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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澄明 ...

  •   “张头,彭县令回来了,现在正请您过去一趟呢。”一位长脸小吏推门而入,很是面生。他低头躬身,对着张巡作了一揖。

      “现在?”张巡认出了他,此人正是日夜随侍在彭县令身边的侍从。

      “正是。”来人将腰弯得更低,轻声应答,“彭县令今日归来,风尘仆仆,刚一踏入县衙,便吩咐小的来请您,恐有要事相商。”

      张巡闻言,立即起身,捋了捋褶皱的衣裳下摆,顺从地跟着这位县令的随身侍从去了。

      既然是奉彭县令之命,请张巡前去问话,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妥才对,可到底是什么要紧事,非要选在深夜相谈不可?

      小辛看着张巡那一道消失在夜色中的单薄背影,心上竟然蒙上一层不妙的预感。

      萧索的秋风从敞开的大门灌了进来,倏忽一下,扑灭了张巡案几上那一盏铜油灯上跳跃的火光,屋内光线陡暗,寒意顿生。

      小辛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他回忆着张巡方才的动作神态,总觉得与往日不同。侍从突然出现时,张巡虽也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回归了坦然淡定的状态。似乎对张巡而言,这场突如其来的深夜邀约,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

      面对彭县令身边这位面生的亲信,他也只是简单地询问了几句,就立即赴约了。张巡镇定如常,唯有清俊的小脸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严肃。

      小辛目力不错,他分明看见,在张巡动手整理衣裳下摆时,那双修长的手似乎还顺势从案几底下拿出了一卷纸帛,迅速地藏入了袖口中。张巡的动作太快,背对着门口,避开了来人审视的目光,却没能逃过小辛的眼睛。

      张头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小辛再也顾不上算账,他挠了挠后脑勺,陷入沉思。

      =

      秋凉萧索,暗夜无边。

      但唯有今夜,张巡才有了仔细打量县衙各处的兴致,脑后紧绷的神经正逐渐舒展,感到一阵久违的放松。他跟在侍从的身后,亦步亦趋地慢慢走着,时而抬头看天,时而环顾四围。张巡清澈的目光在昏沉的夜空中寻找着星辰与月亮的身影,几朵黑云随风飘过,在黑云与黑云的缝隙中透出丝缕星斗的清辉,白色的月光悠悠降落在他略显陈旧的白衣上,疏疏如残雪。

      侍从的手中提着一盏明亮的灯笼,不吭声地在张巡前方闷头直走,这一团暖黄的光照亮了张巡苍白的脸。光团在他漆黑的瞳仁里跳荡着,他的心里生出了一丝秉烛夜游般的惬意怡然。完全不同于小辛的慌乱惶恐,张巡的心,非常安静。

      因为他一直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凡是凶吉未卜的事情,他一惯都希望它们尽早发生。

      张巡修长的腿,踏着青砖,穿过戒石坊中那一条漫长的甬道,夜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料侵袭入肌肤。即使他的靴子里穿着的是林婆婆足足纳了两层的暖和鞋垫,脚底仍能感知到青石板上渗透而来的寒冷。

      寒意刺骨,使人清醒。

      戒石坊的甬道旁,耸立着许多石雕,石雕多为异兽,形态诡异,獠牙毕露,凶悍至极,叫人看上一眼就会被震慑。

      两排石雕隔着尚算宽敞的夹道对视着,浑圆的眼珠向外凸起,仿佛正噙着不怀好意的目光。
      这座县衙,自打前隋时期便坐落于此,升堂断案,管理新城的地界。

      天下风云剧变,百年已逝,这条道上不知曾走过多少鸣冤诉讼之人,拖行过多少作奸犯科之人,是奸是良,黑白清浊,真假伪装,全都逃不过这些石像漆黑空洞的眼眶里那一道道审视的目光。

      张巡在一块宽大的匾额下驻足了片刻。

      “清正廉洁……”他在心里默念。

      五年前,他曾来过这里。

      就是在这座肃穆威严的公堂,县令一声令下,母亲便被坚硬的刑杖打断了腿。也是在这里,他目睹了那一封无比荒唐的文书是如何在县令阴毒的眼神中写就。

      下笔如刀,字字诛心。

      一方县令,品级低微,却掌管一方生死,责任重大。

      他曾于此第一次亲见官场的阴暗,有些人的心肠黑如浓墨,无论如何也涤荡不净。

      总之,张巡对这里并不陌生。只不过,那一把象征着县衙最高权威的朱红色大椅上坐着的人,换了一位。

      张巡紧了紧袖口,快速地做了一番确认,而后他轻笑一下,昂首阔步地拾级而上,穿过宽大古朴的月台,再经过与月台相连的卷棚,坦然无畏地步入灯火通明的公堂之中。

      =

      “彭县令万安。”张巡拱手作揖,先行问候,礼数丝毫不差。

      彭县令坐在一张厚重的案桌之后,他额头宽阔,目含锐光,鼻下蓄着一缕短须,嘴唇厚实,他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深蓝色的常服,面沉如水,不怒自威。

      深夜,公堂之中唯有彭县令与张巡二人,无持棒喝道的众多衙役,就连那一位替张巡引路的侍从,也在不知不觉间退了出去。

      公堂四角燃烧着明亮的火烛,却始终无法驱散屋檐之下沉重压抑的气氛。

      “张巡,”彭县令一改曾经时常带笑的面容,冷冷开口,“你可知罪?”他粗短肥大的手指正有节律地敲击着桌面上摊开的一卷公文,正是张巡前些日子所撰写的,其上详细记录了有关空妙郎君一案的所有案情。

      张巡面色一凛,应答道:“晚生不知。”

      按理来说,是他辛苦设计围捕了空妙郎君,虽不幸让其逃脱,但仍夺回了失窃之物,立下了诸多功劳。就算县令回来不加赏赐,也绝不该出言怪罪啊。

      彭县令今夜一反常态,态度冰冷,处处透着陌生。张巡的态度虽然不卑不亢,内心也是甚是奇怪。彭县令深夜召唤他前来,难不成是想兴师问罪?

      啪得一声,惊堂木落下。

      彭县令虽未着官服,可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显露出为官者的气派。面对兢兢业业为他办事的张巡,竟然拿出了审问犯人的排头。

      “大胆!”彭县令厉声喝道:“你为缉拿空妙郎君,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竟然纵使手下的衙役将无辜老妇捉拿,关入大狱,无凭无据,如何抓人?你这般张狂行事,便是犯了县衙大忌!还敢辩称自己无罪!”

      “大人!晚生曾在行事之前,询问过您的意思,就在您上京述职的前一日!那时,我将空妙郎君留在我衣服中的画像与林婆婆废弃的户籍文书比较,将我怀疑林婆婆便是画像之中的女子,空妙郎君则为其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的事尽数告知于您,那时您对我说,为抓空妙,不惜代价,一切交给晚生做主。况且,晚生只是命人在县衙之外做了些样子,进入县衙之后,就将林氏安置在东八班的小院暂且居住,从未将她关入大牢!对外宣称林氏包庇盗贼入狱,也只是诱敌之计!小辛就可为晚生作证!”张巡连声辩解,“大人,您莫不是忘了?”

      “放肆!好一个巧言善辩的后生!”彭县令满脸怒容,恰似完全不记得张巡曾与他商议之事,他高声斥责道,“你不过是一介书生,从书院将你借调而来,只是协助处理文书庶务,本官怎会将官府诸事尽数委派于你?又怎么会与你商议捉拿空妙郎君这等大事?”

      彭县令声如洪钟,震耳欲聋,“这番能成功挫掉空妙郎君的锐气,打破其从无败绩的传说,再顺利夺回其所盗之物,多亏了本官未雨绸缪,提前部署!而你,违反规矩,强扣百姓,本官念着你连月处理文书的工作做得尚算不错,姑且暂不追究你的罪责,已是开恩!”

      张巡仿佛被人凌空在身上割了一刀,整个人仿佛不断往外漏气的布囊,浑身的力气全都一点一滴逸散而出。

      五年后,他的心再一次被幽深的黑暗填满,心脏如同灌铅,狠狠地沉了下去。

      原来,彭县令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这一番作态,不过是想要将功劳占为己有。而且,他夺取功劳的心情何其急切,刚返回新城便迫不及待地赶到县衙,冲着张巡兴师问罪了,这一连串说辞显然早就准备好了,只为打张巡一个措手不及。

      能让连皇城之中的大内侍卫,全天下的官府都束手无策的空妙郎君在自己的手里尝到苦头,的确是一桩可堪吹嘘的大功劳,若能将此段功绩多加渲染,发挥得宜,将来在彭县令的官场晋升之路上,也会大有裨益。

      这位彭县令,心深如海,早不述职,晚不述职,偏要挑空妙郎君现身钱塘新城的节骨眼上出发,将一切事物抛了出来,推张巡这个唯一的“外人”去顶着,真是好谋算。

      看来,他对张巡的赏识信任是假,避开风口浪尖是真。面对这个烫手山芋,张巡若是做的不好,可让他背锅,若是张巡撞了大运,真的抓到了空妙郎君,他也可以赶回来,大笔一挥,春秋笔法,须臾之间便能将这位少年天才化作无名谋士,甚至抹杀掉张巡存在的全部痕迹,将所有功劳据为己有。

      张巡在心底冷笑。

      都说花叶底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人心,是这世间最难看破,最难计算的东西。

      本以为这个新上任两年的彭县令,能与上一任狗官不同,没想到竟然也是一丘之貉,翻脸如翻书,阴险狡诈,唯利是图。

      甚至手段更为狠辣高明。

      张巡的胸口略微剧烈地起伏,他虽灵敏机变,奇谋百出,遇事沉稳,但每当他与黑暗的官场或是人心直面之时,他仍然没有修炼到面不改色,心无波澜的境界。

      一切只是利益的勾连。

      那么,自己何不就顺了彭县令的心意,趁此机会将户籍之事重提?对张巡而言,不能读书入仕,可比不能扬名天下,严重太多。

      “多谢……大人开恩。”张巡低头躬身,艰难吐字,“大人宽宏大量,不加罪责,晚生感激不尽。大人向来心系百姓,以民为先,此次案件,能擒获空妙郎君,夺回失物,全靠大人料事如神,指挥得当,晚生敬仰。”

      说出这一段违心之语,张巡的一张俊脸已胀得通红,内心感到极大的煎熬。故意说出谄媚奉承的语言,真比拿刀捅他一下还要让他感到痛苦。张巡咬着牙,告诫自己,为了户籍文书的修正,务必要忍耐。大丈夫能屈能伸。

      彭县令的脸舒展开来,肥大的身躯在朱漆大椅上扭动了几下,感到骨头酥麻,心中畅快。显然,张巡的这一段识时务的回答与赞美,让他很是受用。

      张巡的话,是否出自真心,并不重要,话中透露出的态度更重要。

      天资过人,清高倔强,自命不凡的少年,面对他的弹压,纵使心中不忿,也不敢多加言语,不仅不能言语,甚至还得乖觉地恭维他,即使是被抢了功劳,也不能反抗。

      彭县令心情大好,长途跋涉的疲惫也在这一刻一扫而空,这便是手握权力的感觉,这一晚,自己又将手中的权柄在一个少年坚挺的脊梁上尽情地施展,真是畅快!

      他抬手,在自己的头顶上摸了摸,却摸了个空。彭县令这时才意识到,今夜的自己匆忙而至,并未佩戴官服,也未佩戴官帽。

      权力的感觉实在是太好!无怪乎他的那些同僚一个一个地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也要爬得更高。只要能握住更大的权柄,便可尽情地将他人踩在脚下,将自己曾失去的尊严和面子换一种方式挽回,享受他人的谄媚逢迎,甚至是……惧怕。

      “罢了,你也不必说这些话来叫本官开心。”彭县令怡然地捋着短须,缓缓道,“我知你心中所想,若不是为了你那封写错的户籍文书,你这一身硬骨头的臭小子,哪里会变得如此知理识趣,更不会说得出恭维我的言语。你心里,只怕恨不得抽了我的筋,扒了我的皮,来捍卫你心中至死不渝的正道吧!”

      他呵呵一笑,继续说道:“张巡,像你这样的人,本官在这官场上见的实在是太少了,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见过,可那些和你一样自恃有才,想要匡扶正义的楞头鹅,历尽艰辛,也不过是沦为他人的垫脚石和替死鬼!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啊?”

      “有趣。”张巡将脖子弯得更低,似乎就要将自己的头颅折断了,他不愿让志得意满地彭县令看见自己正牙关紧咬,眼神如刀的模样。

      这狗官说的分毫不差,面对贪官污吏,卑鄙小人,他正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拔剑而出,斩尽天下不平事。

      “还望大人开恩,改了晚生的户籍文书,大恩大德,晚生必定铭记五内,立志报答。”

      “此事容易,”彭县令摇晃着手中的一块宝印,宝印之下,是醒目的朱红色印泥,他得意一笑道,“官印已取出,你若再替本官办成一件事,事成之后,本官便立即将你的户籍文书改了。”

      “何事?”本以为已是卸磨杀驴,鸟尽弓藏之时,没想到这狗官竟然还有求于他。

      张巡心中恨意陡生,难不成,无官无势,就活该被人一而再地欺辱利用么?这薄薄的一份户籍文书,怎么几年过去,连县令都换了人,改起来仍是难如登天!

      “本官一直有意结交居住在科甲巷中的许望大人,我知你一向与许大人的公子,许远小少爷交好,你二人每日称兄道弟,形影不离。”彭县令从袖中掏出一件轻薄的物件,阴恻恻地笑道,“若你肯将这封信送入许府,再说服许大人收下,此事就算做成,在这之后,我便答应替你改了这户籍,决不食言。”

      许远的父亲许望,曾为朝中重臣,人虽因故辞官,但人情世事,网罗万象,绝不会就此斩断。所以,整个钱塘想要结交许大人的达官显贵络绎不绝,连许远家的门槛都要踏破了,所为的也不过是干谒求官,巴结攀附的勾当。

      许大人为人清正,素不热衷结交,不仅将所有心术不正之人拒之门外,更是断然不肯收受礼品财物,除了真正有才名之人能有机会与许大人一见,其余诸人,大多无功而返。

      想来彭县令想要结交许大人已经起意已久,苦于没有门路,这才打起了张巡的主意。毕竟张巡与许大人的公子交情匪浅,又有弱点攥在自己手上,不敢不听话,以张巡作为突破口,实在是上上之策。待到与许大人攀上交情,凭借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将许大人哄得开怀,那么他的官运也必将就此一片坦途,青云直上。

      张巡心如刀绞。

      他想起了中秋之夜的家宴上与母亲的对谈,那时他还言之凿凿地向母亲他们保证,说这位彭县令是一位难得的好官。他没想到,自己看人的眼光竟能差到如此地步。

      突然,张巡又想到了什么,背脊攀上一层冷汗。

      若是国朝之中,朝堂之上,尽是此等卑鄙宵小,奸佞横行,那么巍巍大唐,只怕危在旦夕,国祚难久。

      “你的这封信里,装着的是什么?”张巡将左手按在胸口,徒劳地抵住皮肉肋骨之下传来的阵阵钝痛,开口询问。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是听闻朝中又有多少昏官当道,有多少无辜百姓申冤无门,他这颗年少的心,便会隐隐作痛。

      林婆婆说的对,思虑损耗心血,长此以往,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这就不归你管了。”彭县令将信纸放在桌上,淡淡地说,“少年人,听本官一句奉劝,人活在这世上,就该当明白,不该问的事别问,不该管的事别管。”他胡子上翘,目露精光,又道,“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

      “多谢大人提点。”张巡长袖一振,两臂向前,又作一揖,“晚生向来迟钝,世事人情,官场深浅,大多一窍不通。晚生既读了几年圣贤书,心中便只知道,为人必正,为官必廉,民贵君轻,身正影直。所以……晚生恐怕无法将信封中所装的大额银票送给许大人了。”

      话音刚落,公堂之上的人立即拍案而起。彭县令愕然失色,连带着声音都因为过度的惊讶而扭曲颤抖:“大胆竖子!你……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有时候,人的肢体反应,往往比语言诚实得多。

      张巡冷眼看着彭县令气急败坏、面若紫肝的样子,更加笃信了自己的判断。他将弯了很久的腰板重新挺直,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长出了一口气,面对这个狗官,他连恭敬的表象也不想多加维持。

      张巡声如冷泉,缓缓流淌:“大人应该知道,五年前,晚生的父亲骤然离世,家遭大难,母子二人被宗族抛弃欺辱,一切家产都被吸血蝗虫啃噬干净。我与母亲受尽欺凌,九死一生,流落钱塘。正是在这方公堂之上,我的母亲被人打折了一条腿,而出身于书香世家的我,竟也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商贾的儿子。那时,我恨那县令指鹿为马,蓄意刁难,也曾在县衙大门外击鼓鸣冤。我本以为,自己因此前路尽断,人生再无希望,只好将一身的力气都化在轰隆的鼓声中。”

      张巡抬头,一改落寞的神色,温柔一笑,“我本以为,除了母亲以外,我再无牵挂,孑然一身,无论做什么都是孤立无援。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事情已经变得不同了。”

      一阵微风,忽然从公堂之中掠过,烛火摇晃。

      “你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彭县令霍地站起,双臂猛拍在坚硬的榆木桌案上,风度尽失。他才没有耐心听张巡说这些陈年旧事,他满脑子记挂的都是张巡所说的大额银票之事。此事他做得极其隐蔽,无论如何也不该被这小子知道,更可怕的是,这小子还特意强调了“大额”二字,难不成……被他发现了什么?

      彭县令厉声道:“老实交代!是谁告诉你的!如有半句隐瞒不实,本官便让你尝尝大刑的滋味!”

      “彭大人,我本以为,您是一位难得的好官。”一道清越稚嫩的声音,忽然从彭县令身后响起。

      这一惊非同小可,彭县令立即转身,看向身后。

      只见在他背后,立着一位俊美的白衣少年,身姿挺拔,容颜如玉,与许望大人长得极其相似。不同于风骨卓绝的许大人,这位少年身上的英武之气稍弱,那双狭长的眼眸,挺秀的鼻梁,淡粉色的薄唇,即使与张巡同样做了一身儒生打扮,也比张巡多出了几分阴柔秀美。

      彭县令恍然大悟,这位略显面生的少年,竟是每日与张巡还有另外一个黑面小子形影不离的许远小公子!而许远就是他心心念念想要攀附的许望大人的独子。

      彭县令愕然,这少年到底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难道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都被这少年看见了?他心乱如麻,面皮不住地抽动着,他看向许远,勉强挤出一丝谄媚的笑容。

      “许……许公子……”彭县令结巴着,“一切都是误会。”

      许远的眼底浮现出失望的神色,他的心中所想,与刚才痛心疾首的张巡所想,不谋而合。

      许远扬了扬手中那一封淡黄色的信封,嘶啦一声,沿着信的封口撕开一道平直的缺口,说道:“大人不是想将这封信赠与我父亲么?不必找巡弟来曲折绕远,子代父劳,我先行审阅了。”

      这封信,刚才好好端端地放在彭县令眼前的桌子上,是什么时候跑到许远的手中?彭县令思前想后,认定必然是在张巡忽然提起五年前往事的时候,正巧那时,他的身旁曾有一阵微风吹过,只不过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张巡身上,对突然扫过的微风浑然不觉。

      原来,张巡假意旧事重提,是为了吸引彭县令的注意,实则是为了让许远趁机从彭县令的身后悄悄偷走信封。

      同样的一封信,到了不同的人手里,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在升堂断案之时,这样的东西,一贯都会被称之为“呈堂证供”。

      许远右手腕一抖,一张面额足有八百两的银票就这样落在了他的左手手心。

      “从古至今,想要将账簿算清楚的法门很简单,无外乎一句话而已。”沉默了半晌的张巡忽然开口,吓得彭县令又赶紧扭过头去,“有来必有去,来去必相等。”

      只见张巡不慌不忙地从宽大的袖子中取出一卷白色的纸帛,从容地将纸帛展开。

      “这张帛书上记载的,正是前段时日我顺便清理小辛案几上堆积的账簿时所发现的错漏,这两年的账簿仍用竹简编纂,的确太过沉重,翻看起来也很辛苦。纸帛轻便,利于书写,又便于携带,所以,我才请远兄给了我这一块上好的锦帛,好用来陈述彭大人您的罪状。”

      张巡的声音虽不大,却仿佛有穿云裂石之效,搅扰得彭县令心绪不宁,眉头紧皱。

      原来,张巡总是在县衙待到深夜方回,并不全是在处理自己所负责的文书。

      这小子真正的目的,是要等所有人离开之后,偷偷核算本不该由他负责的账簿。

      那些让小辛头疼欲裂的田赋户税,诸多杂项,张巡早就在彭县令回来之前完成了清理。

      彭县令微微眯了眯眼睛,心想,这小子果然不同寻常,竟在刚进入县衙工作的时候,就多留了一个心眼,想到要在账目上探查,并假借整理文书作掩护,在这段时间里搜集整理了这么一大堆的账目错漏。

      本以为自己假意赏识,实则利用张巡的计谋做到了神鬼不知,没想到这小子也从未真正信任自己,这封写满漆黑小楷的帛书就是证据!更让彭县令感到可怕的,是张巡实在太沉得住气了,直到方才,才将杀手锏露了出来。

      “租庸调为国朝财政支助,每年户部都核查得紧。您很谨慎,很聪明,并未选择在租庸调的账簿上做手脚,留下的每一条账目都清澈了然,可在户税与义仓税这两处,您的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

      张巡的手指顺着光滑的锦缎往下滑动,继续说道,“您不过上任两年,就如此按捺不住,贪相毕露,在这些朝廷清查较为松弛的税收上,足足贪污了上千两白银。可见大人是真的看重许大人,为了攀附成功,竟舍得从您的私账中拨出八百两,作为扶摇直上的敲门砖。”

      “张巡!你果然辞色锋利,但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是多大的罪过?”彭县令在官场多年,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他淡定开口道,“无凭无据,信口开河,本官才不惧你。”

      “账是您做的,您自然很有自信,但您可曾听说,但立直标,终无曲影。只有身正才不怕影斜。即使假账,就不能以假乱真,谎话就算藏得再深,也总有被拆穿的那一天。”

      “哦?”彭县令抚须问道,“说来听听。”

      “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以今年县衙所收缴的义仓税为例,每一处义仓征粮一万石,折算白银一千两,朝廷据此拨款一千两,分文不少。表面上看,账面无误,出入相符,无可指摘。可是,在县衙折算银两时,你使用的却是荒年的米粮单价!开元年间,天下太平,江南地区几无灾荒,唯有五年前,因为雨水与潮灾,出现过荒年,其余都是大丰的年份。丰年米粮价低,同样的白银可在百姓手里征收远多于一万石的粮食,同理,一万石的粮食所也花费不到一千两,而这其中所产生的差额,足有五百两!而新城地界,设置了不下十余处义仓,这些钱财,并未如数返回朝廷,而是尽入了你的私账!”

      张巡越说,声音越厉,“再谈户税,朝廷征收户税,应当按户征收,不多收一户,不遗漏一户,可新城以北的谷家村为例,原本是十四个家族聚落,算作十四户人家,可这些聚落,早在八年前就彻底分了家,户数也由此增加到了五十余户。这些事,我也拜托我的好兄弟南八,亲自骑马前去探查过,可身为一城县令的你,明明知道实际情况,却并未修正其中的错误,在征收户税时,按照实际的户数五十六户征收,而在上报户部时仍按照原有的户数十四户上报,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天目山脚下的许多村落中。其中所产生的钱利,仍然瞒过了朝廷的眼睛,再入了你的私账。不止如此,你还在账目中谎报强宗巨室的实际户籍数量,助他们避税,与他们达成了利益勾连。”

      不知何时,许远已经走到了张巡身旁,许远淡淡开口道,“彭大人,您上瞒朝廷,下欺百姓,贪污偷税,实在可恶!只需要将米粮的单价与实际的户数上报给朝廷,不论是监察御史还是当今圣上,都不会放过您,到那时,您的青云路,只怕就要因此彻底断送了。”

      “无凭无据?”张巡气极反笑,抖了抖手中的帛书,道,“证据在此。”

      “证据在此。”许远将明晃晃的银票立在手中。

      二位少年并肩而立,英气勃发。

      他们的下巴微微抬高,同样瘦削的身材,同样坚毅的眼神,背脊挺拔,浑身上下似乎笼罩着清气,绝不向浑浊的世道低头,大有澄清寰宇,锐不可当的气势。

      彭县令身子一晃,跌坐在椅子上。他连忙对着两位少年摆手,语气变软了许多:“二位公子!高抬贵手,一切都好商量。”

      他时而看看许远,时而看看张巡,对张巡诚恳说道:“张巡!你不是想改户籍么?本官现在就给你改!”

      “不……”张巡正打算出言拒绝。倒不是因为他不想改户籍,改户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事,他拒绝的原因是不想因此受彭县令挟制,他不愿以此作为交易,放过这个贪官。

      “还不快去!”许远出言打断了他,语气竟有些严厉,“这封户籍文书早就该改了,一刻也不应再拖。”

      张巡有些惊讶地看着许远的侧脸,许远面容平静,并未注意到张巡的注视。

      彭县令为官多年,何曾被两个少年命令过,可他此刻正被人捏住了命门,只好听令行事。他连忙站起,往存放户籍的库房走去。

      “你……”张巡看着彭县令的身影消失在公堂大门外,转头问道,“你就不怕这狗官以此作为要挟,让我们放了他?”

      “不怕。”许远笑道,“难道你被人要挟怕了?”

      “当然不会。”张巡反驳道,“他就算不给我改,我也一定能再想到办法,大不了我就写一封诉状,跑马去一趟长安,不信户部会坐视不理。”

      “彭县令他一定会受到严惩,”许远笃定道,“不过,什么都没有修改你的户籍重要。”许远的语气中有了责备之意,“你为什么总是要独自面对,我们是兄弟,不论什么都可以一起面对的。”

      责备只是表象,许远真实的心境只有心疼二字。

      在上个月旬考之前,父亲曾告诉他,这次旬考对张巡非常重要,如果他想要真正帮到张巡,就不必执着于第一。虽然他也曾从书院里其他学生在背后的絮语中,隐隐约约感觉到张巡遭遇了很大的困难,可其余内情,从无一人告诉过他。

      他决定相信父亲,将县衙历练的机会让给张巡。父亲说,张巡需要这次机会去解决他自己的难题,那他就心甘情愿输给张巡。可他没想到,张巡家中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张巡年幼的肩膀上竟然承担了这么伤心沉重的往事。

      要是换了他人,遭遇同样的事情,只怕早已自暴自弃,心生怨恨。可张巡却不同,他坚强奋发,心有丘壑,堕入艰苦之境,不坠青云之志。

      现在想来,曾经许远与张巡,还有南八相处之时,他二人时常会避开许远谈论一些话题,或是一起沉默,也就是为了这些事了。

      “我看见你从公堂左侧的角门溜进来时,可惊讶了!”张巡尴尬地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将话题岔开,“你怎么来了?”

      “我那不靠谱的师父曾教过我夜观星象,我入睡前掐指一算,料到你今日要独闯龙潭,恐有大难,所以就策马赶来了。”许远竟然狡猾一笑,“你应该记得,我过目不忘,又曾亲笔画过县衙的舆图,对所有布局都很熟悉,西北侧偏僻的角门,离县衙公堂实在太近,我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今夜,张巡和许远二人并不是提前排演,而是临场完成的配合。就连张巡,都没有料到许远的出现。

      “是小辛对吧?”张巡轻轻一笑,“原来小辛的反间计,直到今天都没落下帷幕。”

      原来,许远真的言出必践,一直都在设法给予张巡最及时和恰当的帮助。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知道,却不追问,不多说。这个死心眼的许远,说了要共同面对,就绝不食言,他应该早就预感到了张巡会有危险,所以才拜托了小辛,替他看着张巡的动态,稍有不对,就来禀报他,而他也真的在张巡面临险境时,二话不说,前来支援。

      没想到,看似文弱的许远,竟然能为了张巡偷闯县衙。

      二人对视一眼,忽然一齐朗声大笑。

      黑暗衙役的公堂上,二人的笑声来回飘荡。笑声在寂静的夜里飘散到很远的地方,而后渐渐平息。

      “谢了。”张巡看着许远,认真说道,“从今往后,我一定记住你说的话,是兄弟,就要共同面对!”

      他在心里承认,在面对彭县令的威压时,他虽有些心理准备,依然有难以匹敌之感,当看见许远的身影出现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感动与安心。有兄弟在艰难处境里坚定地支持着,原来是如此温暖的感觉。

      “既是兄弟,就不必道谢!”许远拍了拍张巡的肩膀,狭长的眼眸里满是笑意。

      就在这时,彭县令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彭县令快步走来,一脚迈入公堂,却并未回到桌前立即修改文书,而是双手捧着户籍文书,来到了张巡的面前。他脸带微笑,双眼炯炯有神,用期待的目光示意张巡将他手中的文书接过。

      “为何还不修改?”许远疑惑道。

      “二位公子莫急,其中缘由,二位公子一看便知。”

      张巡迟疑了半晌,终于决定将户籍文书接过,他轻轻将文书展开,仔细地读了起来。

      许远也凑到他身边,与张巡一同查看。

      很快,张巡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瞪大,满脸惊诧,他举着文书的双手微微颤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封户籍文书,早就被修正了!

      “课户”这一栏之上,再无刺眼的“商”字,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的“农”字。虽然只有这一处小小的改动,可对张巡而言,却是截然不同的意义。

      他低头看着鲜红的印泥下所写的时间,更加惊讶,原来,这封文书,早在今年四月份便修改了过来!

      张巡茫然地抬头,彭县令的脸和许远的脸都在视线中变得模糊,他的双眼,正在被泪水填满。
      苦头尝尽,终日悬心,当折磨了他足足五年的心病突然宣告痊愈,当一切都在瞬间尘埃落定,他的心中涌出的竟然不是欣喜若狂,而是……不真实。

      他擦了擦眼睛,看向许远,可许远也和他一样惊讶,美丽的眼睛里欢喜与疑惑共存。

      张巡红着眼,大声道:“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啊!”

      =

      “但立直标,终无曲影,横扫天下,澄清玉宇。”黑暗中,有人信步而来,声音朗润醇厚,遥遥响起。

      公堂中的三个人一齐看向大门外,只见一位身形挺拔的青衣官人,步履平稳地走过漫长的甬道,越过高高的门槛,气定神闲地走入众人的视线。

      是许大人!

      张巡和许远石化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志气,有谋略,互相信任,配合无间。”许望负手笑道,“今夜,你二人的表现,可圈可点,我很欣慰。”

      许大人转向彭县令,说出了一段让张巡和许远惊讶不已的话,“老彭,真是辛苦你了!你常说想要与这些小辈切磋一番,赐教于他们,今日可算遂愿?”

      “许大人的这两位公子,清正非凡,器宇轩昂,又聪敏剔透,下官实在是无所赐教咯!”彭县令连连摇头,伸出衣袖擦了擦额头,说道:“后生可畏,锐不可当啊!”

      “父亲!难不成,您与这狗官认识?”许远问道。

      “正是。”许望点头,说道:“彭县令可不是你们口中的狗官,二十年前,他一次登科,金榜题名,刚步入朝堂就是清流要职,早在长安时,我们便相识了。彭县令当年,官运畅通,前程大好,若不是因为不愿同流合污,触怒了权贵,也不至于一贬再贬,沦落为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

      彭县令对许远说道:“许公子,这八百两银票正是你父亲借我的,现在交到你的手中,也算物归原主了。”

      张巡紧紧攥住自己的户籍,急急问道:“可他那些税收账目,错漏百出,贪污腐败,乃是我亲眼所见,亲手整理,您说他是好官,那这一点又该怎么说呢?”

      许大人宽和一笑,说道:“巡儿,你且回忆回忆,在你核对账目时,可曾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什么?”张巡难得被人问住了。

      “换句话说,你是如何确定自己所核算清查的账目是彭县令上任之后的账本呢?”

      “当然是以年份判断!”张巡脱口而出。这算是什么不同寻常,今年是戊戌年,每一卷账目的竹简上都写的明明白白。

      可张巡旋即愣住了。新城县衙的账簿都是用许多根竹简制造串连而成,可年份却只写在第一根竹简上。换言之,若是有人存心想要替换账簿的年份,很容易施行。

      “难道?你们……”张巡想到了答案,却因为震惊而哑然。

      原来,小辛桌上的那些自己日夜核对的账本,根本就不是这一两年的新账本,而是上一任县令遗留下来的旧账,这些旧账早就被做了调整,他们利用竹简的特性,做了极其微小却有效的更改,这一个手法简单的障眼法,竟然连张巡的瞒过了。

      “你们将书写了年份的那些竹简,拆下来替换了。”张巡说道。

      “不错。”彭县令抚须大笑,“张巡,这次还要多谢了你!你不仅从空妙郎君的身上夺回了失物,还帮我清理了旧账,这下,本官只需照你所言,拟一封奏本递上去,一定能将上一任高升的狗官法办!”

      “此话当真?”张巡问道,他心中仍然不太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转变。

      这一次,彭县令和许大人早就计算好了每一步,甚至连张巡会去查账都提前料到了,彭县令也根本不是贪污纳税的贪官,也并不打算利用张巡结交权贵,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当然!”彭县令刚才的贪婪小人嘴脸全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刚正之气。他热切地拍着张巡的肩膀,说道,“上一任县令为官不正,欺辱百姓,贪赃枉法,侵吞民脂民膏,不仅没受到应有的惩罚,还靠贿赂上级,升官了。本官最恨的就是这些国之蛀虫,最想做的事就是将他们绳之以法!可朝中不少大臣都曾收受过刘县令的贿赂,本官担心,若是奏本一级一级递上去,这份奏章,会石沉大海,不了了之。所以,本官不仅要亲自书写奏章,还要将奏本直接送入凤阁,直达天听,必不会继续让他为非作歹,逍遥法外。”

      彭县令的这一段话,说的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张巡和许远看着他真诚的目光,加之许大人亲自作保,二人终于确定,他二人曾经对彭县令的判断并没有出错。

      真是万幸。

      “老许!多亏了你,才让我畅快地体验了一次演戏的乐趣!”彭县令眉眼弯弯,摩腹大笑。
      许望回道:“我一贯知你闲暇时并无爱好,就爱听曲看戏,这次演贪官的感觉如何?”

      “无比爽快!”彭县令道,“清官难做,正心难守,做清官难,做贪官却容易太多了。”

      “哦?”许望挑了挑修长的眉毛,说道:“这些年,你因为坚守本心,没少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尝尽了打压排挤,现在体会了一次做贪官的滋味,心里可会后悔?”

      “哈哈哈!”彭县令大笑不止,“我这人虽别无所长,可就一点好,我知道坚守己心的代价,路都是自己选的,没那么多怨气,没那么多后悔。再说了,我这委屈不公都受了这么多年了,早习惯了。”他拍了拍圆鼓的肚子,说道,“都说宰相肚里能乘船,我这七品芝麻官,心胸也不至于如此狭隘,荣华富贵虽好,若是要同流合污才能获取,那不要也罢。”

      “说得好!”许望双掌拍合,赞叹道。

      “不过,圣人精明强干,心中有宏图大志,朝中诸位官员也不都是黑心烂肺之辈,还有许多如许大人一样的清流砥柱,我大唐仍旧是万国来朝之盛世,充满希望!”彭县令眼睛一转,笑道,“我现在俸禄微薄,家中人口众多,若是哪一日无米粮下锅,还得劳烦许大人接济一二。”

      “彭大人多虑了,”许望朗声笑道,“想我盛世大唐,断没有让忠臣良将饿死的道理。”

      “许大人,彭大人,你们……为什么要帮我?”张巡将户籍文书紧紧搂在怀里,终于问出了心中最想问的问题。

      秋夜凉风从豁然洞开的公堂大门涌进来,张巡却不觉得寒冷,他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包裹在和煦的暖流中。

      “巡儿,今年四月份时,我曾因南八走过一趟县衙,就在那时,我与彭县令一起发现了你户籍中的错误,彭县令爱民如子,又是惜才之人,当场便破例修改了你的户籍文书。希望你的心里,不要怪我们自作主张,”许望温柔说道,“巡儿,你记住,这一切都不是出于同情,也不是施舍,而是所有为官之人,应尽之责,应有之义。这本就是你应得的。”

      “是的,有冤则鸣,有错当改,善于倾听并主动发现老百姓的冤屈与痛苦,为百姓做主,是我们身为一方父母官的责任所在,而不是每天端坐在公堂之上,等着老百姓撞得头破血流,却置若未闻,不辨黑白。”彭县令说道。

      张巡静静地听着,感动萦怀,久不能散。

      “而且,我与彭大人都一直认为你是难得的可造之材,也知你生来傲骨,是个从小就要强的性子,明白你凡事不求与人,不论发生了什么,都只愿依靠自己的力量。所以,我们虽然早已修改了你的户籍,却仍想出一个法子来历练你。”

      “原来如此。”张巡垂眸一笑,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今夜,你已经交出了一份足够让人惊喜的答卷,你不仅整理好了各类文书,布局擒获了空妙郎君,夺回了失窃的宝物,还从账簿中发现了前一任县令的贪污证据,你做到了靠自己的力量来将上一任县令的错误修正过来,并不是仗着任何外人的势力。”许望将双手搭在张巡肩上,温暖的力量从他宽大的手掌注入张巡消瘦的身体,他认真地看着张巡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做得很好,我为你骄傲。”

      张巡看着许大人眼底的波澜微微出神。

      许大人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暖又熟悉,透露这慈爱,信任,与发乎真心的关怀,仿佛是来自父亲的注视。在父亲离世之后,张巡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了,年幼失去所有的庇护,早早见识了在人间横行的魑魅魍魉,他的心因此封冻。

      这一道温暖的目光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穿透张巡的身体,击穿了他心底的那一块坚冰。源源不绝的暖流从心口流出,他的心海之上,是炙热的烈日,炎光如火,在翻涌的海面上投射下琉璃般的波光。

      他知道,许大人本不必帮他的,能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孩修改文书,已经是天大的恩典,又何必费尽心思去设下这一场为张巡度身定做的“试炼”,虽然许大人没有言明,但张巡清楚,许大人的所作所为,还有一层最深层的含义——他不想伤害张巡那一颗珍贵、敏感的少年之心,他在保护属于张巡的自尊与骄傲。

      这世上,分不清施舍与帮助,随意践踏他人尊严的人多不胜数。可许大人,无疑是个例外。他总说张巡的天姿与志气难得,殊不知,能遇见许大人和许远,也是张巡心里最珍贵的缘。

      张巡又一次将薄唇抿紧。

      忍住眼泪,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不止是父亲,还有我,还有南八,还有雷大哥,我们所有人,都为你骄傲。”许远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手帕,放在张巡的掌心,“别憋着啦,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细心如他,当然不会看错张巡眼里荡漾的水光和泛红的眼眶,他对张巡所经历的一切都感同身受,眼角早已落下两行清泪,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他伸出袖子,揩了揩自己的眼睛,再将干净的手帕递给张巡。

      许远说不出父亲口中的那些道理,他只是觉得,张巡,真是辛苦。

      张巡比自己还小上几个月,明明只是一个孩子,却已经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

      “都是自己人,不会笑话你的。”许远补充道,“你哭了的事儿,我不会告诉南八的。”
      张巡握着许远的手帕,眼角又再度湿润了。

      “谁哭了,我才没哭。”张巡伸手刮了刮泛红的鼻尖,矢口否认,“眼泪没滴下来,就不算哭。”

      “好吧,”许远无奈一笑,“我的手帕算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张巡飞快地将手帕在眼角擦了擦,然后塞进了自己的袖口,轻声说,“我洗干净以后还你。”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压抑的气氛早已不复存在,就连冰冷如雪的月光,也显得温柔。

      张巡郑重得对着许大人和彭县令再作一揖,“大人们点拨教诲,试炼之恩,张巡永不敢忘。”

      “何足挂齿。”彭县令和许大人异口同声道。

      “走吧,夜深露重,再不回家休息,明日的早课就被耽误了。”许远拽着张巡,“赶紧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娘!她一定欢喜!”

      话落,许远和张巡并肩走出公堂,从西北侧的角门离开。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

      “老许,”彭县令拖着下巴思索道,“你说我是不是该在这处角门多加派些人手,偌大的一个县衙,怎么处处都是漏洞!”

      许望笑而不答,将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看了看黑云间的月光。

      “上次在长安,你我本约好在平康坊的酒楼一醉方休,却因你外调出京,遗憾错过,今日月色正好,不知彭大人可愿拿出珍藏的佳酿,扫榻留宾?”

      “寒舍虽简陋,随时恭候许大人大驾光临。”彭县令与许望一同朝着西北侧的角门走去,公堂四处的烛火,皆已燃烧殆尽。

      “若我记的不错,你府中地窖里窖藏的桂花酿,风味独绝,你我二人为何不共饮此酒?”

      “呵呵,我本也正有此意,”许望的唇边勾勒出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可是,我这一坛桂花酿,不知何时,竟被人盗走了。”

      “还有这事!下官明日就下令缉拿盗贼!”

      “如此甚好。”

      夜空中黑云如浪,遮蔽了月亮,月光下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就此融入了无边的黑暗,再也无迹可寻。

      月色澄明,心亦澄明,县衙的夜,归于祥和宁静。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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