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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归鸿(二) ...

  •   “正是。”

      张巡一脸坦荡,“我和林婆婆长谈了一夜,知道她心中一直挂念着你们二人,也知道她这么多年都在等待一个团聚,所以我便和林婆婆商议,决定略施小计,让你们主动来到她的面前,顺便再让你们吃些苦头。”

      怪不得,母亲在见到他时,如此平静,不见一丝惊讶,原来是她和张巡早就商议好的。

      “可我实在没想到,你们在与林婆婆相认之后,并没有主动地去认错道歉,也没有主动地去弥补当年的过失,居然还一起饮酒作乐,决定用远走他乡来再次逃避一切!我实在看不惯你爹天天趴在林婆婆的院墙上偷看,也没有勇气上前说一句话的窝囊样子,更可气的还是你!居然天天窝在许府看什么见鬼的《姿质通鉴》!”张巡微微用力,咬着牙说话,下颌线绷出一道硬朗的弧度,“所以,为了帮助你们一家团聚,我们三人只好出此下策,请你们父子二人来县衙大牢里走一遭了。”

      闻言,空妙郎君的心又遭受了一记重击。

      “你们三人……”他表情呆讷地说,“难道你们三个的决裂也是装的?”

      这几乎已不是一句反问了,空妙郎君已经完全琢磨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南八还好说,即使是撒谎做戏也不足为奇,最让他惊讶的是许远这小子,他这个从来不说谎话,做事情一板一眼的乖徒弟,不仅与张巡合起伙来骗他们,甚至还将自己日夜研读的旷世奇书都告诉了张巡!

      空妙的脸上泛起红晕,究其原因,窘迫与恼怒各半。

      “哈哈!互托肝胆的兄弟,怎能说不做就不做了?”张巡开怀一笑,给了他肯定的回答,“我们从来没有决裂过!如今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从一开始,我们只是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并未彼此沟通。在你们与林婆婆相认的那一夜,我们三人也凑在一起,将所有的话说开了,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我们可不像你们,从来不懂沟通的重要,让那么多年的好时光,白白消磨。”

      “那让我们父子今夜来劫狱,也是你们早就计划好的?”空妙环顾周围,终于醒悟他们父子这是进了一个天大的圈套。

      “不全是,”张巡说道,“我们想看看,当真正的危险来临,你们父子二人会不会选择再次丢下林婆婆一走了之,就像你们曾经做过的那样。直到你们决定,即使是冒奇险,也要劫狱救人,我们才终于确认,林婆婆对你们来说有多么重要。按理来说,确定了这一点,我们目的也就达到了,这场戏也不必真的继续做下去,可是……”

      张巡狡猾一笑,“我和许远之前总是在沙地上推演两军对垒,用黑白棋子搏杀,总觉得不够畅快,不够尽兴,本就想着在现实中找个机会对决一回。所以,这次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当然不能放过!劫狱虽的确有我们三人刻意引导,但你二人是否真能劫狱成功,无人提前谋划,劫狱成功或是劫狱失败,恰恰决定了我与许远此番对决的胜负所在。”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空妙只觉得五雷轰顶,整个人的脑子都嗡嗡的。

      到底还是年轻人胆子大啊,竟然将县衙做棋局,以他和他爹做棋子,搞起了什么“现实中的对决”?

      怪不得许远在制定行动计划时,神情兴奋,跃跃欲试,这个臭小子是真没把师父的安危放在眼里啊!空妙的脸皮在黑巾下抽动着,意识到他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乖徒弟,守规矩只是许远这孩子的表象,他的内心深处,也有一团燃烧的火焰。

      空妙忽然想到,这三个孩子,年少相识,就结下了如此深厚坚定的友谊,他们的性格看似截然不同,其实有很多相像的地方,而这些相像之处,不易被外人察觉。

      与此同时,一股奇怪的热流在心海中涌动,他猛然意识到,这三个小娃娃,费尽心思,屡出奇招,不过是努力地想让他们一家人真正团圆。

      “相信经过此夜的风波,你们父子也该当明白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了,往后,不要再当逃兵。”

      张巡弯腰欣赏着空妙带着泪痕的脸,“我知道你看不惯我,不过我也挺看不惯你的。不过,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抛下我娘独自快活,也不会负气学坏,一走了之。林婆婆待我极好,这份恩情,我绝不会辜负。你又的确是个侠盗,干的都是劫富济贫,惩恶扬善的事。罗四爷,我也并没有查到他在官府留有任何的案底。是非对错,我张巡还是分得清的,至于你包袱,我没收了,里头的宝物,我会替你还的,不必谢我。”

      这位俊美的少年将身板挺得很直,仿佛陷入了自己的过往。晦暗的光线在他脸上划过,照亮了他眼角藏着的水花,“这世间,可不是每一个失散的家,都能如此幸运地找回来的,更多的,是彻底地、永远地失去。往后的日子,你可得好好待林婆婆,别让我小瞧了你。”

      说完这一番话,张巡干脆地转身,迈步朝监牢大门走去。

      原来,这个少年从一开始就不是来审讯他的,张巡是来将谜团解开的。除了解开谜团,理清一切前因后果,张巡唯一的目的便是来确认他是否心生愧悔,并将母亲的所有画像带给了他。

      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错怪他了。

      刚才,这孩子是在流泪么?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彻底而永远地失去?

      看着张巡越走越远,空妙郎君顾不上仔细思考,他伸出手在牢房的木门上摇晃了几下。他冲着那一道白色的背影大喊,“喂喂!别急着走啊!你不是要放了我么?你倒是把门给我打开啊!”

      “离开了你的包袱,你就这么废了么?”张巡没有转身,步履不停,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拿出你空妙郎君的真本事吧,你爹和你娘,都在等着你呢。”

      =

      摇晃、颠簸、波折。

      他感觉整个世界漆黑一片,身体完全动弹不得,只能跟随一阵又一阵无规律的外力震动。车辙沿着泥土地滑动的声音清晰无疑,驾车的辕马足下传来规律的马蹄声。

      这是在马车上。

      他凭借经验判断出了自己现在的处境。透过车厢里传来的剧烈震动,与急促密集的马蹄声,他知道自己所身处的这辆马车,正在高速地驰骋着,而且,走的一定不是平稳宽阔的官道。

      为什么自己会在马车上呢?他费力地回忆着。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印在他眼中的画面是雷捕头正拿着长锏戳向南八的后背,自己情急之下正欲飞身搭救,可是随着后脖颈上传来的顿痛,他力气顿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记得了。

      罗四爷费劲地张开眼皮,整个马车内一片昏暗,两个小小的车窗上垂挂的帘子随着车子的震动而掀起一角,凉风与渐明的天光从空隙中散落。

      “你醒啦!”是林婆婆的声音,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其中蕴含的焦急与欣喜却难以掩饰。

      她正紧紧地拉着他的手,手心里传来温暖的热度。

      “小婷,我们这是要去哪?”他沙哑地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去长安城。”昏暗中浮现出林婆婆的笑脸。

      “去长安?现在?”他有些急了,立刻就想翻身坐起,可他身体的力气尚未恢复,随着一阵剧烈的颠簸,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躺了回去,本以为脊背会遭受撞击,没想到却一点也不疼,林婆婆在他的身体下铺了厚厚的棉被,他整个人如同摔进了云朵中。

      他对着林婆婆眨眨眼,一脸的不可置信。

      但心里却涌起了一阵喜悦。那是一种踏上旅程的快乐,而且这段旅程不是漫无目的的凄凉漂泊,而是充满了让人安心之感。他反手握住林婆婆的手,语气热切:“好!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他已经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不需要追问缘由,她想做什么,他舍命相陪又何妨?他们都是年过五旬的人了,反倒没了年轻时的许多顾虑羁绊,经过尘网的磨砺,世事的离合聚散,早就知道了什么是身外之物,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老头!我可没打算陪你们去长安城!”车厢正前方的帘子被粗暴地一把掀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是南八!

      罗四爷喜悦不已,他还以为南八必然已经被雷捕头抓住了,没想到这小子非但没被抓住,还正在替他们驾着车。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蹄声阵阵,颠簸依旧,罗四爷冲着渐亮的夜空看了一眼,判断了一下星月的方位。眼下他们正沿着富春江走在一条乡野小陌上,四野无人,唯有芦苇荡中夜宿的鸿雁,在他们一行人的惊扰下,逐次转醒,不时发出一阵悠长的鸟鸣。

      南八说道:“按原计划,你们从西北侧角门潜入,从县衙正大门脱出,谁也不会想到劫狱的贼人竟然敢从正门逃脱,入夜之后,正门形同虚设,完全不设防。唯一麻烦的就是,如果县衙大门前摆了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太容易惹人注意了。幸好,最近县衙门口总是聚集着钱塘显贵之家的马车,都是来找新城县衙讨说法的,毕竟你儿子偷了人家的东西,都还没还。许远便趁势将这辆马车偷偷混入其中,留作你们脱身之用。”

      原来如此,罗四爷点点头。他和空妙二人,只顾着按许远制定的计划行事,完全没考虑过从县衙逃出来之后的事,一切都交给许远来部署安排。

      “许公子办事,真是心细妥帖。”罗四爷说道。

      “不仅如此,就连咱们现在走的这条道,也是他安排的呢!”南八语气得意,“沿着这条江边小道向西北方向走,可以一直走到下一个码头,不必走城门出城,也不必坐船渡江,这条小道可是我们几人去华亭县玩耍时无意中发现的,再往前会有一处无人的山谷,到了夏天,山谷里满是蓝紫色的石蓝花,还有粉白色的蝴蝶,煞是新奇好看!我们三个还在那里的土地庙旁边搭了一间草屋,有床,有桌,张巡和许远最喜欢在山谷里为花朵与蝴蝶作画,再吟上几首酸诗。不过这山谷里还有一处坟墓,你们可别害怕。”南八越说越起劲,罗四爷即使看不见南八的脸,也能想象这小子现在有多么眉飞色舞。

      说着说着,南八的声音忽然降低,“不过,等到了山谷,我就要与你们告别了,你们可以在山谷多住几日,待休息好了再上路。马车就留给你了,车上放了林婆婆早就收拾好的家当。”

      “好。”罗四爷万分感激,道:“多谢许公子,多谢好徒儿。”

      “哎,没什么好谢的,输了输了!”南八猛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手持缰绳,他手一抖,前方的辕马受了力,再一次发足奔驰起来。

      “什么输了?”罗四爷在林婆婆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哎!你看看自己身上少了什么东西就知道了!”南八说道。

      罗四爷立即在身上翻找了一阵,甚至还摸了摸自己的脸,胳膊腿俱在,四肢齐全,五官完整,除了被棍子敲击过的地方隐隐作痛,一切无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少了什么东西。

      “没少什么啊。”罗四爷和林婆婆对视了一眼,希望从林婆婆的眼里知道些什么,可林婆婆只是笑着,什么也不说。

      “你们在女牢中时,可曾有收到过一张纸条?”南八头也不回,满头的黑发在夜风里飞扬,“那张纸条现下可还在你身上?”

      罗四爷悚然一惊,立即伸手入怀,一阵摸索,却什么都没有摸到。那张曾助他们父子死里逃生的纸条太关键了,要是丢在了县衙,被人发现,再对比字迹,那么那个人的安危……

      “坏了!”他一急,扶着车厢就想站起来。

      “纸条被雷大哥给拿走啦!”南八说道,“雷大哥袭击你,就是为了纸条而来。这下,巡哥可是大获全胜了,我早和许远说过,雷大哥一掺和进来,咱们根本没得玩儿,他偏偏不信,这次输给张巡之后,怕是得连着请一个月的客了。”

      “什么?”罗四爷一个趔趄,又跌坐回去,“你赶紧把话给我说清楚!什么雷大哥,什么输了赢了,又和请客有什么关系?你可知道,要是纸条被衙门里的人发现,后果可不得了,若非那个人的仗义援手,我……我……”罗四爷说的急了,连连咳嗽,“我罗老四不能让他因此被牵连啊!”

      林婆婆见罗四爷真急了,身上又有伤未愈,这才拉着他的手,缓缓说道:“你们爷俩,真是个顶个的不聪明,这次可着了这几个娃娃的道了!”

      罗四爷震惊地回头,说道:“小婷,难不成你也知道,你赶紧告诉我啊!”

      “你尽管宽心就是,”林婆婆拍着他的手安慰道,“张巡和雷震,和小南、许公子,根本就不是对立的关系。雷震取走纸条,只是为着他们这群小孩子的胜负,不会牵连他人的。”

      “这怎么可能!”罗四爷叫道,“正是张巡苦心孤诣要抓我们父子去邀功领赏啊,这小子连你都能抓进衙门,小婷你现在怎么还帮他说起话来了?”

      林婆婆早料到了他的反应,温声解释道:“你们都错怪张巡了,他不过就是在抓我的时候,做了些样子,若不将动静搞得大些,你们父子二人恐怕不会相信。而且,刚进县衙里,他就想法子给我安排了一间干净舒服的小院住。这孩子,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让我这个老婆子吃苦,也从来没有和许公子,小南决裂过。正是他想出了法子让你们父子来小院里找我,那时我心中尚有气未消,不愿和你们父子好好说话,便拒了你们一场,那时,我们都以为你们父子二人会再来解释,弥补,没成想你们二人被我拒得狠了,竟然打算一走了之。为了让我们一家团聚,也为了考验你们,他和许公子还有南八一合计,便骗你们一同上演了这一出大闹县衙的戏码。”

      林婆婆呵呵直乐,忍不住捂住笑道,“当然,这一切都是得了我老婆子的准允的。幸好,你们父子二人,这次没让我失望。”

      罗四爷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大的可以塞进去一个鹅蛋。

      “所以……这一切,都是,都是假的?”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没有什么比林婆婆方才所说的东西更让他震惊了。他没想到自己行走江湖数十年,竟然就这样被几个小孩子玩弄在股掌之中,他看了正在驾车的南八一眼,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他明白这些孩子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想让他们一家人彻底放下心结,坦诚相待,可他还是忍不住思索,从哪一刻开始,南八这个臭小子在面对他时,嘴里就没了真话?

      南八回看了罗四爷一眼,心虚地吹着口哨,“小爷可没存心要骗你啊!小爷言而有信,说了要送你回家,这不就将承诺兑现了么。”他嘻嘻笑着,看了一眼彼此紧握双手的林婆婆与罗四爷,心里暖暖的。

      天色微明,几对翅羽宽长的褐色大鸟从水流边飞起,东方的天际上已经出现了朝霞的身影,两岸的村落上空飘荡着炊烟,一切都正在从黑夜之中转醒。

      他们就这样一路纵马驰骋在富春江畔,即使是正在逃亡,整座马车上乘着的,也是从容欢快的心情。

      “老头!”南八在盛满秋凉的江风中大喊,“寒露一候,鸿雁来宾,你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

      “记得!你小子肚子里的墨水本来就不多,就这一句还是别人教给你的,我老头子又怎么会忘?”罗四爷依偎在林婆婆身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安心,觉得过去的三十年,都像一场无法捕捉的梦。

      他想起了七里泷渡口的那一次针对他的围捕,想起了和南八在篝火边的对谈,想起南八问他的那一句“寒露之后,大雁都不飞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想起了自己本是怀着一颗绝然赴死的心踏上返乡之路,也想起了在新城县衙中遭遇的一切。

      “今日就是寒露了。”南八开怀大笑。

      罗四爷微微一怔。

      他突然意识到,从他踏上南八的那一艘小舟开始,从中秋之前到现在,不过短短二十来日,命运的方向就开始转变。

      失散多年的发妻、从未谋面的儿子、期盼了半生的重聚,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他感谢命运的垂怜,感谢小婷的宽容,让一个家重新完整,当然最应该感谢的还有他偶然遇见的这三个小少年。

      今日过后,最后一批自极北之地南来的鸿雁,都已在温暖的南方落脚,天空之中,将再也看不见它们的身影。

      “寒露之后,连大雁都不飞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南八的话又撞入罗四爷的心口。

      家,他这不就真的回来了么?

      南八的口中仍在吹着欢快的口哨,他实在是太开心,太有成就感了。虽然中秋已过,可他仍将上了自己的小舟的这一个远行了半生的人,送回了家人的身边。

      罗四爷看着南八正在驾车的背影,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的,热烈、自信、善良、正义凌然。这些美好的品质,也同样存在于张巡与许远身上。

      真的都是一群很好的孩子啊!他在心里感叹。同时也很遗憾,自己没能有机会见到如他们一般年岁的小空妙,他这个正在牢里蹲着的儿子,年幼时,只怕也是个让人操心的娃。

      这小子到底能不能逃出来啊?罗四爷皱起眉头。

      忽然他感到肩头一沉,侧头一看,林婆婆的头已靠在了他的肩上,她陪着他们折腾了大半夜,眼下她再也抵挡不了困意,紧靠着罗四爷沉沉睡去,甚至还打起了小鼾。

      罗四爷微微一笑,心里释然了。

      小婷都不操心她儿子能否顺利逃脱,他又何必操心呢?儿孙自有儿孙福,一切都看这孩子自己的造化吧!若是连小小一个监牢都逃不出来,还有什么脸面唤做“空妙郎君”?

      罗四爷满足地闭上眼,在马车一阵又一阵的颠簸中,沉入梦乡。

      =

      两刻钟前,县衙,北监。

      “呼——呼——呼”

      “呼——呼——呼”

      “呼——呼——呼”

      北监中突然传来奇怪的声响,断断续续,低沉悠长,仿佛鬼魂在长夜里哀叹。

      负责看守的狱卒,光是听到这动静,背上的汗毛就全部乍起。

      这声音远远近近,如泣如诉,听在耳中极是骇人,石壁上的火把已经快要熄灭了,小卒探头往监牢里看了一眼,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是浓厚的黑色,这些黑影被光拉长,随着摇曳的火光飘来荡去,当真是鬼影重重,阴气冲天,叫人不寒而栗。

      他冲身旁的另一个狱卒低喊:“你可听见了?”

      另一个狱卒的表情也不太好,他低声回道:“要不你进去看看?”

      “你咋不去!”狱卒甲瞪眼。

      “我娘找先生给我算过,我八字轻,见不得这些东西!”狱卒乙连连摆手,身子不住地往后退,“你火气旺,还是你去看看吧!”

      “娘的!这时候八字轻了!”狱卒甲咬牙骂道,“半夜喝酒赌钱的时候,外头风呼呼得吹,你咋一点也不害怕?”

      “不成,不成,我真去不了!”狱卒乙断然拒绝,“这和咱们喝酒赌牌时不一样,老人都说牢里冤魂野鬼多,我可不敢招惹!”

      “哪有什么冤魂野鬼!”狱卒甲一拍狱卒乙的脑门,怒道,“里头就关了一个空妙郎君!”

      “正好,”狱卒乙两眼放光,“你不正想见见空妙郎君么?这机会不就来了!这声音如此古怪,要是空妙郎君出了什么意外,咱们可担待不起,你赶紧进去看看吧!”

      狱卒甲无奈至极,畏惧地看了一眼大牢之内,提着棍棒,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

      呼呼的声音还在大牢之内盘桓,声音时高时低,时缓时急,唯一不变的就是古怪的音色与被它营造出来的恐怖气氛。

      “呼——呼——呼”

      狱卒甲往大牢之内挪动了几步,这不明缘由的声音还不消失,他侧耳听了听,觉得声音像是垂死之人沉重的呼吸,又像是某种山林间未知的野兽的喘息,本能的恐惧在他身体里越积越多,如果不是看守空妙郎君的职责所在,他才不大晚上的往牢房里钻呢。

      听说这座监狱,自打前朝时就立在这儿了,不知多少犯人曾在此殒命,有罪的倒还好说,就怕是无罪枉死之人所化成的厉鬼,每到夜深人静时,便不甘地低吼着。

      狱卒甲打了个寒战,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去,只要确定一下空妙郎君是否还关押在牢房中就行了。他劝慰自己,等到确认了这一点,他就立即往大牢门口跑去,绝不回头。

      还有两步了,他从石壁上取下来一支火把,凭借着火光,看到了最里面那一间牢房上悬挂的“天”字木牌。

      天字第一号牢房,最高等级的牢房,设置在大牢最深处,连火光都照不到。

      自打他来县衙干活,这里头就没关过人,还的是空妙郎君这样的人物,才能有被关进去的资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道奇怪的声音就不知不觉消失了。狱卒甲的脚步停住了,他的背上爬满了瘆人的寒意。

      牢里没人!

      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将火把往前探出,仔细地照了照。这下,心里的惊悚已经完全变成了惶恐。天字第一号牢房内空无一物,只有满地的干草,一目了然,他断然不会看错!

      张头来巡逻的时候,这空妙郎君分明还被关得好好的啊,他和另一个值班的狱卒都亲眼检查过,空妙郎君一身黑衣,沉默地坐在干草堆上。之后也在没有人进过大牢,可现在人怎么不见了?这怎么可能!

      狱卒甲的额头冒汗,心跳加速,他没有犹豫地,立即将火把插在石壁上,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手忙脚乱地开锁。

      锁链从木门上哗啦滑落,他顾不上捡,就立即推门进入。狱卒甲焦急地原地跳脚,左顾右盼,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究竟是怎么说不见就不见的?

      就在这时,一阵凉风忽然从头顶上方吹来,狱卒甲心中大叫不好,猛然抬头,可他的速度终究还是太慢了。

      在他昏迷前的一刻,他看见一个蒙面的黑衣人舒展着四肢,从他的头顶直直落下,那双形状有些像杏仁的眼睛噙着笑,狡猾地像狐狸。

      那是一种终于等到猎物上钩,阴谋得逞的笑意。

      原来,牢房中关押的人根本就没能逃脱,这人凭借绝顶的轻功成功攀到了这间牢房的顶面,如同一只安静的大蜘蛛般将自己的身子固定在顶面的其中一个角落,静候时机。

      “空……空……”狱卒甲没能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头顶的两处大穴被点了几下,下手的力道虽不重,却极其精准。一股酥麻的感觉上至下,贯穿了他的身体,暂时剥夺了他的意识。

      空妙轻轻地落在干草堆上,双手抱怀,看着豁然洞开的牢房大门,舒心一笑。

      “啊——救命啊——”

      狱卒甲灰头土脸、连滚带爬地从大牢里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啊啊大叫,脚下的速度奇快,仿佛一秒钟都不愿意在里头多待。

      守候在大门口的狱卒乙还没能拦住狱卒甲问个清楚,就感觉一阵风从他面前经过。

      “有鬼,真的有鬼!”狱卒甲吓得快哭了,再也顾不上体面,他脚步不停,捂着脸朝监牢外跑去。

      “喂!喂!”狱卒乙徒劳地冲着那个消瘦的背影招手,“你到底在里头看见啥了呀!”

      无人应答。

      “有鬼啊!啊——”狱卒甲发了疯一般朝前跑去,声音在极度的惊恐之下已经变形,寂静的黑夜里只能听见他刺耳的大叫,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了狱卒乙的视野里。

      “难不成……真那么可怕?”狱卒乙心有余悸地往漆黑的大牢里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哆嗦,连素来胆大的狱卒甲都吓成这副样子,看来这阴气沉沉的县衙监狱里,真的有索命的厉鬼啊!

      几个守夜的衙役听见动静,陆陆续续地朝北监的方向走来。北监里头关着的可是空妙郎君,千万不能出事。所有人的心都悬在空妙郎君身上,完全无暇顾及这个被吓的快要尿裤子的小狱卒。

      再绕过了几个转弯之后,这个原本步履踉跄,惊慌失态的狱卒甲竟然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青灰色的屋脊上,那一身褐色的统一制式的衣裳,在夜风的吹拂下,紧贴着那一道挺拔的背脊。

      这个人突然不再大喊大叫了,他伸手擦了擦脸上蹭到的黑灰与泥土,转过身来,一张白皙俊俏的脸上绽放了满意的笑容。

      这才是空妙郎君的真正实力嘛!

      他对自己方才的计谋很满意,要不是自己曾向行走江湖的口技艺人学过几招“鬼啸”,此次还真可能没法如此顺利地脱身。

      什么叫做“先见之明”,什么叫做“技多不压身”,空妙郎君对着渐明的天空潇洒一笑,还没完全从县衙里脱身,就已经忍不住狠狠地表扬了一番自己。

      他大手朝胸前一抓,利索地将身上“暂借”的衣裳脱了下来,露出一袭干净磊落的青色衣裳,嘿嘿一笑道:“还是扒了这身狗皮舒服。”

      空妙郎君做了几个深呼吸,将肺中的浊气吐纳干净,然后睁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意气风发地张开双臂,仿佛大雁起飞前的预备动作。

      他左脚在坚硬的屋脊上一蹬,借力一跳,灵巧的跃至半空,整个身子没有重量一般朝前蹿出了数丈,不过几个起落之后,那道青色的飘逸影子,就变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点,在渐亮的天幕下,再也无法以目力捕捉。

      他知道,他的爹娘正在等着他,十五年之后,他终于能找到归家的路了。

      今日,从北溟之地不远万里而来的鸿雁,都将在温暖的南方搭窝栖息,而他这最后一只掉队的归鸟,正在不遗余力地,朝家的方向飞驰而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归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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