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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赠别 ...

  •   “没想到小辛的挚友阿溪,竟然是左金吾卫王海宾大将军的麾下部将。”许远听了张巡的叙述之后,禁不住感慨道。

      曾经他们只知小辛曾有一位挚友死在了与吐蕃作战的乱军之中,在好友殒命之后,小辛一直对好友的母亲关怀有加,多番照顾,是个很有情义的儿郎,他们却不知道更多的内情。

      张巡将方才所发生的事,在马背上做了一番细致的叙述,许远闻之,心里五味杂陈。

      “真是冤枉。”许远叹了一口气。

      “要我说,被敌军围攻而死的哪一位战士不冤枉?王将军为先锋,其余诸军皆应当及时策应,我朝军队分明可以救援,何至于害得王将军他们深陷敌军,死战力竭而亡。”张巡冷哼道,“说得好听些,便是弃一子以活全局,说得不好听些,便是因其余诸将妒其功绩,蓄意害之。”

      许远愀然道:“王将军铁骨铮铮,虽看似殒于敌军战阵,实则毁于自己人的内斗阴谋。”

      张巡不置可否,二人的面色都仿佛笼罩了一层寒霜。

      二人纵马在夜色里飞奔,整个坐落在天目山脚下的城镇都还在夜色中沉睡,举目四顾,无见灯火,唯有哒哒的马蹄声清脆。

      原本张巡和许远从县衙大门外离开之后,就二马并行,隔着马匹之间的空隙不断交谈着。他们都急切地想与对方分享自己在此次行动中做了哪些精妙的部署,提前预判了对方什么反应,又有哪一处在平日里常常交流的灵感在“实战”中得到了应用。原本热闹的讨论,在谈到由小辛引出的那一段五年前的战场往事时,气氛变得冷清。

      张巡、许远、南八,不论是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人,最恨的便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
      不惧外敌,最恨内贼。

      普天之下,为何总有人费尽心思地去钻营讨巧,为了一己私利,便不惜踩着他人的脊梁往上爬。

      午夜梦回,良心如何安宁?

      若世风皆如此,天下又何得太平长久?

      二人虽不再说话,可辔头的方向却默契地保持着一致。张巡并没有如他所说的回家休息,他们的目的地也不是许府。圆圆的马蹄印仿佛缺了一角的落叶,在泥地上指示出一道直往东去的轨迹。

      这道轨迹在七里泷渡口处转弯北上,二人沿着滔滔的钱塘江水一路往北驰骋。长而柔软的马鬃顺风舒展,轻抚着二人胸前的衣襟,江面上水雾空濛,芦苇丛中不时有几声大雁的鸣叫,褐色的羽翼舒展开来,顺着向上的气流一飞冲天,再俯冲下来,沿着水流湍急的江面掠过。

      天空朝霞浸染,红日暂隐。

      许远和张巡同时侧头,朝空中的大雁投去了默契的一瞥。

      朝霞如荼,清风如许。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衣袂翻飞,策马奔腾,三只褐色的大鸟沿着江水,护航一般相伴左右。见此景象,他们同时想到了林婆婆、罗四爷、以及空妙郎君。

      林婆婆脾气刚直,自强坚韧,与这一对阔别多年的跳脱的父子,在往后的日子里又将发生怎样的故事?

      人世间千百种不同际遇,因缘聚散,不论命运的笔触如何书写,他们相信,属于这一家人的故事,一定会填满欢乐,不再有遗憾苦痛。

      天涯归鸿因若此,阖家相守不分离。

      在浩然江风的吹拂之下,二人方才的郁闷已被涤荡干净,念及好不容易团圆的林婆婆一家,许远只觉胸中浩荡,不复一丝纠结烦扰。

      他语调欢快地对张巡说道:“不知道我那个不靠谱的师父现在跑到哪里了?”

      “他应该与我前后脚离开县衙,我告诉了他林婆婆与罗四爷现在何处,他必然不会走丢。”张巡深吸了一口清甜的空气,眉目舒展,笑道,“只是不知我们走马,他用轻功,究竟谁会更快到达。”

      是了,张巡与许远的目的地正是那一处隐蔽如隔世的石蓝花山谷,林婆婆一家将要远行,他们承蒙林婆婆的诸多照顾,必然要去相送。

      许远回头朝浓绿欲滴的密林望了一眼,希望能从如织的绿锦中发现某一个熟悉的纵跳不止的身影,可茫茫绿野,始终无所寻获。

      “他应该会比我们更快。”许远四顾良久,终于告诉了张巡自己的结论。

      “为何?”张巡瞧他一脸笃定的样子,疑惑发问。

      “你瞧瞧这条小道,可有何发现?”

      张巡立即扫视着眼前的这一条羊肠小道。

      这一条荒草丛生,荆棘密布的江边小陌就是由他们三人在玩耍中无意发现的,是一条可以通往山谷的秘径,而绕过山谷之后,就绕出了新城的地界。

      “两道车辙,以及拉车的辕马留下的马蹄印。”张巡答道。

      “不止如此,”许远兴奋地指了指车辙旁的一处绿茵,“你再瞧那儿是什么?”

      一排几不可查的马蹄印子隐藏在野草丛中,沿着小道上留下的车辙轨迹一路向前,纵马之人显然极其聪明,他沿着车辙的痕迹纵马追踪,却不愿将自己所驰之马的脚印留下,一来是害怕破坏车辙痕迹,不利于追踪,二来,便是出于逃跑中的盗贼专业的考虑,藏匿行踪,防止他人追击。

      那道马蹄踩在厚实的草丛中,几乎没有留下明显的印记,若不是许远细心审视后出言提醒,就是张巡也完全注意不到。

      显然有人已经先他们一步,朝山谷而去了。

      “你师父倒是一个鬼灵精,”张巡轻笑,“逃出来之后这么快就顺走了一匹马。”

      “可以理解,这么远的路,全靠自己飞过去,的确是有些疲惫。”许远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林婆婆就要去她心心念念了大半辈子的长安城了,她即将与她的儿子,丈夫,共同去开启新的生活。今后,七里泷渡口那家让他们三人眷恋流连的林婆食肆不会再有,张巡即使赢了这一场对决,也没法让许远在林婆婆的食店里请自己和南八吃上一个月的晚食了。

      难不成,往后的一个月,只能在胥王庙前的寒风里瑟瑟发抖,然后等待不通厨艺的许远从火堆里拿出烤焦的鱼或是煤块一般的番薯?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让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

      张巡一边皱眉一边思索,整个新城还有哪家食肆的手艺能及得上林婆婆呢?

      很快,他便放弃了思索,洒然一笑。

      这些惋惜与纠结,和林婆婆的幸福快乐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他转头对许远大喊:“再快些!”

      话落,他双腿一夹马腹,以更快的速度在狭窄的小道上奔驰。

      “你是怕去的晚了,他们已经走了么?”许远一抖缰绳,笑嘻嘻地跟上,“经此一别,往后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林婆婆了?”

      “乌鸦嘴,”张巡笑道,“天高地宽,人生总有再会之时。”

      张巡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况且,若是那对父子对林婆婆不好,再次伤了她的心,咱们只需要将林婆婆的小院与食肆看好,若是林婆婆往后过的不畅快,她还可以再回来啊!”

      “正是!”许远兴奋道,若是能有朝一日再吃到林婆婆做的私房菜,他可真是太开心了。许远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问张巡,“你为什么对林婆婆这么好?”

      “谁对我好,我便一定要对谁好。”张巡想也没想,立即答道,“恩义如山,永不相负。”

      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陡峭,二人的身子在马背上不住地颠扑,彼此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在绕过了两块从山腰凸起的拦路巨石之后,他们的视野骤然开阔,明亮的天光从没有巨树遮挡的头顶上方撒了进来。很快,掩映在密林之中的山谷就露出一角。

      张巡侧耳倾听,仿佛听见了南八和空妙郎君拌嘴的声音,南八似乎正在痛斥空妙郎君前十五年作为儿子的失职,空妙郎君也不甘示弱地犟嘴回击,几番斗嘴下来,两人似乎还想在山谷中比试比试轻功,一决高下。

      这二人叽叽喳喳,仿佛两只在清晨啼叫不休的公鸡。

      两人年龄差距这么大,居然还能吵得起来。

      张巡和许远对视一眼,无奈苦笑。

      =

      秋日寒露,离别时分。

      “巡儿,没想到隔了三十年,我老婆子的家还能找回来,这一切都要多谢你们这三个小娃娃了。”林婆婆拉着张巡的手,眼泛泪光,神色慈爱。

      “您千万别这么说,”张巡挠了挠头,面有红晕,“这些年,多亏了您对我和我娘的照拂,我早当您是我的家人了,便如祖母一般,您若是谢我,那就真是折煞我了。”

      “好孩子。”林婆婆将张巡拉进怀里,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背,这么多年,同在富春江边做邻居,看着张巡一点点长大,在她心里,何尝不是将张巡看作自己的亲孙儿。

      林婆婆温热的手,按在张巡的眉心,轻声道,“巡儿,你一贯是个心有成算的孩子,有些话也不必说给你听,但现在老婆子要走了,总还是要说一句,希望你能过得轻松快乐些,不要总是思虑过多。”

      林婆婆指了指南八,说道,“你瞧南八,没心没肺的,每天肆意往来,万事不萦于怀抱,过得多快乐啊!”

      南八一听,眼珠子一转,觉得这话不全然是在夸他,当即瘪了瘪嘴,道:“林婆婆,您就是偏心巡哥,这次我和远哥也出了许多力呢!”

      “呵呵!没人忘了你!”罗四爷将胳膊亲热地搭在南八的肩上,畅快地笑道,“此番来新城,老夫不仅重新与小婷,儿子团聚,还平白多了个乖徒弟,实在是大大得赚了!”

      然后,他转身,慎重地对许远作了一揖,说:“许公子的大恩,必不敢忘。”

      许远本只是微笑看着,他没打算邀功,也不打算恃恩挟报,就想静静地做一个观众,心满意足地围观这一场得来不易的团圆。

      当看见罗四爷突然对自己行礼,许远立即慌了,赶紧手忙脚乱地将托着罗四爷的两只胳膊,将他搀扶起来,口中连声说着,“不足挂齿,不必介怀。”

      罗四爷对着不远处那个倚靠着大树,口中衔着一根青草的青衣人喊了一声,“臭小子!杵在那边干嘛呢?还不快过来对三位公子道谢!”

      空妙郎君面上的肌肉一滞,身形有些僵硬,听到罗四爷的话,心中嘟囔着,“臭老头,叫谁臭小子呢?真拿自己当我爹了?我还没说要不要原谅你呢!”虽然他的心里已经转了无数个不情不愿念头,脚下的步子却仍是走了过来。

      他走到许远面前,说道:“徒儿出息了,把为师骗的好苦。”

      罗四爷一听,立即扯了扯空妙郎君的袖子,低声叱道:“别放肆胡说。”

      许远大方一笑,说道,“无妨,无妨,相信师父看见徒弟有所寸进,心里也是欢喜的。”

      空妙将手搭在许远肩头,认真说道,“往后,师父不在,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明白?”

      “明白。”许远答道,同时心想,曾经你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所谓师徒,多少年也没能见上一面啊。

      这位空妙郎君死皮赖脸一定要认下的徒弟,没能从空妙身上学到半分偷盗技巧、轻功法门,甚至还总是反过来,教会了空妙许多东西。

      空妙郎君欣慰一笑,说道:“替我向你爹告别!”

      “是!”

      空妙郎君又看向南八,打量着这个面带刀疤,体格精壮,带着一身鬼神不侵的正气的男孩,微微一笑道:“小子,多谢了。”

      “嘿嘿!不必客气!”南八偏着头,看了空妙一眼,乐了。“方才你不是还要和我大战三百回合么?比轻功?小爷随时奉陪。”

      “不必比了,轻功比上八百个回合,你小子都不是我的对手。”空妙低头,避开了南八喷火的目光,将身子转向了张巡。

      原本能言善道的空妙,到了张巡的面前,忽然沉默了最长的时间。过了良久,他默然道,“在县衙时,你曾抓了我,我心中对你满是成见,当然不服,可后来,我得知你为我们一家筹谋的一切,我承认是我错怪了你。在北监,你对我说了许多话,我思前想后,还是得承认你说的很对,前十五年,都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对,我会收好你给我的画像,日夜反省弥补,必不会让你这个毛头小子,看我不起。”

      张巡只是笑,没有答话。

      “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弥补我娘!带她吃遍全大唐的好吃的!”空妙郎君终于鼓起勇气,对着林婆婆说道,“不仅是整个大唐,只要我娘愿意,波斯,大食,突厥,回纥,东瀛,不论什么地方,不论海角天涯,我们一家人都一起去!”

      林婆婆欣慰笑着,眼角有泪光滑落。

      “不错!”罗四爷搂着林婆婆,冲着空妙郎君点头,“儿子说的对,咱们一家,从今往后,再也不分开了!”

      空妙眼角湿润,但他很快就将泪水忍了回去,他定定地看着南八,似乎还有话想说。

      南八被那双泛红的杏仁眼弄蒙了,呆呆地站着,连话都不知道说啥。

      “这个给你。”空妙从衣襟里拿出一本画册,递给南八。

      “姿……通……”南八识字不算太多,费力地念着封面上的大字。

      姿质通鉴……

      张巡和许远脸色俱是一黑。

      空妙郎君看了看众人的表情,慌乱地解释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你先翻翻看!”

      “什么东西啊,鬼鬼祟祟的。”南八狐疑地翻开泛黄的纸张。

      随着书页滑动,一幅又一幅挥舞拳脚的小人在南八的面前闪动。纵跳蹿跃,飞檐走壁,挥臂踢腿……详细地拆解了空妙郎君应以为傲的轻功,并且每一幅画旁边都详细注释了每一个招数的动作要点。

      南八惊讶地抬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爹说你是练武的好苗子,我的这一套辛苦整理的轻功秘笈,就交给你了。前五章是内功,你每日早晚必须认真练习,不可懈怠,五年之后才可自行调整。后八章是拆解招式,我已详细标注出来,你能练到什么程度,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千万别给弄丢了,概不外传。”空妙郎君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这个师傅比较懒怠,今日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若是许远想学,你就先学会了以后再教给他。”

      这是谢礼?南八惊喜地点了点头。这些武功秘籍,就是他的心头至宝,就是他的人丢了,东西也断不会丢的!

      “你去福记书肆借书,就是为了拆掉人家那本书的封皮啊?”许远说道。

      “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啦!”空妙的脸红了红。

      “这名字不好。”张巡忍不住插话道,“既然这本画册是你毕生心血,何不取个堂堂正正的名字流传世间?”

      空妙思索半晌,问道:“那以你所见,取个什么名字好?”

      张巡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之间翻动着,入目的每一个招式都缥缈如仙,身如飞鸿,大有冯虚御风,翱翔九天之势。

      张巡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绝妙的想法,他双眼放光,开口道:“你们一家,恰似零落天涯的鸿雁,各自漂泊,终于降落。这本秘笈,动作也如大雁般舒展,意韵缥缈,依我看,你的这本轻功画册,就叫做飞鸿落如何?”

      此话甫一说出,众人眼睛俱是一亮,无不拍手称赞。

      “好极!妙极!”空妙郎君意气勃发地说道,“小爷这出神入化的轻功,唯有飞鸿可堪比!我的轻功秘笈就叫飞鸿落了!”

      众人皆开怀大笑,心下欢喜。

      辕马嘶鸣,秋风起。

      离别终于近在眼前。

      许远从袖中掏出一幅画,递到了空妙郎君的手中。

      “师父,送你。”

      空妙将画布展开,发现是今年中秋之夜,他闯入许远的书房时,许远正用墨笔勾勒的那副画。

      三只神形兼具的大雁,在崇山峻岭之间翱翔,两大一小,仿佛会随着风的轨迹,共同飞往万里之外的天地。

      这是许远对他们一家的祝福,也是珍贵的巧合,中秋之夜,他提笔绘下三只大雁,或许就是今日的预言。

      总说万物有灵,连鸿雁都知道爱的忠贞与家的重要,甚至不惜以命守之。人作为百兽灵长,秉天地气运而生,自诩区别于禽兽,便更应该做些人该做的事。

      “珍重。”

      “珍重。”

      众人互道珍重,三言两语之间,分别的时刻就猝然来临。

      三个少年并肩而立,目送着林婆婆一家的马车从曲折幽闭的山谷另一侧驶出,空妙郎君坐在车架上,一只手里提着缰绳,另一只手潇洒地扬起,对着南八他们摆动,挥手作别。

      罗四爷的头从车厢的窗户里探出来,大喊着:“好孩子们,快回去吧!”

      “不必送了!”空妙郎君快活的声音遥遥传来。

      “谁想送你们啊。”南八大笑着回应,“我们是来送林婆婆的!”

      当马车的影子彻底消失,三人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

      南八在张巡和许远的马之间来回扫视,怒道,“怎么就两匹马啊?我的小白龙呢?”

      “小白龙和你一样爱睡懒觉,拉不起来。”许远笑道,“我不介意和你一匹马回去。”

      “咱俩,一匹马?”南八呵呵一笑。他心想,这要是让新城的小娘子看见,自己竟然和风流俊秀的许公子同坐一匹马,只怕那些羡慕的目光能将他活活射穿。

      南八没有一丝犹豫,立即翻身跳上许远的马背,对着马下的二人招手,“快上马!咱们快回去吧!”

      “好!”

      张巡和许远也同时翻身上马,许远坐在南八身后,将南八搂在怀里,平常威风凛凛的南八在此刻颇有些小鸟依人的意味。

      张巡看了一眼身旁的二人,没忍住,噗嗤一笑。

      “回新城之后,你有何打算?”许远对张巡问道。

      张巡抬头,将眉目舒展,露出轻松的笑容,“当然是将此案了结,在彭县令面前做个完整的陈述,再过几日,两个月的借调期就到了,我还是要回书院去的。”

      许远点了点头,说道,“去县衙善后的事,你打算独自面对不成?”

      “这是自然。”张巡有些疑惑,“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远攥了攥拳头,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他开口说道:“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是兄弟,是朋友,都是可以共同面对的!就像设法让林婆婆一家团聚一样!”

      张巡看着许远微微发红的脸,愣了愣。

      “共同面对”这四个字,许远语气很重,生怕张巡听不见似的。

      张巡虽不知道为什么许远突然对他有此一问一答,但心里还是涌上一阵感动。

      张巡笑了笑,说道,“好的,我记下了。”

      许远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喂!”南八坐在许远怀里,两道眉毛倒立着,“你俩还要说多久?到底还走不走了?要不你俩一个马算了?”

      “走!”张巡抖了抖缰绳,一夹马腹,立即折返。转眼之间,连人带马,已跑到了三丈开外。

      “我们比试比试!看谁更快!”南八冲着张巡的背影大喊,同时催促许远,“快走!”

      许远无奈一笑,也发力夹了夹马腹,飞快地朝前追去。

      =

      又是一个寂静的夜,掌灯时分。

      今日,是林婆婆一家离开新城的第七天,张巡仍按照惯例,在书院散学之后来到县衙,继续整理堆积如山的竹简、文书。

      除了兵刑工房内亮着的两盏烛火,整个县衙都静悄悄的。自打空妙郎君逃脱的消息传出后,雷捕头带着十几个捕快搜遍了新城的大小街巷,不仅没捞到空妙郎君的一根头发丝,甚至连富春江边居住的林婆婆也杳无音信,他们要找的人,仿佛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在新城的地界,叫县衙诸人无迹可寻。

      不愧是空妙郎君,即使聪敏机变如张巡,也仅仅只能将其短暂擒获,不过半个时辰,空妙郎君便成功从县衙大牢中脱出了,连带着暂住在东八班小院的林婆婆也不见了,这下张巡也慌了手脚,想不出应对之法。

      就这样,说书先生柳三里的书袋中又多了一段故事——“空妙郎君夜闯县衙,英勇救母”。

      钱塘县中痴迷空妙郎君的闺阁少女不在少数,听了这一段不知被多少人添油加醋,删来改去的段子之后,都忍不住在心里为空妙郎君击掌叫好,原本那一颗在听闻空妙郎君被捕入狱时揪起来的心,终于踏实地落回了肚子里。

      有情有义,来去如谜,劫富济贫的空妙郎君身上,又因为此次际遇,多了一段传奇。

      原本风头正盛的儒生张巡,名望大减。

      众人只道,所谓的少年卧龙,终究还是夸大其词,不过如此。张巡始终还是太年轻。又有人道,此少年小小年纪便能设法困住空妙郎君一时,已然是不可限量之才,假以时日,必有成就。

      如此这般的琐碎言语,在一日又一日流逝的时光中,渐渐微弱,渐渐沉淀。

      唯一不变的,是张巡守在案几前那沉静的状态。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自幼立志,读书入仕,为的是在朝堂官场涤荡贪腐、激浊扬清,至于闲言碎语,蜗角虚名,他何曾放在心上?

      一切不过是旁人的絮语罢了,他提笔阅卷,沉凝如冰雪。

      屋内的水漏声,滴答滴答,时间刚过了丑时。从屋顶往下看,可以清晰地看见地板上到处散落着一卷又一卷的竹简,一摞又一摞的文书,两张案几上各摆了一盏铜烛灯,一胖一瘦两个人,俯首在如山的书卷中。

      没错,是两个人,这几日的夜晚,张巡都是有人陪伴的。

      小辛,正坐在另一张案几前,昏昏欲睡。

      在新城县衙中,小辛所负责的工作是整理核对各类账簿,收支出纳。大到租庸调税,小到户税与义仓税,银钱货币,粮食布匹,全都要一一核对,不容差错,需在年关来临前,将整理好的账簿与收缴的税收,妥善地上交户部。

      原本这项细致的工作,怎么也不该轮到小辛头上,可新城县衙人少活多,为数不多的人里很多都从不识字,读过几年书,跟着先生学过几年算术的小辛,也就成为了彭县令眼中的最佳人选。

      按照彭县令的规定,小辛应该在彭县令述职回来之前就完成所有账目的核实,可那时他天天因为空妙郎君的事情提心吊胆,完全没有心力整理。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天下太平,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小辛那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安稳下来。

      那一夜烧成灰烬的字条,就如同张巡承诺过的那样,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眼看着彭县令的归期越来越近,小辛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开始陪着张巡日夜赶工,每日都举着竹简,对着竹条上编纂的密密麻麻的小字哈欠连天,眼皮打架,恨不得立即昏死过去。

      小辛不耐烦地将以细绳串联而成的一卷竹简拨拉地哗啦作响,心想,这东西真重,为什么不能写在轻薄的白纸或是书帛上呢?怕不是县衙因为纸帛太贵,又寒酸又抠门,才始终坚持在竹简上做账。

      张巡缓缓解释道,纸帛价贵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赋税账簿极其重要,纸张太容易损坏,不便于长途运输,常年储存,况且连当今圣人都提倡节俭,不崇奢华,县衙作为是一方父母官,以身作则,能省则省,应当称赞才是。

      小辛无奈地摇了摇头,强撑着惺忪的睡眼,右手举着一卷简牍,支起左臂,撑住沉重的脑袋,努力地抵挡着睡意。

      不一会儿,断断续续的鼾声响起。

      张巡听着小辛的鼾声,无可奈何地一笑。这小辛虽对朋友,肝胆相照,言出必践,可面对算术真是一窍不通,糊里糊涂。真不知彭县令是怎么想的。

      他斜着眼睛,瞧着小辛那圆润的,摇摇欲坠的背影,突然玩心乍起。

      “咳咳!”张巡突然猛咳了几声,在一室寂静中声如响雷,“咳咳!快起来!空妙郎君来了!”

      啪得一声,简牍落地。小辛猝然惊醒,整个人都栽倒在地板上,他顾不上爬起来,口中慌乱叫道:“在哪儿?空妙郎君在哪儿!”

      经过这一闹腾,小辛的瞌睡虫全被吓跑了,他整个人都变得无比清醒,再无睡意。

      从窗棂的缝隙中钻进来的冷风溜进了小辛的鼻腔,他还没来得及捡起地上的竹简,就在冷风的刺激下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他狼狈地擦了擦脸上的鼻涕,不满地看了张巡一眼,抱怨道:“张头!不带这么忽悠人的!谁不知道空妙郎君早跑没影了啊!”

      这话倒是不假。

      好不容易才越狱成功的人,当然不会再折返回来。

      那日,负责看守空妙郎君的两个狱卒,得知是因为自己的过失,导致张头好不容易设计捉拿到的空妙郎君,在入狱不到半个时辰就成功逃脱之后,这两个狱卒,担惊受怕了好几天。天下第一盗贼,就这样从他们手里逃脱了,彭县令要是怪罪下来,该是多大的罪过啊。

      好在,张头安慰他们,是盗贼太过狡猾,普天之下那么多的官吏都拿他没办法的人,从新城县衙里逃脱,不会过分苛责。更何况,他们也不算完全一无所获。张巡成功收缴了空妙郎君多年行走江湖,从不离身的神秘包裹,从中找到了扬州盐商家传了两串夜明珠手串,并将手串在内的全部赃物登记清楚之后,招来县衙门口等待的诸位达官显贵之家的家仆,将一切物品完璧归赵。

      就光是夺回空妙郎君偷走的东西这一点,就足以将所有与空妙郎君交过手的官府们比下去。

      不仅如此,张巡还将包袱中携带的各种辅助偷盗的工具,登记在册,并事无巨细地写成汇报文书,留待彭县令回来审阅。这件事,几乎等同于破获了空妙郎君偷盗之法门,对官府缉拿其他飞贼也有帮助,可算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功劳。

      县衙诸人心中皆想,多年以来,从没有人能将空妙郎君偷走的东西主动夺回,更不要说这次围捕,张巡只差一分就能大获全胜了,怪只怪新城县衙可供调用的人员太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张巡能做到这样,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张巡将手中的笔一搁,双手托腮,笑看着小辛气鼓鼓的脸,一本正经道:“我怎么会骗你?方才真有一个人影立在窗户外面,被你的喷嚏声给吓跑了。我瞧着,就是空妙郎君也说不定。”

      小辛半信半疑地看着张巡神采奕奕的脸,怔愣了半晌,旋即意识到张头又在出言戏耍他,圆脸立时发红,怒道:“张头您就忽悠我吧!上次我就被您还有许公子给蒙骗了,这次断然不会再相信您说的话了!”他将身子往张巡的案几前挪了几步,说道:“要是这窗外真有什么人影,那也只能是雷大哥了!可是我在晚食之前,亲眼看着雷大哥被老李老刑两个衙役叫去霜积巷的一家酒肆吃酒了,谁人不知老李他们二人是咱县衙数一数二的酒鬼,雷大哥现在估计早被他们灌倒了,所以,窗外肯定没人!您就是在诓我玩儿呢!”

      张巡拍了拍巴掌,赞叹道:“咱们小辛连熬这几天的大夜,虽然账簿核对不明,条目也理不清,但却学会了推理,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喜可贺。”

      被张巡这么一点,小辛立刻又想起自己没能核算完成的账目,一张小脸立马皱如树皮,每一道拧巴的纹路里都填满了沮丧。

      “张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小辛苦着一张脸,眉头紧锁,“我哪算的明白这些东西,早知道今晚就跟老李头他们喝酒去了。这叫什么,这就叫一醉解千愁。”

      “醉酒难解真愁,你这账簿,该算还得算的。”张巡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南八这个好凑热闹的,今晚也跟着雷大哥一同去了,说是功夫比不过雷大哥不要紧,酒量一定能比过。”

      “南八和雷大哥感情很好么?”小辛问道。

      “雷大哥功夫卓绝,南八自打认识了他,只要雷大哥回来,南八都会整日缠着他切磋武艺,就和缠着许大人一样。”张巡笑道,“真不知道南八今夜会喝成个什么样子。”

      张巡抬起清瘦的脸,陷入思考,他那流畅的下颌线绷成一道俊秀的轮廓。小辛摸了摸自己肉嘟嘟的腮帮子,两相对比,怅然若失。

      张巡回想起曾经三人江边夜话之时,南八总是天南地北说些不着调的大话,将胡说八道讲得言之凿凿,他想起南八胡乱吹嘘的模样,忍俊不禁,莞然一笑。

      “你们可不知道吧!小爷我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前就会喝酒了!”南八大声说道。

      “没生出来之前,那不就是在娘肚子里,那可怎么喝酒?”张巡皱眉发问。

      “说你见识浅,你还真是没见识。”南八一拍胸脯,眉飞色舞,“我娘可是个嗜酒如命的女子,外号叫作千杯不醉!怀我的时候啊,渴了不喝清水,只喝烈酒,听给我接生的婆子说啊,当年我娘的肚子里装的,压根不是什么羊水牛水,而是满肚子的酒啊!”

      “满肚子的酒?”许远惊了,“那可怎么得了,这还没出生的小娃娃可不就得泡在酒里了?”

      “可不是?”南八歪嘴一笑,脸上的刀疤跟着上挑,“你们猜怎么着?小爷我正是泡在酒里长大的,在娘肚子里喝得正欢,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后也顾不上哭,就砸吧着手指头上的酒水,呵呵直乐呢!”

      “怪不得南八脾气如此爆烈,像是伯母在怀你时,烈酒喝多了。”张巡顺着南八的话往下说,语气揶揄。南八连母亲都没有,哪里会记得这些往事。

      反正江边夜话,谈及这些事时,谁也不必拘谨,张嘴胡说就是,只求一个痛快。

      许远微笑着摇了摇头,心想,医术古籍上明确记载,孕妇饮酒乃是大忌,若真如南八所说,母亲嗜酒如命,只怕南八尚在襁褓之时,便必然保不住一条性命了。可他也知道南八的性子,没喝酒时都能凭着兴致,胡说八道,等到了真喝了酒,只怕不知要聒噪成什么样。

      张巡看着意气风发的南八,挑衅道,“伯母当年除了爱喝酒,是不是还吃了什么别的东西啊?”

      “什么?”南八一脸疑惑。

      “炮仗啊!”张巡大笑着跑开,“若不是吃多了炮仗,怎么会生出你这样脾气火爆的儿!”

      “混蛋,”南八奋起直追,“今日便叫你领教小爷的脾气到底有多火爆!”

      张巡眼前闪过一帧一帧三人相处时欢腾热闹的画面,不时露出微笑,连小辛注视的目光都没有留意。

      “咚咚咚。”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

      这道声音打破了张巡美好的回忆,他侧头看着大门,说了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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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赠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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