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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皆苦 ...

  •   那一日的江边篝火旁,只有两个席地而坐的身影。

      “许远真是好脾气,”南八在听张巡复述了一遍学堂论辩中发生的事情之后,忍不住道,“你当着整个书院学生的面,指责他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这多伤远兄的面子啊!”

      “他的脾气修养,都是出类拔萃的,比我强太多了。”张巡低着头承认道。

      此时,他心中的怒气早已消散了大半,他回忆着学堂论辩时自己那慷慨激昂的陈说,终于深刻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会让许远多么的难堪。

      他本想约着许远去买南八嚷嚷了很久的,一直想吃的烤鸡和冰酪,再在今夜的江边夜谈时,趁机向许远道个歉,缓和一下二人之间的关系。
      可刚一散学,许远便推说家中有事,和真叔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院,只留给张巡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也不知他是真的家中有事,还是只是想寻个借口推辞,张巡能够感觉到,许远在有意避开他。

      自己果然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啊。

      张巡凝视着通红的焰火,落寞一笑,“许远他肯定是讨厌我了。”

      南八砰得一掌拍在了张巡的背上,大声道:“远兄向来不是个记仇的性子,只不过,任谁被这样驳了面子,即使不生气,也会想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的,大不了我明日替你将他约出来,请你们吃顿烤鱼!没什么事是我南八爷的烤鱼解决不了的!”

      张巡看着南八明亮的眼睛,感受着南八拍在他背上所传来的热度,终于笑了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夏夜湿热的空气,在草木与河水独有的气息中感受到让人心安的力量。

      张巡笑着说:“我现在就想吃烤鱼!”

      南八忽得把手挥开,怒道:“想都别想!你和许远没和好之前,谁也别想吃上小爷的烤鱼!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兄弟,你俩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张巡无奈笑笑,难得地承认南八所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的。

      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兄弟,便该言出必行,说话算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便成了这样的性子,看似文弱,实则刚烈,心中总燃烧着孤僻的焰火,稍有不慎,就会烧伤自己,烧伤别人。

      “实在饿的话,小爷可以考虑请你去林婆婆的食肆里吃些东西,”南八得意挑眉,“这些日子,我帮着码头的纤夫拉船,赚了些银子,虽说不多,可请你吃一顿还是够了,怎么样,要不要跟小爷下馆子去?”

      “我不饿,许远最爱吃林婆婆煮的饭菜,还是等下次叫上他一起去吃吧。”张巡掩着呜呜直叫的肚子,轻声问道:“你怎么又跑去帮纤夫拉船了?”

      南八听着张巡话里仍惦记着许远,嘿嘿一笑,答道:“你瞧瞧这天热成了什么样子了,入夏以来,江上是一天比一天热了。太阳像倒扣的火盆似地悬在我头顶,划船的时候,真像在搅动一锅沸水,我那艘小船太小,船上又没有遮挡,根本没人愿意搭我的小舟渡江了,忙活一天,皮都晒掉了几层,也赚不到一点钱,拉船好歹还能多赚一些。”

      张巡打量了南八一会儿,他到这时才发现南八今日的不同寻常。

      往常只要他们在岸边升起篝火,南八好动的脾性必定按捺不住,上蹿下跳,没有一刻消停,不是钻进树林替他们采摘野果,就是张罗着要下河抓鱼,仿佛不烤上几条江鱼,这一蓬冉冉升腾的火焰就会被浪费。

      而今晚,他却一直安静地坐在张巡的身边,实在是反常。

      张巡忽然一把扯过南八的手,将其紧紧攥在自己的掌心,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在哪里弄伤的?”

      他发现,南八的双手的虎口处居然缠绕了一层粗糙的麻布。

      南八吃了一惊,连忙发力,想将自己的手从张巡的手里拽回来,他目光闪躲着说:“没什么要紧的,受了点小伤罢了!别大惊小怪的。”
      可他刚一用力,整条臂膀都被牵扯,剧烈的酸痛感袭遍全身,疼得他龇牙咧嘴道:“好痛!”

      “这叫一点小伤?”张巡的脸染上一层薄怒,他动作不停,几下便将南八潦草包裹的麻布扯了下来。

      麻布之下,一条沿着虎口开裂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皮肉外翻,伤痕很深,露出黑红的血肉,真叫人触目惊心。

      张巡的动作虽快,下手却极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透露出一股熟练,可南八手掌的伤口与麻布早已粘连在一起,在麻布揭开的一瞬间,南八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巡瞪了南八一眼,“还说我大惊小怪?你什么时候会用成语的?”

      南八忍着痛,嘴硬道:“竟敢小瞧小爷!连卖冰酪的荷妹都认字了,区区一个成语,小爷怎么就不能会了?”

      说起荷妹,此人是位与他们三人年岁相仿的小姑娘,今年夏天才来到钱塘新城,一来便在东麓书院旁开了一家小小的冰酪店。

      这间小店很不起眼,就开在东麓书院外的那一株榆树下,没有店招,只有一口灶台和一方用凉棚覆盖的小院,却因冰酪的口味出众,吸引了不少嘴馋的食客。

      书院的学生,甚至是授课的齐夫子,都常常光顾荷妹的小店,毕竟谁不想在酷热难挨的炎夏,在榆树的浓荫下乘着凉,再吃上一口冰爽沁人的冰酪呢?
      也是多亏了这家冰酪店的存在,才让这个炎热的夏天多出了几分清凉。

      不止如此,这家小店里也不乏一些显贵的客人,他们多是钱塘杭州府里富贵人家的少爷,这些懒怠荒唐的纨绔们不辞辛苦也要从杭州赶来新城,光顾荷妹的小店的理由有二,冰酪的美味只占其一,另外一点,便要归因于荷妹本身了。

      这姑娘,年岁轻轻,却已是显而易见的美人胚子。
      长相虽不浓艳华丽,但那不施脂粉的小脸上却别有一股清润纯净,双颊如同带露的荷花花瓣,白里透粉,细腻如冰酪中洁白的牛乳。

      总之,荷妹人如其名,如盛夏荷花,亭亭玉立,清纯秀美,呈现出含苞待放的朝气。
      佳人如此,自幼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并不算太大的缺点,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缺陷不可忽视——荷妹是个哑巴。

      想到那个总是冲着他甜甜微笑的姑娘,张巡有短暂的出神。

      “荷妹比你用功多了,我时常瞧见她趴在书院墙外的那一株榆树上偷看,每当齐夫子授课时,她便拿出纸笔,跟着写写划划,如此用功,能识文断字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将染血的麻布丢进燃烧的火堆,再用自己随身携带的干净帕子清理伤口溢出的瘀血与脓液,“你这伤口太严重了,可是在拉船时弄伤的?”

      “昨日那几艘运载官盐的大船搁浅了,太沉了些,拉船的时候多费了许多力气,一不留神便将手给磨成这样了。”南八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道:“人生在世,行走江湖,哪有不吃苦的?”

      张巡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些惊讶地看了南八一眼,仿佛不敢相信这话会从南八的口中说出来,“为什么这么说?”

      “你可知随我一同拉纤绳的那些船工们,他们的日子那才叫一个苦!在见到他们之前,我还从未见过那么弯曲的背,手掌上那么厚的茧,腿脚上那么多的老伤,可就算是这样,每次干完活,身上又会添许多新伤。”

      南八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们大半辈子都泡在水里,每日睡不够两个时辰,常年披着短蓑,穿着麻布鞋,有些船工甚至连麻鞋都没有,只能光脚。不论是寒冬腊月,还是这样炎热的夏天,他们每日都得逆着风,逆着水流,拉着像山一样重的船,沿着河道前行。每走一步,都得小心,不能被水草缠住了脚,更不能溺水,一不留神,丢了命也不稀奇。在水最深的地方,水已经淹没到了胸口,河底的石块会将他们的脚割开,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痛,可就是这样苦了,他们仍然不敢停下来。”

      “为何?歇一歇也不行么?”张巡的眉头紧紧绞在一起。

      “水运驿站的规矩严酷,若是延误了船只靠岸的时辰,那这些纤夫们一天的工钱就全没了。他们中的哪一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没了养家糊口的钱,又能拿什么活命。不止如此,每当有船只需要纤夫拖拽,即使是三更半夜的雨雪天,他们也得随时待命,每日受人管制驱遣,不得一丝喘息。你说,他们不苦么?”

      南八停顿了片刻,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说道,“我拉纤的时候,只觉得往前往后都是滔滔的江水,根本看不见岸边的驿站,这条水路就像没有尽头一样。我本以为,这已经是极苦的活路了,可纤夫们却告诉我,比起黄河峡口处拉船的纤夫,他们的工作已经算是轻松的了。”

      “难不成,那些纤夫的工作还会更危险么?”

      “可不是?黄河峡口的纤夫比水边的纤夫要辛苦危险得多!”南八说道,“那里地势危险,水道两侧的山崖石壁如刀削斧劈,普通人连站立都很困难,可那里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船夫背着纤绳逆流而上,腰间只拴着一根细长的竹缆来保证安全。若是锋利的山石割断了竹缆,船夫也会随之坠崖。虽说都是一个死,可折断脖颈和手脚的人都算是幸运的了,好歹能留个全尸,更多的人会直接被江水吞没,再也找不着了。”

      南八说着说着,头越来越低,他轻声问道:“你说,他们是不是更苦?”

      “我答不上来,”张巡叹道,“世人皆知我大唐储粮丰富,盛赞漕运的高效,却极少有人能看见在千百万石粮食转运过程的艰辛,以及压在这些纤夫身上的沉重的负担。”

      他像兄长一般拍了拍南八的头,说道,“原本,我和许远都很担心你去操舟,可现在,我相信你做了正确的选择,你是真的成长了。”

      南八笑道:“你们不必为我担心。”

      “我才不担心。”
      张巡连眨了几次眼睛,藏好眼中的担忧,故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在这里等我,我去林婆婆家给你拿些药酒来,天气太热,伤口都化脓了,得用药酒擦一擦才好。”

      大概是从五年前开始,张巡便渐渐习惯了替南八上药。

      在南八操舟之前,时常惹是生非,将自己弄得浑身是伤。
      每当受了伤,他便会摸黑翻进张巡家的小院,而张巡也正是这样,借着灯火,一边赌咒发誓,若是南八再胡作非为就绝交,一边仔细地为他包扎伤口。

      南八回想起自己曾经的顽劣,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知道细算下来,张巡到底有多少次违背了自己发过的誓。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竹林里忽然传来了奇怪的响动,二人一齐转身,只看见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飞快地跑进了黑暗的树丛。

      不等两人去追,另一样东西就吸引了他们二人的视线。

      一个双层的食盒静静的躺在草丛之中。

      “那人是谁?在偷听?”南八不死心地朝着树林中探头探脑,然后走过去将食盒拎了回来,“这里头是什么啊?”

      张巡无奈一笑道:“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食盒打开,第一层的竹篮里放了一只被荷叶包裹的烤鸡,两碗甘甜冰爽的冰酪,第二层竟然放了干净的纱布与擦拭伤口的药酒。

      “这……”南八结巴了。
      “他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张巡会心一笑。

      南八恍然大悟,连忙朝着白色身影闪过的方向大喊:“远兄!远兄!回来啊!一起吃啊!”

      “早跑没影儿了。”张巡将药酒轻涂在南八的伤口处,再裹上一层厚厚的纱布,做完这些后,张巡在南八面前竖起两根手指,说道:“一,你的手一个月不能沾水,二,现在你可以吃你心心念念的烤鸡和冰酪了。”

      “不沾水怎么行?吃完烤鸡也得洗手啊!”南八连忙将烤鸡抱在怀里,反问道:“不赚钱,小爷拿什么还债啊?”

      “还债的事情先暂缓,再过几日书院就要休沐了,休沐之后,很快又是一年一度的祈夏节,书院里的学生都要为祈夏节准备演出,到了那时候肯定会很忙碌,”张巡建议道:“不如,咱们仨就趁着这次休沐,一起出去玩玩!”

      “去哪玩啊?钱塘县有意思的地方咱们不都跑遍了么?”

      “华亭县。”张巡轻笑道,“耳闻不如亲见,我与许远的误会,到了那里或许能够解开。”

      “是闹山贼的那地方么?”南八忽然问道。

      “正是,”张巡歪头问道,“怎么,怕了?”

      “笑话,小爷怎么会怕!”南八一口咬下喷香的鸡腿,眉飞色舞道:“这实在是,太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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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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