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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血宴 ...

  •   那双獠牙骇人的双蛇头的蛇身——长鞭,已经完好如初,粗大的鞭子亲昵地盘踞在槃蛇粗壮的左胳膊上,正如一尾身形柔软的毒蟒。

      蓄势待发,一击必中。

      槃蛇健步如飞,气势逼人,满脸横肉的面孔,扯出一抹奇异的笑。

      槃蛇的身后,踉跄地跟着那位曾替许望牵马的小厮。

      小厮正捂着胸口,费力地追着他。

      许望的脸冷如冰霜,下意识去摸从不离身的宝剑,却摸了个空。没有人注意到,一丝惊讶从阿训的脸上转瞬即逝。

      “槃蛇大人!”小厮大喊,“您的武器,不可,不可……”

      槃蛇已来到大堂之内,顺手从桌上拿起一个酒杯,将酒杯往小厮的额头砸去。

      这酒杯带着千钧之力,金黄色的酒液泼洒而出,不啻为一枚暗器。若无人阻止,只怕下一秒就是脑浆四射的血腥场面了。

      没等许望动作,一个身影快的像幽灵,飞速奔到小厮面前,在距离那张惊恐的脸一寸的地方,稳稳抓住了杯子!

      杯子遇到阻力,登时在那人掌心裂开,碎片无情地割开了他的手掌,鲜血直流。

      “阿训少爷……”小厮那张黑黄的小脸呆呆的,显然已经被吓坏了。

      “不懂事的东西,不如死了干净!”老太爷唾骂着,“冲撞了槃蛇大人,你有几个脑袋能砍!”

      阿训瞪了一眼这两股战战的小厮,斥了一句:“还不快退下!”

      小厮立刻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飞快地跑到大堂门后,紧紧地握着手里的佩剑,大口喘息。

      =

      “今日良宴,诸位快些落座吧!”

      丝竹声大盛,台上的舞娘们不知何时早已又换了一拨人,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在大堂间弥漫开,婉转的歌声破空而来,冲淡了一室的杀机。

      许望吸了吸鼻子,他对香粉不熟悉,分辨不出不同味道,不同质地的粉末是从哪个外邦国引入,可这幽香的气味他却无法忘记,只因为这香气属于一个与他的爱妻极为相似之人。

      宾客尽数落座,他们的目光都汇聚在舞台正中那位风姿绰约的蒙面女郎。

      她身形高挑,一头长发微微卷曲,在灯火的照耀下呈现出与她的眼眸相同的琥珀色,像蜂巢中涌出的糖浆般温润夺目,她今日虽薄纱遮面,却仍然一枝独秀,姿容傲人,将所有围绕着她一同起舞的丽人反衬为庸脂俗粉。

      今日的暮秋,真正像勾栏瓦舍中的花魁娘子了,半截裸露的腰肢如同龟兹杂耍摊子上扭动不休的细蛇,唱的也是靡丽的乐曲,再不复一丝侠骨柔肠。

      槃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举起银色的酒壶,将酒水直接灌入喉咙,赞叹道,“这酒虽一般,人确实绝色!”

      王老太爷皱纹横生的脸上浮现出不合时宜的谄媚,他讨好道,“如今这席上供的只是前菜,稍后还有西域来的好酒,必不叫大人失望!这舞姬乃是钱塘第一的花魁娘子,虽不能与长安城的姑娘想必,勉强能看的入眼,眼下跳的这胡旋舞虽美,却不是她的看家本领,此女最擅长的乃是剑舞!那舞姿,堪比公孙大娘!您就瞧好吧!”

      许望默默喝酒,皱着眉头。

      他心下暗忖,这王老将军,本该是最为刚直的性子,怎么会露出这阿谀奉承之相,活像朝堂官场上的走狗小人。

      而且这王宅,不过是王家在江南置办的一处私产,这吃喝用度,早已超越了仪制规定。这老将军对待槃蛇和对待自己,这差别也太大了,槃蛇尽显嚣张跋扈,老太爷却没有一句责怪,甚至连武器都不用取下。

      在官场之中,这类情形并不罕见,王老太爷的态度昭然若揭,这槃蛇对他大有助益,换言之,两者恐有利益勾结。

      许望心里有些不悦,不是因为自己受了薄待,而是想到方才这老太爷和自己追忆漠北黄沙时,那声泪俱下的凄然一幕,让他心里发堵。

      两相对照,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王老太爷呢?

      许望深知人的复杂多面,可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1]。

      如果连爱国之情,忠贞之义都能伪装,后果该是多么难以想象的恶劣。

      他又将视线投向暮秋,三日后,他终于又见到了她。

      这个女人仍在载歌载舞,没有一丝多余的眼神投向许望,专注认真地仿佛她就是来跳舞的。前日晓梦楼里的那一场谈话,叫人辨不出真假。

      “槃蛇已离开钱塘,未必会去王家,大人又能找谁报仇?而且这邀请突如其来,处处都透着古怪,大人还是不去为好!”他耳边响起在赴约之前,张巡对他的叮嘱。

      “一场夜宴,无妨。”他想起自己安抚这三个孩子的话,“况且,我也曾是朝廷命官,又有谁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不利?再不济,我仍然有功名在身,若有人胆敢伤害有功名之人,便是泼天的大罪,饶是槃蛇也得掂量,你们尽可放心。”

      言犹在耳,句句在理。

      本该泰然自若才对,可他的左眼皮突突直跳,心里出现不详的预感。常年征战之人,先天的直觉最是敏锐,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甚至可救性命。

      既来之,则安之。

      许望抿了一口酒,强压下身体发来的预警,竭力沉下心应对眼前的情况。

      “许大人!”竟然是槃蛇先开口,他朝许望举杯,“在下虽是一介莽夫,却也不憨傻,知道许大人对我,一直心怀恨意,常年锲而不舍地搜寻着在下大大小小的错处,可在下心中,实在是有些委屈啊!”

      槃蛇虽一口一个“在下”,却不见丝毫敬畏之意。

      “我知道大人觉得我欠您妻子一条性命,非要替她挣个鱼死网破,”不等许望答话,槃蛇大笑着将酒一饮而尽,“可许大人身处官场多年,圣眷正浓,也该多为自己打算。况且,在下虽看着威风些,实则就是把刀罢了!干的不就是这点勾当么?”

      他咧开一嘴黄牙,决心将无耻贯彻到底,“一把身不由己,奉命而行的刀,大人又何必记恨呢?如今大人远离长安,仕途不顺,我也遭牢狱之灾,险些送掉半条命去,这对你我又有什么好处?槃蛇所言皆发自肺腑,愿大人深思。”

      “常言道,夫不祭妻,”王老太爷附和道,“想来这其中也不过是些小事,许大人风华正茂,许大人何必为了已死之人弄得将大好前程都丢了!自古冤家宜解,依我看,二位不如就在老朽这夜宴上握手言和,往后也好在官场上互成犄角,前途无量啊!”

      老太爷这话,看似荒谬,实则现实。

      寻常男丁尚且三妻四妾,达官显贵更是姬妾成群。

      在他们眼中,死了一个女人,实在是一件太微不足道的小事了,许大人却为了一个死去女人,为了这么一件小事,闹得官也不做了,圣眷也消磨了,真是天大的怪胎。

      “奉命而行?”许望额前的青筋跳了跳,“刀俎本为死物,借由人的意志驱使,本无怪罪的道理。槃蛇大人虽作恶多端,勉强仍算是个人,人所行之道,皆为自我权衡后所选择,何来无辜?”

      许望冲槃蛇举杯,“既然槃蛇大人自命为刀,那便说出此刀为谁效命,谁又为持刀之人。”

      “许大人,我敢说,您可未必敢听啊!”槃蛇古怪一笑,“若我真告诉您在下背后之人,您又该如何?”

      “亡妻已逝,我日夜追悔,此悔终世难消。”许望饮下一口酒液,喉头辛辣,吐词亦辛辣,“唯有,刀主挫骨,刀俎扬灰,方可告慰。”

      “哈哈哈!”槃蛇从未见许望如此凌厉的一面,不由得怒极反笑,“刀主挫骨,刀俎扬灰……许大人真是冥顽不灵!我若告诉了你真相,你非但不感激我,还要送我去死,那我何必助你?”

      若是不说背后之人,自己是个死,说出了背后之人,自己也是个死,真是可笑之极。

      许望扼腕叹息,“刀与持刀之人,就算司法道上不能定这二者之罪,许望也要拼了自身性命,翻了幽州血案,找你们一一清算!”

      此话一出,满堂死寂,只余歌舞依旧。

      不知何时,满台子的舞姬都退出了房间,只余暮秋一人,全身心地旋转着,她面带微笑,如同最优秀的伶人,叫人看不透真正的情绪。

      其他的人却没有这么好的表情管理能力了,槃蛇双目血红,双蛇头狞笑着探向前望,毒蛇吐信,大战一触即发。

      “诸位大人,暮秋献丑了。”

      台上这一声银铃般的呼喊,又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身上。

      槃蛇坐了回去,他冷冷地扫了许望一眼,继而又看着暮秋,丑脸上露出淫/笑。

      许望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这味道的确一般。他很难得地与槃蛇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
      暮秋忽然从舞台中央那株桃花树的枝干间,抽出一柄长剑!

      剑气如虹,身形如龙,连人带剑直直地刺入天空,如同破海而出的女鲛般矫健华美。

      她的动作飒然如风,丝毫不拖泥带水,一改之前软绵的舞姿,一柄长剑被她使的如同身体的一部分一般自然,英气从罗裙间散落。

      剑光如笼,将她罩在其中,那双狭长的眼中,竟然浮现出隐隐的恨意。

      刀主挫骨,刀俎扬灰……许望话如长鞭,竟凌空也敲打在暮秋的身上。

      喷薄的剑气,撩飞了暮秋的面纱,露出一张绝色的容颜。

      鼓声急急,如同战场,二层的戏曲班子正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勉强跟上暮秋这一曲剑舞的旋律,金戈铁马,腥风血雨,都容纳其中。

      她的剑锋越来越凌厉,叫人眼花缭乱。

      许望的瞳孔中映着剑光如雪,心里不好的预感更盛。

      所有伴舞的女郎早就退下了,没有人能在暮秋闪电般的剑锋下存活,退出去才能保证安全。

      而她也无需伴舞,整个空荡荡的舞台上只留了一束光,一个清冷如雪的姑娘,一柄孤傲的长剑。

      这让许望想到了战场上才会用到的一个词。

      坚壁清野……

      这姑娘该不会是想用这把剑……

      不出意外的,暮秋腾空而起,身形轻飘的仿佛一片柳叶,长剑直直地冲着宾客席而来。

      这才是她真正的速度,纤瘦的身影与剑融为一体,让人无从分辨,她就这样如光刺出,叫人来不及闪避。

      锋利的剑尖直指槃蛇!

      槃蛇的身体紧绷,肌肉隆起,那双血红的眼警觉地眯了起来,王老太爷一脸错愕,却无力阻止。

      可下一秒,那柄危险的长剑却调转了方向!

      暮秋的身形一变,手腕翻转,那道凌厉的剑光就直直地没入了许望宽阔的胸膛之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戏曲班子都吓傻了,无人奏乐,眼下才是真正的死寂。

      只有刀剑刺穿躯体的声音,清晰无疑。

      大团大团的血,正从许望的心口涌出,神仙也止不住。

      暮秋的眼神里含着水光,许望分不清那是不是眼泪,还是说,这个女人的眼睛本就是这样水汪汪的,并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

      她鲜红如花的嘴唇轻轻嗡动,似乎说的是,“抱歉。”

      可许望已经来不及回答了,他软软地倒在地上,身下的血慷慨地渗入昂贵的地毯中,汇聚成一汪越来越大的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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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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