,我是你的亲爸爸,你是我的好侄女。我乱棍打死小太监,还能打你不成?
“是……亲爸爸……”静芬小声应着,心里却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从前亲贵女眷中常流传的一番话来——据说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因为和同治皇帝说了几句气话,慈禧听到后,大发雷霆,要把皇后廷杖伺候,同治帝被当场吓晕了过去,引发了“痘内陷”,便驾崩了——亲儿媳妇尚能打,何况侄媳妇呢?除非还真是念在亲侄女儿的份上?
“你放心!”慈禧在暖阁的炕上坐下了,拉静芬坐在她的身边,“这宫里,你是姓叶赫那拉的,我也是姓叶赫那拉的,谁还能好过咱们去?咱们是一家人呢,一条心的。”
静芬唯唯应着,不敢有半句其他。
慈禧又道:“其实皇帝也不忙,只要你有心,总是能和他亲近亲近的。你们亲近了,他有什么话,就会跟你说——我心里最疼他了,可他脾气拗,什么也不肯告诉我。话藏在心里,不好——你明白不?”
静芬想要摇头,但是慈禧的目光钉得她脖子发直,只好点了点头。
慈禧笑道:“好,这才是我们叶赫那拉家的好姑娘,大清朝的好皇后——你可不输给景仁宫的黄毛丫头!”
景仁宫,景仁宫。
静芬不想注意这个,可是,出了储秀宫,这“景仁宫”三个字,就好像她夜里的怪梦一样,纠缠不休。
她忍不住问身边的太监道:“这景仁宫主子,是谁?”
那太监回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景仁宫是珍主儿,选秀一结束,就和瑾主儿进宫伺候了。”
哦,是她。静芬想起那俏丽无双的脸,聪颖灵活的目,倔强活泼的嘴——是她,传叙家的珍姐儿。
“皇后娘娘要见珍主儿?”太监揣度着问。
“不,不见。”静芬连忙摇头——其实进宫以来,并不是没见过珍嫔,妃嫔朝贺皇后的时候,她都见过了,只是,当时慌得跟什么似的,全没在意。
太监愣了愣,立刻揣摩出其他的意思来,说道:“主子不见她,是应该的。像她那样成天黏糊着万岁爷的狐媚子,主子非但不能给她好脸色看,还该去老佛爷面前好好告她的状——主子您不知道吧,大婚那晚上,万岁爷还想翻她的牌子呢,被老佛爷知道了,狠狠教训了她一顿,连万岁爷也挨了训。可见主子您在老佛爷心里的地位,那是无人能及啊!”
静芬心里的什么地方闪了个火花——大婚那晚,原来皇帝突然跑走了,就是去见珍嫔?后来也是为了这事发脾气么?
太监还接着说道:“奴才对主子是一片忠心——主子,万岁爷那件逾矩的事儿,就是奴才向老佛爷禀报的。奴才可不能让景仁宫的……”
“你叫什么名字?”静芬忽然问道。
“奴才——”那太监大喜,“奴才张兰德,听皇后娘娘差遣!”
“张兰德……”静芬很想说“你从此别再进我的门”,但是她没敢,沉默了良久,道:“张兰德,你叫他们抬我去花园散散心吧,钟粹宫太闷了。”
“喳——”
二月初的御花园,不见得就比钟粹宫好。树木都光秃秃的,石头好像黑夜一般凉。
静芬百无聊赖地在冷风里闲逛着,暗想自己的生命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圈圈里打转,转到死为止。
小格格,你做什么呢!
那个声音又响在她的耳边——是啊,她在做什么呢?她在做皇后啊!
也不知转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如从梦中醒来,她循声望去,见有几个宫女太监正拍手而笑,中间围着一个明黄色袍子的,仿佛正是光绪皇帝。
静芬慌了神,拔脚就走。
张兰德跟在后面叫道:“主子,上哪儿去?当心啊!”
静芬只是不听,夺路而逃,根本看不清前面有人过来了,砰的一头撞了上去。
那人被撞得一个趔趄,随即骂道:“怎么走路的,可恶!”正是光绪的声音。
静芬倒吸了一口凉气,扑通跌坐在地上,连连磕头道:“皇上……万岁爷……臣妾……奴才……”
光绪很是不耐烦,道:“话都说不出一句整的——亏你还是皇后!”
静芬跪着不敢言语。
身边就呼啦一下,晃过了那明黄色的袍子,一个甜甜的声音道:“万岁爷,皇后也只是无心的,您何必发那么大的火?”接着,这人又跪了下来,扶了静芬道:“娘娘,天冷石凉,小心跪坏了筋骨。万岁爷也不是量小的人。”
静芬瞧着这人,分明就是方才自己看着仿佛皇上的那一个,穿袍戴冠,只是鬓角露出几绺青丝来,勾勒出圆润丰满的脸庞,衬托出宜嗔宜喜的妙目——是她,珍姐儿。
“你……你……”静芬诧异地瞪着这大逆不道的僭越之举,“你……”
“奴才和皇上在这儿照相呢!”珍嫔笑着解释道,“皇上说,奴才扮男装好看,奴才只好遵旨扮了,娘娘您看如何?”
如何?可害死我了!静芬想。可她嘴里低声说:“很好。很好。”
“真的?”珍嫔咯咯笑了起来,“娘娘您不晓得,皇上方才还说,他要穿奴才的衣服来照几张呢,您说皇上要是扮成了女装,会不会是满洲第一美人儿?”
光绪羞得大声喝道:“珍儿!”
珍嫔抿着嘴一笑,道:“行了万岁爷,您还真的不赐娘娘和奴才平身了么?再这样跪下去,都要得风湿了。”说着,也不等光绪开口,径自把静芬扶了起来,道:“娘娘,您也一起来照两张,如何?”
静芬感觉光绪的两道目光,满是厌恶,都刺在她头上呢,哪里敢答应,连连摇头。
张兰德也在旁边道:“主子,不能照——这洋人的玩意儿,照了就把魂都照进去了。”
“谁说的?”珍嫔撅着嘴反驳,“我照了这么多回,万岁爷也照了这么多回,难道魂都丢了吗?你红口白牙的,胆敢诅咒主子?”
“奴才不敢。”张兰德道,“奴才只是想提醒万岁爷和珍主儿,老佛爷她不喜欢洋玩意儿……”
“混帐!”光绪一声暴喝,“朕是皇帝,你是听她的,还是听朕的?皇爸爸就要撤帘归政搬到清漪园去了。她不喜欢的东西,以后这宫里还会多得是——朕还要学洋人,改旧制!”
张兰德哪里料到皇帝会这样大发雷霆,急忙自己掌嘴,念叨:“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可是光绪还不解气,抬起脚来直把张兰德踹倒在地,厉声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可恶至极!有胆你就去拨弄是非,看朕取不取你的狗命!”说到这最后一句时,两眼分明是瞪着静芬的,说完了还瞪着,直到珍嫔担心地拽拽他的袖子,他这才哼了一声,去了。
珍嫔紧紧跟在后面,她的太监宫女面上无不有幸灾乐祸之色,捧着照相机急急地追了上去。远处的假山边很快又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静芬傻呆呆地打着哆嗦,张兰德捂着腰爬起来哼哼道:“娘娘,别动怒,奴才陪您回老佛爷去,自有老佛爷给您做主呢……哎哟。”
“别,别……”静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头疼,你扶我回去吧。”
她这一头疼,疼了好几天,半步也不出宫门,老远只要听到有人下跪的声音,就能把他吓得直挺挺坐起,一身冷汗。御医来了好几拨,看了半天没瞧出毛病,连荣寿大公主也惊动了,亲来探望——这是恭亲王的爱女,自小在慈禧身边长大,贵为固伦公主,静芬不敢让人吃闭门羹,勉强陪上笑脸。
荣寿大公主就絮絮地与她闲话家常,叫她“不要想家,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情自然请老佛爷做主”。
静芬只会点头,不会说话。
荣寿大公主道:“老佛爷是疼惜你的,在这宫里自然万事都有她替你看着。不过,要在紫禁城里过得舒坦,除了要有老佛爷撑腰外,自己也得会做人。比方这一次,叫太监们闯到景仁宫,搜出照相机和珍嫔的男装相片——这固然能叫老佛爷教训她,但是你要叫万岁爷面子上怎么下得来呢?万岁爷子自儿的相片还多着呢!”
静芬一愣:“你……你说什么?”
荣寿大公主道:“怎么?你却不知道?珍嫔被老佛爷传去问话,万岁爷跪着求情,才免了杖责,只罚珍嫔日日到老佛爷面前立规矩伺候,三个月内都不得踏出储秀宫半步。”
静芬倒吸一口凉气。
荣寿大公主哪儿料到她回有这种反应,皱了皱眉头,道:“里外奴才们乱传的,皇后也不要放在心上。许是珍嫔自己太招摇,哪里惹得老佛爷不开心了,才借照相的事儿惩戒惩戒她吧。”
静芬知道大公主是安慰自己,挤出些领情的笑容来,却比哭还难看。荣寿大公主便不好再尴尬地耽搁着了,起身离去。
静芬打个寒噤,注意到床边侍立着的满面喜色的张兰德。
“主子听见没?”他笑道,“老佛爷这还是在帮主子哩,珍主儿离不了储秀宫,就迷不到万岁爷,主子您可就有机会了!”
想来这一回又是他去告密的了?静芬盯着他。
张兰德连连摇手:“奴才倒是想来着,却不知道谁比奴才快了一步,听说……”他凑到静芬的跟前,低声道:“听说近来瑾主子老叫人去查‘承欢册’呢,或许她们姐妹俩争风吃醋自家打了起来,娘娘正好作壁上观。”
静芬斥一句:“胡说八道。”想,瑾嫔看来是多么贤惠的一个人,决不会……不论是谁,可害死我了,万岁爷大概没多久就要来兴师问罪了!
张兰德仿佛瞧出她的顾虑来,道:“娘娘别担心。万岁爷在娘娘和奴才们的面前,当然是厉害的。可是在老佛爷跟前,他能有半个不字?主子您有老佛爷保着,再有十个珍主儿,也不怕。”
亲爸爸。
皇帝。
一个,和她同是叶赫那拉家的人;一个,又当她是仇人。
为什么两个,都叫她这样害怕?
静芬六神无主。
“主子?主子?”张兰德唤着她,“您都好几日没给老佛爷请安了,她这样痛惜您,您该去谢谢她——便是去看看珍主儿的丑态也是好的。”
静芬捏着拳头,咬着牙——珍嫔在储秀宫,光绪一定想方设法在慈禧面前多磨蹭一会,倘若她去了,难免是要撞上的。
光绪的目光就足够杀了她。
她终于身子一歪,倒在炕上,道:“我头痛,要安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