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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煮海 ...

  •   一行三人就这样来到了距离钱塘不远的华亭县。

      可是他们在这里呆了两天,不仅没有发生南八期待的“刺激”事件,也没等到张巡和许远解开误会。

      许远说自己要替父亲拜访一位故友,刚到华亭的第一天就不见踪影,张巡则推说天气太热,将自己锁在客栈里研究乐谱。

      今天,在南八的强烈撮合之下,他们三人才终于凑齐,打算去海边看看风景。
      可风景还没看到,他们竟先遇到了这位名叫朝颜的东瀛少年,这位东瀛少年看起来还是个病秧子,他们还没来得及和他多说上几句话,这人就病倒了。

      现在,南八已经回到了客栈,为了找郎中,他在烈日下奔行了半个时辰,衣衫都被汗浸透了,可惜却只带回来了坏消息——他没有找到郎中。

      “这地方太偏僻了,近来又总有山贼作乱,村子里的人要么出去躲避风头,要么就关门闭户,绝不外出,根本就找不到开张的医馆!”

      “这里的山贼之乱,比我想的要严重多了。”张巡托着下巴,沉吟了片刻,“可有去药铺找过?抓些退热的药材回来也行啊。”

      “这小地方就一间药铺,还是关着门的。”南八挫败地捏着手中两颗黑乎乎的药丸,说道:“这药是一位过路的白胡子老头给我的,他说能退热。”
      他犹豫地看了朝颜一眼,说道,“要不,咱给他试试?”

      “你知道给你药丸的人是谁么?来路不明的药岂可乱用?”张巡凑上前来,狐疑地打量着,这两颗药丸在炎热的天气下,竟有融化的迹象。

      “不知道,是不认识的人。”南八挠了挠头,“一个骑着驴的白胡子老头,他孙子牵着驴走在前面,听他们说,是要往钱塘去。”

      “给我看看。”许远轻声说,从南八的手里接过药丸,放在鼻子下面仔细地嗅了嗅,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你这是遇上高人了!这药丸里有柴胡、桂枝还有蝉蜕的气味,有清除内热,解表发汗之效。”

      许远对南八点了点头,“此药可用!”

      “我竟然不知道,你还懂医道。”张巡问道。

      “曾跟着家中长辈学过些许皮毛。”许远笑道。

      张巡将一碗清水递到许远手边,由南八将朝颜搀扶起来,许远仔细地将药丸送入了朝颜的口中。

      看着朝颜吞下药丸,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南八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说道:“这鬼天气也太热了!本以为新城已经够热了,这海边更热啊!”

      这话不假,即使是在客栈房间里,他们仍能感觉到烈日的威力,屋内如同蒸笼,闷热难耐。
      他们三人尚且如此,发烧中的朝颜自然更是难熬,虽然服了药,可他身上的高热不减分毫,口中还偶尔发出难受的□□声以及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这情景,直叫屋内的三人,坐立难安。

      许远将换下来帕子浸在水盆中,再拧干,不断地替朝颜更换额头上的帕子,希望能用这个方法帮助朝颜降温。

      “这天气太热了,水盆里的水都不凉了。”张巡将手探进盆中,摇了摇头,“这法子不顶用。”

      “小时候,我常常发烧,我娘便会用帕子裹住敲碎的冰块,敷在我的额上,一夜过后,烧就退了。”许远叹了口气道:“要是能寻来些冰块给朝公子敷在额上就好了。”

      张巡说道:“方才我已问过客栈的人,他们店了没有冰块。不仅他们店里没有,整个华亭县也是寻不出一块冰的。”

      “这是为什么?”南八问道,“冰这东西在这里这么稀奇?”

      许远也面露疑惑,说道:“每年冬天,灞河冻结之后,长安便会凿河取冰,将冰块放进冰窖储存,等到夏天再取冰出来,近年来,长安还有些制冰工坊能将积雪制成冰块了,据说雪制成的冰块口感极好,深得长安贵人的喜欢。这华亭县怎么会没有冰块呢?”

      “长安地处秦岭以北,当然不可与华亭县一概而论。华亭县气候温暖,终年无雪,河流奔流入海,绝不会结冻。所以华亭县的人无法在冬天制冰,即使从钱塘运来冰块储存在冰窖中,冰价也远比钱塘要贵,更不能和长安城比了。冰,不是华亭的百姓能够负担的。”

      许远没想到,在他眼中,在夏季也常见的冰块,却是如此难得,寻常百姓根本不能享用。

      他轻声道:“没想到巡弟方才做了如此多的事情,还去替朝颜公子询问过冰块的事情。我还以为巡弟只是去找脚夫打探海港上传来的消息呢,”
      许远仰头一笑,“你远比你表现出的,更关心朝公子。”

      他知道,张巡总是一副对朝颜漠不关心的模样,其实也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张巡挑眉,幽幽地说道:“不止于此,我还顺便问清楚的官府的所在。”

      许远的嘴角抽了抽,没想到张巡还念念不忘要将朝颜送官的事情。
      他咳了几声,说道:“眼下,汤药紧缺,又无冰块,寻常人高烧三日不退,便会有性命之忧,咱们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帮朝公子退热,其他事情暂且搁置吧。”

      “人命关天的事,的确马虎不得。”张巡点头,“可是,我说过,华亭无冰可用。”

      “我知道,”许远认真地凝视着张巡的眼睛,说道,“钱塘有。”

      张巡的目光颤了颤,他一把抓住了许远的肩膀,说:“你还想带他回钱塘?”

      他知道,许远是个不论什么时候都温柔敦厚,进退有礼的家伙。
      但他没想到,许远竟然能为了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异国公子做到这个地步,亲力亲为的伺候汤药还不足够,竟然还要将人带回钱塘。

      “脚程快些,回钱塘不过一日,可若是再找不到冰,他会没命的。”许远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朝颜,目光坚定。

      “我现在就去套车。”他抚开张巡抓在他肩膀上的手,抬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迈步走出了房间。

      “你去哪里找冰呢?”南八问道,“你家里有冰窖么?”

      许远身形一滞,呆立在门外。

      钱塘的冬天会有几月气温极低,一些山间溪流会结冻,也常有降雪,但数量并不多。夏天的冰块仍然是个稀罕物。

      许远忘了,这里是江南,许府的祖宅虽在众人眼中应有尽有,但冰窖的确是没有的。

      若是在长安……
      在钱塘度过的这几个月,快意无忧,直到今日此刻,许远才第一次有了想回到长安的念头。

      在许远失神的瞬间,张巡已经来到了许远的身边。

      “不必担忧,说到在钱塘哪里能寻到冰,可是再简单不过了。”张巡笑道,“书院旁就有一位能帮得上咱们的忙。”

      “冰酪店!”南八恍然大悟,兴奋地抢答。

      “荷妹!”许远如梦初醒,“还是巡弟思虑周全,从这里到东麓书院,路程还更近些,我现在就去传唤小厮套车!”

      既已决定要将朝颜公子带回钱塘医治,三人当下便动身返回。

      南八坐在马车之外驾驶着辕马,许远、张巡还有朝颜三人待在马车之中。马车沿着华亭县沿海的村落一路往钱塘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南八都在喋喋不休地炫耀着自己驾驶马车的技术,盛赞自己不论是划船还是驾车,都天赋异禀,无人能及。

      “说大话的功力最无能人及了!”张巡时不时附和几句,他瞥了一眼南八掌心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许远并不说话,他坐在昏睡的朝颜身边,掀开了车窗上的帘布,沉默地看向窗外,神色凝重。

      破旧坍圮的泥房零星地散落在距离海潮不远处的地方,脆弱地仿佛下一秒便会被澎湃的浪潮拖拽到大海深处,而泥房之前,便是盐民们世世代代,辛苦耕耘的盐田,盐田四周,则是面黄肌瘦,躬腰驼背的盐民。

      近处看,洁白的盐田如同菜畦一般规整,远处看,这些小小的白色的方块,便如同一粒粒小巧可爱的糖块。

      他们的车马一直在沿着海边行驶,湛蓝的天,火热的风,还有连绵不绝的海潮声,都从帘布的缝隙中涌了进来。

      张巡问道:“可是还在担心朝公子?我们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药丸的药效也开始显现,我摸着,朝公子额上已经没有那么滚烫了,说不定不需要去荷妹那里买冰,他就能退烧了。”

      “与朝公子的事无关,”许远说道,“我是在想那天学堂辩论的事。”

      沉默的气氛就这样突如其来。

      他们出来了这么久,还从未有人提起过那天的争端,没想到还是许远主动说起那件不愉快的事。

      “那天……”张巡轻咬了一下嘴唇,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天,我的心绪不定,太过激动,口不择言,是我对不起远兄。”

      许远忽然绽开了一个笑容,张巡终于愿意开口叫他“远兄”了,而不再是疏离又别扭的“许公子”。

      “学堂论辩中巡弟所言,还有那一夜我偷听到的,南八所说的拉船纤夫的事,近日来总在我的脑海中回荡,”许远拍了拍张巡的肩膀,轻声说,“我思来想去,巡弟所说的话,鞭辟入里,哪里挑的出错呢?就连南八,也比我强多了,说到底,问题还是在我,是我从未真正体察过世间疾苦,是我的错才是。”

      张巡听见许远竟然将造成争端的所有责任都认下,还向他道歉,心中五味杂陈,他连忙说道:“这件事怎么会是你的错?这分明是我……”

      许远的疏忽在于他离底层的泥泞太远,难以想象真正的贫困与苦难。
      可是,他的生来优越算什么错呢?累世富贵又有什么错呢?
      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许远来为此道歉。

      “是啊,”许远温和地打断了他,说道:“我知道巡弟想说什么,我自幼长于长安帝都,入目皆是盛世风流,长安城的繁华,仿佛永生永世都不会停止,而钱塘地处江南,人情物美,虽不及帝都,却也担得起自古富庶。钱塘与长安便是我待过时间最长的地方,在这次旅程之前,我从没到过华亭县,只知道既然有山贼作乱,就该尽快剿灭,平复纷乱,却不知道在盛世的表象下,还有多少人正在苦苦挣扎,哀苦无依,求生无门。”

      “何出此言?”张巡叹了一口气,“是我错了,我不该如此疾言厉色地对待同袍,更不该这样对待……我的朋友。”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遇到朝公子的前一日,我曾独自外出,没有和你们一起行动。”

      “自然记得,你说你要替许大人探望一位居住在华亭的故友,然后便消失了整整一天,直到很晚才回到客栈,回来之后便倒头大睡了。”

      “其实我对你们说了谎,父亲在华亭并没有什么故友,”许远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去探访了海边的盐民。”

      “哦?”张巡吃了一惊,“那你有何发现?”

      “贼为何为贼,盗因何为盗。”
      许远淡淡一笑,“在华亭县的各个沿海村落里探访时,我一直在回想你说的这句话,耳闻不如亲见,那一日,我找到了答案。”

      许远的眼中含着温柔的光,他缓缓说道:“海边是盐碱地,种不出庄稼,是真正的万物不生,居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土地耕种,衣食之源寥落,可人活着,就得想法子穿衣吃饭,填饱肚子,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靠海为生,而靠海为生的要义无非是两个字,”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煮海。”

      “煮海?”张巡不解,“你说的煮海,指的可是煮海为盐?”

      “正是。”许远点了点头,“潮水来去,盐民们就想办法将海水拦截,积存下来,然后再将海水晒干,将泥沙冲走,经过风干日晒,将海水溜制成盐卤水,再用一口大锅将盐卤水熬煮成盐。居住在海边的盐民,家家户户都有一口被称作‘牢盆’的大铁锅。”

      “都说耳闻不如亲见,看来这一次,你获益匪浅啊。”张巡听得非常认真,不住地点头。许远所说的这些事情,他也是第一次知道。

      “把大海变成晶莹细腻的盐,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吧。”

      “是啊,牢盆底下的火是不能熄灭,而烧火就需要柴,盐民们还得每日上山砍柴,若是在危险的山中遭遇了豺狼虎豹,或是不小心跌落山崖,就是有去无回,丢了性命也不稀奇。他们就这样不敢停下地日夜熬煮,才能得到在我们的饮食中随处可见的盐粒。”

      张巡从车窗看出去,无边无际的蓝色汪洋,汹涌澎湃,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无人能够与之抗衡的。

      海边的盐田四四方方,井然有序,一些这些佝偻瘦小的人正在盐田边劳作。这些他永远叫不出名字的人,正随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将化作海边的黑点。

      正是这些无名之人日复一日辛苦的劳作,在铁盆下燃起不熄的火,将无穷碧海煮沸,将滔天巨浪变雪,渺小的人就这样在无声的平凡岁月中炼化了汪洋之中强悍的伟力。

      忽然,许远将身子挺直,攥紧了拳头,愤然道:“可你知道么?盐商们从他们这里收盐,赚的盆满钵满,却将收盐的价格压得极低,明明是值十串钱的盐,只给他们一串,不止如此,官府还要从他们手里征走其余的盐,还强迫他们缴纳高额的盐税!他们如此辛苦地劳作,却仍过得穷苦不堪,每个人都面黄肌瘦。”

      许远越来越激动,“年复一年不得歇,官租私租严相逼,就算是一根绳子也已经被绷到了断裂的边缘,所谓,贼为何为贼,盗因何为盗?不过是生路难寻,不得不为。”

      “说得好!”南八将头探进马车内,神情激动,声如响雷。

      “我还以为你在专心驾车呢,没想到竟然一直在偷听。”张巡说道。

      “我这不是担心你俩一言不合又吵起来么,只能一边驾车一边竖着耳朵听听你们在说什么了。”南八撇了撇嘴,“小爷就是一只手驾马车,也是整个钱塘县最稳的。”

      “水……”躺在马车中的朝颜,发出了虚弱的呼喊。

      “水?”三人对视一眼,忽然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错误。

      他们走的太匆忙,竟然忘记了在马车上备上清水,一个多时辰过去,莫说是高烧中的朝颜,就算是他们三人,也无不口干舌燥。

      “怎么办?”三人面面相觑。

      “这个小拖油瓶,”南八恶作剧一般捏了捏朝颜白皙的脸,嘟囔道,“要求还挺多的。”

      张巡对着窗外张望了一阵,说道:“我看前面不远处有户人家,我们可上前讨些水喝。”

      “吁——”南八勒马,将马车停了下来。

      南八纵身跳下马车,对二人喊道:“我去讨些水来,你们在这里等我。”

      话落,南八来到房屋之前,轻轻扣了扣柴门。

      无人应答。

      柴门上沾染了一小片褐色的液体,南八疑惑地用手摸了摸,却意外地将门推开。

      原来,大门并没有关闭,柴门是虚掩上的。

      “有人么?有人么?”南八扯着嗓子喊了片刻,整个民居仿佛无人居住般鸦雀无声。

      南八略一犹豫,便大大咧咧地走了进去。

      可他刚进入院子中,就察觉出了不对,整个院落杂乱不堪,四处都是激烈的打斗留下的痕迹,地上布满了红褐色的汁液,越靠近屋子的方向,这样的痕迹就越多,四周弥漫着浓烈的腥臭味,许多漆黑的苍蝇,围绕在南八的头顶,嗡嗡地吵个不停。

      南八用手蘸了一些红褐色的汁水,在手上揉搓了片刻,仔细地闻了闻。

      他终于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不是寻常的液体,而是——血。

      后脑的神经突突直跳,南八的心里有了不妙的感觉,他一抖手腕,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落在了他仍缠着绷带的手心。

      即使手掌上已经渗出汗液,南八仍然毫无惧意地歪头一笑道,

      “真是刺激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煮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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