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2、良宴 ...

  •   冬至,如约而至。

      在每一年的这一天,白昼的时间达到最短,黑夜则最长。

      从幽州血案发生到如今,他的每一天都是黑暗的,都是一样漫长的黑夜。

      许望仰起头,任美丽的雪花落在他眉目俊朗的脸上,融入他泛白的鬓发。

      雪,纷纷扬扬,无穷无尽,仿佛天空的碎片。

      他翻身从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落下,黑色的靴子踏入雪地。可能是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不论去哪里,他都喜欢骑马,即使目的地是龙潭虎穴也不例外。

      许望就这样孤身一人,站在王府大门前,可那气势,却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身后。

      他环视周围,除了他一人一马之外,整条街巷,不见任何一辆辕马车辙,完全不像其他府邸的夜宴,往往日头还没落,大门口就车水马龙,拥塞不堪。他松了一口气,可见今日这场鸿门宴,不会再殃及更多的无辜。

      王府门前,两个身材矮小瘦弱的黑衣小厮已经等候多时,他们刚一见到许望,便立刻前来迎接,一位小厮利落地从许望手里接过缰绳,牵着骏马往马厩而去,另一位小厮躬着身,给许望作了一揖后,冲着大门内尖声嚷道:“科甲巷许大人到!”

      话落,他便熟练地将许望往府宅中引去,可就在许望将要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内宅之时,这小厮轻轻将他一拦,声音嘶哑:“大人前来赴宴,我家老太爷自然欣喜,只是……”小厮低着头,往许望的腰间看去,两只细缝一般的眼睛射出不怀好意的光,“只是大人这把宝剑,还是暂时交给小人保管为好。”

      许望按着剑柄,将目光投向府宅内。

      大门内,形态万千的各色灯笼,铺天盖地。

      灯笼或悬挂在屋檐下,或陈横在庭院中,红色的绸缎缠绕在连廊上,宅内仆从穿得喜气,手捧细果佳肴,往来不停。

      红绸在白雪中飘舞,两种颜色交织,形成鲜明的对比。

      只是匆匆一眼,便看得王家宅院内的荣华尊贵,整座院落如同仙窟宝殿,弥漫着喜宴般的热闹。

      许望将目光往宅院中更深的地方看去,响亮悦耳的丝竹管弦声中,隐约可见无数彩绸,在一双双雪白的柔荑中飘舞不停。

      一座宽阔华美的池塘内放置了一座灯笼假山,山上绘制各路神仙,姿态飘逸,栩栩如生。平静的水面上还盘桓着两条金龙与一艘大船,当然也是灯笼做的。

      明明是堪比上元灯节的热闹景象,许望竟嗅出一丝有去无回的意味。

      他善解人意地轻笑一声,将腰间那把跟随他戎马半生的青色佩剑取下,往前一递,“今日良宴,宜把酒言欢,的确不宜见刀刃。”

      小厮立即扬手,招来另一个藏在暗处的小厮,双手奉着许望的宝剑,躬着身子,飞快地退了出去。

      许望见这小厮还不引路,了然一笑。

      他在寒风中脱去大氅,再故意挽起两边的袖口,直到将这青色的绸缎一直挽到胳膊上方,露出两双满是旧伤痕迹的臂膀,以示自己手腕与袖口中并没有藏任何暗器。

      可小厮那精明的目光仍然在他身上来回逡巡,许望缓缓转动身体,这身青色的衣袍非常修身而服帖,勾勒出他修长结实的身形,也显示出他再无任何可以藏匿武器的地方。

      一阵风吹过,许大人胸前的衣襟抖动,青色的绸缎泛起涟漪,仿佛前胸蓄着一层湖水,隐约可看见他衣服下方白皙的皮肤。

      终于,那小厮咧开一嘴黄牙,谄笑道,“今日天寒!大人这是做什么?等到了堂内,再褪去衣衫不迟!”他立刻将手中的大氅给许大人披了回去。

      许望苦笑,三国时期,曾有鲁肃单刀赴会,那时鲁肃好歹还有一把长刀和些许随从。眼前,自己已然手无寸铁,对方却严阵以待。

      许望的判断不是空穴来风,他的眼睛早就在岁月之中打磨得无比锐利,刚进大门时,他就注意到了那两个负责迎接他的小厮,腰间可都藏了一把细长而锋利的家伙。

      许望笑了笑,迈开长腿,坦然自若地走进温暖如春的大堂之中。

      大堂之中,梁柱高耸,妖姬媚舞,金碧辉煌。

      丝竹管弦声竟然是从二层的一处可以俯瞰大堂的隔间中传来,一个曲艺班子在隔间中熟练地操作各种乐器,能跟随下方不同的表演自如地切换曲调,可无论表演如何多变化,曲调都始终是欢乐的旋律,让人闻之便忍不住雀跃。

      所有的杂耍艺人都穿着鲜艳的服装,有些舞姬甚至直接做了胡人打扮,在一方宽阔的戏台上尽情旋转。

      每一处都无比华丽,精美,尽显盛世大唐之风流,许望赞叹道,即使是极乐之宴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最吸引他的还是大堂之内那座长宽都大约二十六尺的大戏台,它高不过两尺,却最是瞩目,所有的歌舞杂耍都在此上演。

      戏台之上,此时便有数十位衣衫单薄的女郎正在曼妙起舞,她们云髻高耸,双颊上花着流畅的纹路,眉心描了花钿,唇上点着朱砂,脸上搽了浓重的白粉,金光闪闪的首饰插在发间,一举一动都尽显雍容。

      她们长臂舒展,脚步翩跹,她们时而聚拢成圆,时而分散零落的花瓣,飘逸的纱衣仿佛无风自浮,一切都如同水波般荡漾,甜腻的花香填满了每一寸空气。

      戏台之下,安放着一方宽敞舒适的主位,其上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的额头宽阔,几道皱纹随着歌舞微微抽动,干瘪的嘴含着笑意,一双浑浊的眼睛半眯着,神情惬意。

      老者穿了一身暖和的长袍,领口围着一圈厚绒。

      这就是这场夜宴的主人——王老太爷。

      在王老太爷身边,端端立着一位少年。

      分明是色彩斑斓的极乐之宴,少年却一身黑衣,背脊锐利如直剑,双手抱怀。

      少年微微抬眉,望向许望的方向,目光却仿佛越过许望,落在屋外的飞雪之上。

      如果许望判断得不错,这位少年应该就是王家三公子。

      主位的位置绝佳,可以用最适宜的视角欣赏歌舞,老太爷的目光黏在女郎们丰腴的身躯和饱满的胸脯上。

      他就这么背对着许望,左手在椅子边缘敲打着节拍,安然沉醉。

      数十块宽阔柔软的毛毯铺地,几乎将冰冷的地砖遮蔽了。每一块毛毯都是万里无一的精品,编织细密,制作精美,其上细致地绣着游鱼、飞鸟、花卉、鹿獐、虎狼、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奇特图腾。人踩上去柔软温暖,如踏云端。

      主座之后,并排安放着数张规格相同的桌椅,无疑是给客人准备的。

      每张华美的桌子上,都陈列了许多精致的菜肴,除了山珍海味,新鲜瓜果之外,桌子的正中还都用小巧的炭盆煨着一方小锅,涮着鲜美的肉片与洗净切碎的牛羊脏腑,锅内冒着腾腾的热气,香味诱人。

      这样盛大的宴会,的确不适合发生流血冲突。

      小厮正欲通传许大人到了,一口气刚提到嗓子眼,就被王老太爷挥手的动作打断。

      许望看向王老太爷左手边一个流光溢彩的金色高足杯,立刻明白,这老太爷虽然没有回头,依然可以透过杯子上映出的画面,准确无疑的看见身后发生的一切。

      小厮立刻闭口不言,乖觉地退到大堂门后,同时不忘将一只手负到身后,紧紧按住腰间拴着的长剑。

      “阿训!”老者开口呼唤,中气十足。

      他身边那位侍卫一样的少年立刻将手臂放到老者身边,给他做支撑。

      只见一只枯槁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手的主人故意下了极大的力气,仿佛想要将少年纤细的骨头捏碎一般。可那位名叫阿训的少年,只是温顺地低着头,表情平静,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这位背脊佝偻的老头按住少年的手臂发力,如同按着一根拐杖,终于稳稳地站了起来。

      他面朝许望作了一礼,威严地开口:“右羽林将军,许大人。老朽早该拜会了。数月前,许大人曾因几个小娃娃之间的口角误会,亲自上门拜会,无奈当时老朽正在病中,只能让家仆代为传话,直到今日才与许大人相见,是老朽怠慢了!”他伸出颤巍巍的手往座位一指,示意道:“许大人快些入座吧!”

      “不敢!”

      许望毕竟身在官场多年,熟知应对,他不卑不亢道,“王老将军言重了!上次几个小娃之间的误会,早已说开,还要多谢老将军海量,原谅了小儿的唐突。老将军一门忠贞,驰骋疆场,保家卫国,风骨烈烈!许某心折已久,早在长安时便该来拜会,没想到王老将军不在长安,也不在太原的宅邸,竟在这江南小乡颐养天年!”

      许望回到钱塘,并不算隐居,外界消息都有关注。

      别人不知道低调神秘的王家是何方神圣,只当王家是寻常富贵官员,可他却清楚其中深浅。不过这王家行事太过低调,连他也很难窥探一二。

      他也是经过南八被玄衣卫追杀那件事,才得知钱塘王家,竟然就是威名赫赫的太原王氏。

      眼前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老太爷,他家可不仅仅是世代投身行伍那么简单。

      王家无小兵,每一代都会出一员大将,战功累累,世代功勋,深得李唐皇室器重。

      “呵呵,”老人淡淡一笑,“太原郡那地方,冬日太冷了!远不及江南,人情物美,气候宜人,还让老朽得了机缘与许大人做了邻居!”

      他那双年老的眼,已经很浑浊了,也常常犯目眩之症,此刻这双眼睛却射出锐利的光芒,他仿佛想到了些什么,朗声道:“终究是岁月不饶人!人老了,不中用了!曾经老夫也曾征战漠北,杀贼万千,再是苦寒之地,也不觉得辛苦,眼下,不但白发人送黑发人,前些年,经历丧子之痛的打击,我这身子骨也是大不如前,已连区区一个寒冬都熬不过去了!”

      说话间,他猛地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他伸出手,大力地掐了阿训一把,阿训才反应过来,飞快地将桌上那杯温润的梅子水举到他的嘴边。

      淡紫色的液体滑入那张连牙齿都残缺不全的嘴中,更多的则顺着他颤抖的白胡子滴落在猩红的地毯上。

      王老将军缓过劲儿来,示意许望快快落座。

      许望行了一个晚辈礼,不再推脱,拉开黄花梨木的椅子,坐了下来。

      老太爷却不落座,他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拐杖,凌厉地敲在阿训的膝盖上!拐杖之上力气甚大,少年一个支撑不住,单膝跪了下来。

      那漆黑的龙头拐杖上,赫然缠着许远那块玉佩!

      真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暗示,许望微微皱起眉头。

      “这小子便是老朽那不成器的孙子,文治武功样样不通,完全不能与许大人家的公子相比!”
      王老将军叹气,“更是比不上与令公子交好的张巡公子了!听说还有一位南八小子,年岁尚小,便已经武功卓绝,颇有盛世游侠之风!这三位少年英才,老朽还为曾见过,想来上次那场闹剧,也是怪阿训这个不成器的惹事,还请许大人与诸位公子,宽恕则个。”

      话毕,又是两声咳嗽,他浑浊的眼球来回转动,疑惑道,“请柬上分明邀了诸位公子,怎么今日却没见到?”

      “哪里。这几个孩子虽然都是可造之材,却都太过冲动顽劣,还需多费心调教,怎能与王公子相比。我已命他们闭门静心,这几日都不可外出玩闹,横生枝节。”

      许望看了一眼那个沉默的少年。

      他仍然跪着,神色如常,他置身事外的样子就仿佛谈论的话题与他全然无关,像个冰雕成的人那样冷漠。

      而这位王老太爷本该是这孩子的祖父,怎么非但不向着自家孩子,言语行为也如此狠厉,不见半分孺慕之情?

      许望心有不忍,开口解围道:“令郎,王海宾将军,战死沙场,壮烈无比,何其英雄!连当今圣人都为之垂泪!王公子出身将门,必然虎父无犬子,假以时日,再多些历练,王公子也当是英雄少年,王老将军莫再如此为难……”他临时修改了措辞,“莫再如此,爱之深,责之切了。”

      说话间,许望离开座位,向阿训走去,也不看这老太爷的脸色,将这少年掺起。

      这位王三公子的父亲,王海宾,早在几年前在与吐蕃的作战中战死沙场。

      可是,如果他得到的讯息没有错,这孩子早已被圣人改名,认作义子,本该被养在深宫内院才对,又怎会更随王老太爷出现在钱塘?

      据张巡所说,王三公子一直都在东麓书院念书,行事低调。有人传言他不过是老太爷收养的孩子,一向不得爱护。虽然这条消息不知真假,但两种版本里的王三公子,实在是天差地别。

      这其中必有古怪。

      而且,当他扶起这位少年时,他并没有看错,当提到父亲时,这少年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与攥紧的拳头。

      许望不动声色地回顾四周,歌舞还在继续,宴席尚未开始。可除了他,再无其他客人,剩余的座位都空空如也。

      这场面,真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真是好排场。

      那块玉佩还在拐杖之上示威一般摇晃着。

      “这夜宴如此华美,”许望轻笑,“不想竟然只有许某有这荣幸,得以一观其中乾坤。”

      “此话差矣。”老太爷的神色昏暗不明,他的声音也如同他这个人一般,老迈沉重、语调单一:“想必许大人比我更清楚,兵曹使,槃蛇大人也在钱塘公干,老朽岂有不请之理。”

      终于,另一位重要人物也要粉墨登场了。

      王老太爷话音刚落,一位身形剽悍的壮汉,身穿红衣铁甲,重重地踏着冰雪而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良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