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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父亲说开始写日记,写出来,一定比我小时候的小人书好看!
      老人恐怕都是活在记忆里的,即使想跟我找点话题,也是停留在另一个时空。
      在他的脑子里,主人公不用考虑一日三餐,不可能抑郁,更不必考虑被自己守护的女神雅典娜裁员。那,除了礼貌用语,我还能跟说什么呢?
      说自己就处在被裁员的边缘……
      身后,就是再找工作、底薪还是这个数的深渊,够房租就不够吃饭。
      即便如此,我没有跟亲爹说。
      我是个男人。跟父亲一样,要面子。父亲的面子,是跪拜出来的,他一辈子拜观音、拜关公、拜财神,却连我上大学的生活费都出不起,还得靠我自己打工去赚,就这般,他在二零一零年还嘱咐我:
      好好干,争取年底当店长,三年当厂长,过了三十岁争取当区长……从今往后,再无说真话的必要了。日记里,让他自己继续写他的童话吧。
      却不知,童话真的显灵了!
      至少当时,人宁愿选择相信,明明就是我自己转运了。
      我大摇大摆的离开了门店,跟那些被去了的旧同事可不一样。
      生活本就如此,每天都有坏消息,每天都有好消息。
      一纸调令。
      我从前线,调回了后台,负责多个片区的数据分析和行政杂役。
      每天都有坏消息,每天都有好消息。我也得自己出去租房了。
      这感觉,有点晕,有点疼。
      第一天,我回分公司报道,就撞上了因为省钱、没粘提示贴的玻璃门。而调回了分公司,代价就是,工资不变,继续稳定在贫困线上下。更谈不上激励和分红。这感觉,有点迷迷糊糊。我权当是撞上玻璃的后遗症,没有闲功夫思考——为啥偏偏调回来的是我,不少人都眼馋。
      那个岁数,总是迷之自信。
      我只觉得,自己是这里仅有的三个大学生之一,这里面还包括我们后台负责人,棱角是被磨平了,但磨不平我心里的这份孤傲。直到被人家打压。后台负责人与我的谈话中,我半点都察觉不出,他有重点培养我的意味,人家只是叫我知道:他自己被提拔,得益于他是出错最少的那只小蚂蚁,好自为之。
      他要我搞清楚,这个蚂蚁窝里,九曲十八弯,有着自己的游戏规则,不看脸,不看年龄,更不看什么文凭,只看各种表格、单据、账目的效率,还有准确。而带我的师傅,是一个比我还小两岁、却呆在这里满三年的甘肃妹子,跟我一样拿着4000的底薪,她的开场白,就是叫我知道她可不会傻到把“猫上树”也教给我……相处半个月下来,这位零食主义者,也对我半敞开心扉,说这里可不是哪个人,都有机会跟后台负责人谈话,还问我:
      是不是上边儿有关系。我嘴上说没有的事儿,脑子里,却提取出小九的那张脸。
      他怎么样了?
      我留意到,几天前的一张表格,出卖了九哥现在的身份。
      他去珠海了,八月初的事儿。立起了新的番号。
      不过,这边儿不提供军饷,他要就地化缘,这可跟我大学打工自食其力,完全是两码事儿!
      大老板也给了他和团队最大限度的放权,尽可能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定期上缴“生辰纲”就行。于是,过去了两个月,客观结果决定主观态度,大伙儿变了脸。
      记得那时候,每周都有好几个同事,不管以前老黄门店的,还是就跟我说过两次话的,都跟我打听九哥:
      问我熟不熟,是的话,就近乎近乎,还说珠海那边儿,跑量了!赚翻了!翅膀硬了!
      这些人,还是远离为好,连小师傅都告诉我:起初,劝阻自己“海盗王”千万不要带着队伍杀去珠海的,也是这帮人。开了这扇门,九哥不必感谢上帝,这扇门明明是他自己的命运亲手打开的。
      小师傅不仅自己明白,也点醒了我,说:怪不得前线只有我,不合常规的调来了后台,你还是有后台……
      这么大人了,自己不会分析吗?
      后台负责人不仅给我怼了回去,还警告了我,珠海的事儿,更别瞎打听!
      我呢,是贱,他呢,是装。
      男人其实比女人,更有刀子嘴、豆腐心的天赋。嘴上卷我,遇上事儿的时候,自己的车,白借给我开,他也是二话不说,就像当年我的破烂车借给小九一样。
      只不过,怪就怪我自己的脑回路,非要自己把它拉得那么长……余生,等回过神来,自己认头了,我常常把九叔,珠海鏖战的这段经历,拿来“刺激”不时跌倒的儿子,效果呢,要比讲述我自己的历史好得多……
      ★★★
      他也叫我珠儿。
      趁着时间这把杀猪刀,磨得没那么锋利,我还痴心,我还妄想,多拥有九哥的一些东西,除了记忆中的几个吻别,几个破碎的夜晚。那种奢求,绝不是纯粹的,对他那瘦小黝黑的体美的依恋,源于感官,融于气魄,都是命,都是命运把他送到了我身边……
      听他说,我也体会到了,领教了什么叫形势比人强。第一次。
      九哥抱着我说,来珠海之前,“师长”啥枪炮都没给,就给了他两样儿东西:
      一杆大旗,七月十五日成立的这个新番号,给了戴了高帽,一个远征军“营长”的空名头。还有一样儿就是,两本黄色杂志。说闲来解个闷儿,这玩意儿,省钱……
      可到了国庆期间,“军长”亲自飞了一趟珠海,他已经具备当上“师长”的半壁江山了……
      这,都是最初几条破枪打出来的。想当初,连宿舍,都九哥他们到地方自己找。第一批他带过来的六七个人,睡了两个晚上的公园,终于,撞上了还算便宜的房子可租,刚想交完钱就搬进去,却被九哥这只“头狼”拦住了。原来,脚一落地儿,九哥就开始东看看、西转转,在珠海四处打听,那一年,他跟手下孩儿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当特种兵先当侦察兵,一切拿事实说话!就这样,他们搞清楚状况了!到底,算是美梦不醒呢,还是看清了给你毒苹果的王后,邪恶的笑脸呢——咬都咬完了,现在说不玩,已经身不由己了!没有退路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均价,比周边儿要贵三成?!”
      听完他们控诉,骑着小电驴,四处发传单的大妈,见惯不怪的说:“咋的?你们是遇上大忽悠了吧?都是大小伙子,也不动动脑仁儿想想——真是肥肉,怎么偌大的广东省,都没吃着,咋就便宜你们了呢?”
      九哥再一打听,邀请他们来的所谓大老板,还只是掌柜的。这地块的东家,是这一带一个暴发户,也不知搞点什么,也是被这个小老板也忽悠了,总不至于看着被人忽悠买来的地,砸手里吧,草长蝇飞吧……念在九哥还算讲规矩、懂礼貌,当地中介同行,都忍不住去安慰他:这个楼盘啊,注定是个许仙救不活,黄飞鸿踢不动的项目,甭管你们是哪里来的外地和尚,从东土大唐而来,赶紧回东土大唐而去……
      九哥买了一箱十二听的可乐,在公园门口,蹲着思索,一只喝到到后半夜四点……各方权衡利弊之后,决定带着哥几个,一条路,跑到黑!非取经不可!这条取经的路,要看谁来走,没有路,也要闯出一条路来,这就叫开辟。然而,开辟总要付出代价的。
      当时,全球都在变暖,炙烤的八月初,九哥背着兄弟们,把自己拿来撑门面的车和表,都典当了。那个年份,你上午在海南岛挨刀了,傍晚,整个海拉尔都知道了,这就是江湖。不过,几年之后,当时有件事儿才传到我耳朵里:当初,那个活动公司的老板,转行干小额贷了,听说他在珠海遇见难事儿,主动找到九哥,想贷给他一些便于周转,被婉拒了。九哥当时说,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还,别拉你下水,出了事,连朋友都没得做了……这也是,为啥九哥找典当的原因,一个是出钱快,另一个就是,他跟人家好说歹说,车和表留两个月——他真赌赢了,还要赎回来呢。
      反正呢,后来那辆车我不知道,被他那些徒弟开报废了,怎么会关心,他后来几百号兄弟,那块表我可以此生都不会还他了,我可要带进棺材里去的念想儿……还要感谢那个盘,那块难啃的骨头,没有它的攻坚战,我就遇不见九哥……他说,当时,就是死马当活马医。正因为这个盘,当地和外地的,基本都没人敢碰,这也成了九哥的底牌。东家也好,掌柜的也罢,无人问津,凡事怎么搞,基本都听小九的。男人的战场,就是这样:危机时刻,谁都不想求死,谁有胆识、谁都魄力,就听谁的,没什么道理可讲,没什么时间多说!听他说,到他们团队接手那会儿,甲方只剩下四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后台文员假扮的,顶了包。
      “怎么连个销售团队都留不下,又不是没有基本底薪?”
      “之前,一个北京来的大聪明,让我们玩严筛、真淘汰,没几个月,房子没买几套,人员就走了大半儿……”
      “奖优罚劣就好了,哪有触犯军规,就杀头的道理?”九哥一拍桌子,无奈的说。
      “还可以这样,那之前那几个人,我都让他们自行了断……”
      这么一个小经理,小九也暂时留下了。人尽其才吧。有了“人场儿”,才能指望“钱场儿”。非常时期,暂时容不得他,挑肥拣瘦。专业的人像神仙,气度都一样,不专业的人像妖魔鬼怪,忽悠起来各有各的不一样。眼下,亟需先踹它几套房子出去,既振奋士气,也让自己有筹码可以继续谈。楼处内,都说这牌没得打了。外行业,还有什么牌可以打?九哥呢,用自己当表的钱,招揽侠士,愿者上钩。没成想,还真有一个不怕死的。
      某个傍晚,她,领着孩子来得。不等她自己自报家门,刚上幼儿园的小姑娘,上来,先请九哥喝牛奶,还跟他说:请他务必把这份工作,给她妈妈,她可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小九若有所思,等回过神儿来,他就让这位灰头土脸的大妈入了职,当晚就上岗!未免太儿戏了吧?九哥当时对副手笑了笑,说他只相信看到的,不听什么忽悠:三岁的小姑娘,喝着最贵的牛奶,穿着崭新的衣服,你不觉得,跟这个妈妈是最扎眼的反差吗?愿意给孩子最好的,一直在给孩子最好的,这种人,我不用,谁用?
      他押宝押中了。一周之内,果真踹出去三套!
      这个说话结巴的大姐,卖过奶嘴、光盘、十三香、汽车、珠宝、保健品……卖过东西的时间,比别人上学的年月都长,这一周,她动用的都是自己原来的客资,而条件就是——允许她,下午到点儿,就要去幼儿园接孩子。九哥二话没说,就为了孩子,愣是把旧仓库收拾出来,让孩子写作业。妈妈一看,也不整虚的,说她认识一个凭自己捏脚——在珠海买了房的干妹妹,旁人眼里,低贱得很,就看你敢不敢用!
      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四海之内,皆是兄弟姐妹,来啊,放手一起干!这才有了我沦陷在他的眼眸,他后来沦陷在我的怀抱……
      记得,第一次他敢作敢当的夜晚,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个孤星穿透了幽静的苍穹,照进了彼此生命的反面,好似推开了绚烂的伊甸之门……我为他臣服,他要改变世界。
      等售楼处的一半的战斗力,都是精兵强将的时候,平均每周去化四五套,就是家常便饭了。九哥便有了筹码。整个丛林开始蠢蠢欲动。与其挖角,不如拉拢!于是,周边区域几个楼盘的负责人,也私底下,都陆续开始拉拢九哥……但,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这股风就传到了他们那个盘的东家耳朵里!东家决定敲打九哥几下,可又不敢正面得罪,也怕九哥撂挑子,就采用了一种装大爷的方式:领导检阅!
      只不过,他说不惯——说不好普通话——于是,九哥给他面子,给他翻译:
      东家的方言说:有些小鸭子它们的羽毛太丑啦,怎么变,也变不成哪个金凤凰。
      九哥的翻译是:群盲竭尽蚍蜉力,奋斗……不枉少年头。
      队伍里,有人知道这几句诗,还觉得这老板还挺逗。气氛也就轻松了,大家想继续看乐儿:
      东家的方言说:早知道淘汰总是难免的,你们又何苦砥砺前行!
      九哥的翻译是:你们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红彤彤啊、红艳艳的战绩,点亮了万家灯火!
      东家的方言说:什么门、什么纲、什么目的生物,我也不想知道!
      九哥的翻译是:茫茫人海中,大家相聚就是缘分!
      东家的方言说:等你看你好戏吧,杂牌军们……
      九哥的翻译是:我的项目,我的孩子,就拜托给你们啦,拜托啦……
      火车跑得快,全凭“翻译”带!
      手底下的头领,有野心的,都劝他,如今拉起一支队伍了,关键还有咨客!还屌他干嘛?九哥力排众议,说:毕竟,签了合同的,不买个精光,他跟队伍是不会离开这块阵地的。
      没错,他,还离不开这块阵地。
      只有我私下数过,他身上有几颗痣,他看得深远,也只有我知道,他看得多深远。
      截止到年底,九哥不仅跟几个周边项目,达成了协议,还一共接手了这个片区的统共十四个项目,一起做外围带客,向楼处的内场导入,因为不直接进场做代理,不存在相互排他,这个地区的十几个“门派”也不好说什么,也都是抱着——不妨先看九哥耍一耍的心态,这下子,九哥欣喜若狂!因为皆大欢喜!他要的,到手了,定价权!
      能推着客户合理购买力的定价权,客户能买了,不停的买!以量来换价,他花了三个晚上,给十几个东家、掌柜的算了一笔大帐,然后,再逐一讲清楚各自的一笔小算盘,如此一来,整个市场的购买力,就要马上被调动起来了!不管有几个甲方,谁也不敢逆势。眼下,这个新成立的“武林联盟”,谁不玩下去、搞单飞,眼下就是自取灭亡。毕竟,九哥的势,势不可挡,已经建立起来了。也有大势帮他,自助者天助,风向变了,客户开始蜂拥而至。有了这个筹码,没有什么是博弈不下来的……
      那段日子,他都没怎么来我这儿。以至于连熬夜晕倒的九哥,自己都没想到,某个下午,他从楼处沙发上醒来,是被幼儿园下课的小姑娘,用热牛奶叫醒的……他嘬着牛奶,看着监控,他才惊觉:赶来开会的队伍,怎么这般壮大!光是经理就有二十个了!
      不过,也才四五个月啊。
      那时候,他当真提前脑补了一下,几分钟后发生的事儿:
      台下三百勇士,齐刷刷喊你——九哥!是种什么感觉,该不会有些后怕吧!任何时候,请不要低估这些乡下人、下等人,企图改变运势的决定与憋屈!现如今,台下的他们,有的人,早已独当一面,而有的人,昨晚才刚知道这座城市里的汉堡里,还可以夹牛肉!而一样的笃信,都想在这座城市留有自己乃至家人的一席之地,一个饭碗,一个金饭碗!哪怕几十平米,哪怕返乡有脸,哪怕出国去看看,哪怕就一次……
      ★★★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这下,后台负责人自己吞了当初的话——改了,打听!要我打听了!最初,他只说了一句,那边儿,扭亏为盈了,都接十八个项目了!都是新房楼盘——所以,老黄,赶紧联系九哥,我要第一手的数据资料!大老板要看分析……
      毕竟,我跟九哥曾是旧相识、上下铺。
      我,义无反顾的,联系了原来上下铺的兄弟,恰巧赶上了不恰当的时候:
      “马上开会,这样——我一会儿,让汇总表给你把秘书发过去……”
      “小九——不,九哥,那您先忙着……”
      “老黄,回头聊。”
      放下电话,我感觉自己,像给了老虎一个嘴巴。我在心里的角落,自己像缩成一团,等着命运宣判。没过两个小时,就有人主动给我回电了,还真仗义!只不过,人家可是把不情愿、看不起、气死人,表露无遗:“是你打给九哥的吧?你就是那个黄东师?”
      “我是,您是哪位?”
      他的助理讲话,口气跟红太狼似的,还指名点姓的告诉我,以后呀,有什么事找她就行,别烦我们九哥,他是我们老大,晓得不?我只得不看僧面看佛面。三下五除二,对接完工作,这小姑娘,末了还跟我抖了一个机灵:
      “还有,我个人说一句啊,不许再瞎传,我们老大跟什么洗脚妹的事儿,明白了吗?”
      “啊……瞎传?”
      “对,全是瞎传,编排人家,是要遭报应的知道吗?再有新版本传到我们耳朵里,甭说上供公司的生辰纲了,连年会我们都罢演!”
      好好的话,她不会好好说,完全是狗仗人势。
      钱就是势。
      此时,连我手底下带的两个九零后徒弟,都心知肚明:养活我们这个部门的,能让我们稳定发薪的,还不都是九哥他们二十个项目,在集体发力,集体给力!
      钱就是形势。
      这个形势下,甭说洗脚妹,就是纳什么二房、三房的,或许,都是被暂时默许的。钱在当时就是那么疯,钱就是形势。至于说那个洗脚妹,有人说是东北的,有人说是陕北的,说圣彼得堡的都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茶余饭后的风,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东哥,你应该清楚的啊,人家九哥,娶媳妇儿没?”徒弟午餐时问我。
      “我还……真不知道,应该没有吧,是的话应该告我一声。”
      “那是,咱东哥跟九哥啥关系呀?莫逆之交!”另一个徒弟,完全是捧杀我。
      “心里知道就好了,人家现在腰缠万贯,有个妞、有个蜜的,也在情理之中……”
      这次,轮到我口是心非了。
      晚上躺床上,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们是兄弟啊,本该替他维护人品啊!何况,我也根本不知情,连问他都懒得问……我究竟是怎么了,自己都看不懂自己了?是距离真的变远了,还是羡慕嫉妒恨?实在想不通。无奈即无能。我给了自己一个看似体面的理由:都是人。都是需要女人的男人。都是俗人。我糊里糊涂的睡去了……
      而每一个平凡人酣睡的夜晚,都可能是九哥和他随便哪支队伍,加班加点的时候,无限可能的时候。经常是:上周,团队管理还乱成一片,下周就卖房多点开花。他手下的刺头呢,昨儿下午,还偷着跟其他团队的小妹妹,见缝插针的搭讪,第二天早晨,就成了全金属外壳的加班机器……甲方一位大领导的视角,在采访中说得很客观,九哥只做成了两件事儿:把自己的思维植入队伍脑袋里,再让队伍,把钱从客户那里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临近年终,队伍里上上下下都尊称他一声“师长”,我觉得他不是,他更像教主,没有七情六欲的教主?反正,不近人情是铁定的。年会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年会在即。
      九哥反馈给总部的“闹剧”就是,除了领奖的,只带队伍的三分之一回总部参加年会,还是抓阄决定,其余三分之二,继续坚守岗位——他不肯放弃哪怕两天两夜的业绩可能。
      其他分公司一片哗然。几位领导,倒是没说什么。毕竟业绩最大,其他相比,都是扯淡。九哥这行径,不管多少人在领导们耳边儿吹吹风,顶多算奇葩,不能算僭越。更重要的是,不管关禁闭、还是撤掉他,你来顶吗?这句真好使。领导可以怼回去,全公司任何一个中层……
      有人抓着了阄,更多人值了班。
      九哥在年会这两天,反而自掏腰包、重金悬赏!这48小时卖出房子的,额外有奖!包括咱们公司在内,业内都是集中这几天开年会,正好是咱们冲刺业绩的好时机。
      就是这般决定。一个决定而已。
      他的决定,就是下属的安排,就是人家的时间,就是人性的取舍。他转身离去,不声不响,任它成了旁人眼里的不闻不问,不近人情,不是人类。何止呢?简直就是反人性、反人类的?就是他,跟驱使众人建造金字塔、赌上众人命运发现新大陆、召集众人重新站起来创立革命根据地的那些反人性的举动,又有多少分别?他本人,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他习惯了沉默。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人性,人性即是自私。自私是什么?是我有我的活法,你有你的信仰,是你走你的康庄日落大道,我走我的独木流水小桥,你若有你弱肉强食、主宰大地的丛林法则,我就有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生活圭臬……这,就是命运,哪里有什么对与错的分别啊?谁不都可以讲出头头是道,谁不是受其他人的命运牵绊甚至拖累。有些人,生来长着金色的翅膀,却注定面临狂风暴雨的折磨考验,有些人,渐渐双腿压满了石头,即使还记得双腿该如何站立又有几分奈何……九哥,他对待一个个队伍里的男女老少,一个个谈心、洗脑、打鸡血、玩心机、软硬兼施,甚至掏心掏肺,甚至杀伐决断,或许,没几人真的知道其中的意义。他们只知道,日复一日,每一个自己,就像各自的手机一样,有的是100%的电量,有的什么时候都是刚刚好的60%,有的电量保持红色很稳定、却还充不进去电,这怪谁呢?哪个不都是俗人、闲人、平凡人,让谁跑了一万米之后再加一千米,谁都有人性驱使的权利,来尽情抓狂、发飙、报复……可他需要这样,每一个平凡人都这般,包括他自己,谁都不例外,只要这个平凡人身在这个队伍之中,只要他还统领这支队伍哪怕一分钟!换个立场,不要小看加一个晚班,这就意味着小姑娘没法儿回去、舒舒服服的追上两集新出的连续剧,再四仰八叉的满意睡去,这会耽误明天的三个女人一台戏的吃瓜节奏;也不要小瞧多一个接客,这就意味着小伙子没法儿上演追求姑娘的步步联营,既怕被别人先下手,也怕姑娘的青春老去,谁都或早或晚,会明白生命的旅程都有保质期,谁的十八岁不管挥霍还是发霉,都将一去不复返,机缘或许都只有那么一次,没有错!九哥说得最多的,也是这句,一遍不行就说两遍,两遍不行就说两百遍,他是这么说,也是带着大伙儿反复来做、循环去做……九哥只是个平凡的哲人,就跟说与做一样,世上恐怕只有两类人,少数人可以被世俗和历史所铭记,绝大多数都将终身只做分母。可九哥由衷希望,自己可以把自己这支队伍的公式,一直算下去,就是这种公式,无形却支撑着每天运转的严谨精确,人与人的命运都被千丝万缕的逻辑绑定了、约束了、反人性了,而九哥讲求的,或者干脆说——现实压榨的只有两个字——结果。结果,即是自私。就跟公式的千丝万缕一样,是小姑娘成为母亲之后,献给小朋友买条漂亮裙子,而不必演算相关锅碗瓢盆的此消彼长,是小伙子闯进医院病房的那一刻,心里有底,绝非故作坚强。因为故作的坚强,往往最容易让你在一念之差下,丢失了你的原本的坚强,甚至人性的绝境……
      ★★★
      年会倒计时。
      还差48小时的前一个晚上,我意外接到了来自小九的电话。扪心自问,我不会感到意外。
      有恩必报,别人不了解,我还不了解他。全然因为我帮他一个小忙。
      他父亲的“家丑”。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除非我和他命里注定是真兄弟,同时躲不过。某个午后,莫名其妙,九哥的老爷子给我打了电话。上来就一通谢谢,说不知道打给谁问,一个马桶的问题。所幸,当初跟小九上下铺的时候,手机号没有换。
      起因呢,是老爷子腿脚不好,小九给他置办了一个科技马桶,他居然说看不懂说明书!产地难道是国外?还是,说明文写得是英文?不可能啊!听他一通叽叽歪歪,我搞懂了,原来是:人老了,不想看,想做老小孩儿,得手把手的教!这就好比,一个女生跟你说不爱吃水果,其实潜台词是一种考核——你得洗干净、去了皮、切成块、插牙签、喂嘴边……
      得嘞!念在我调回后台,多半是小九暗地里使了力道,寻思一下,照他这呼风唤雨的架势,日后,应该还能使唤得上,就让老爷子享受一把国宝大熊猫的待遇吧……耐着性子,花了我整整一个中午,勉勉强强可以五谷轮回了,连句谢谢都没捞着……倒是有几分懂了,凭啥小九不到二十,就出来闯荡了……
      当晚,先是一条信息,正是他。问我说话,是否打扰。还是那么妥帖,有几分像老妈子。
      给了人家肯定的答复,他电话就顶过来了,当时,我自己心情是酸酸甜甜的,既怕知道他的今非昔比,可又想跟他叙叙旧,甚至秉烛夜谈一番,靠近一下大人物,真是矛盾。
      “嘛呢?”
      “嗨,厕所呢,准备洗澡,一身臭汗。”
      我迅速跌入他轻松的怀旧气氛里,其实,我跟着布置年会会场,刚到家,偏偏不想人家知道自己累得像狗,故意逞了个能,摆个“姿态”。
      “巧了,我也在样板间的卫生间里呢……那个,我老爹的事儿,谢谢啊!”
      “瞧你,这话说得……过于低调了。”
      我有点语无伦次,第二反应就是他的声音满是疲惫感,好像一个即将跌落马下的将军。
      “听你声音……你没事吧?”
      “很好啊我,舒坦,柔软,心情舒缓——我呀,就在老爷子同款的马桶上呢!”
      能明显感觉到,电话另一边,既是自己降压,也是努力拉近跟我的时空距离,准确说,是穿越到过去上下铺的距离,也许是我变了,偏偏不识趣,还想着趁热打铁!
      “之前,调我去公司后台……跟我老实说,是你安排的吧?”
      “这个呀,你说了,我也得低调啊,来珠海之前,老大允许我提几个要求,也就……”
      这就等于默认了,我反而有一种想终止谈话的冲动,谁知对方偏偏继续为我着想:
      “对了,说到后台的事儿,我那个助理没让你不舒服吧?”
      我愣了一下,“也还……算专业吧,干嘛问你这个?”
      他笑了一下,“因为对接的其他人,跟我告状了。”
      很明显,他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人家狐假虎威太正常了,我自己有靠山,我也说不定嘚瑟几下!他跟我说,自己呲打她了——她不会打击报复吧——他又笑了。
      “老黄,别往心里去,孩子根本没长大,不过,跟咱们那时候挺像,凡事都冲在前面……”
      人家一再借着给徒弟掰掰票的机会,念旧情,我不能不识趣了,毕竟没多久就该见面了,他如日中天,我可得罪不起,还得指望这份工作、这点收成呢。
      “你别还是老样子了吧,吃不好睡不着呢?”
      “刚清空了自己,这平时啊,周围弟兄们、姐妹们,脏东西一概可以丢给我!”
      “犯得着吗,都是打工挣钱的?”
      “我不就这点作用嘛……”
      没等他说完,我隐约感觉到,对方的手机似乎有连续的杂音,果然,他告诉我:家里要视频,等他回去,找个时间当面聊!我稍加不屑的挤出了一句寒暄,他果断终止了电话。
      大晚上,还视频?
      我顿时想起了他助理的黄牌警告……洗脚妹?这可比狐假虎威还正常!
      那可是南方,那可是珠海,最开化、最开放的花天酒地大染缸!我心想,换了我自己,笑迎八方糟心,操持百人家业,我也得有个出口排解排解,也得有个知心人照应照应,是不是……只可惜呀,我的规矩,我的老实,都只是我没有那个机会罢了,就跟扎在山沟沟的农夫一般,他能白头到老,全仗着他一辈子出不去这大山,不信的话,你把他丢在灯红酒绿的不夜城,观察俩月,你再试试?有些个平庸,不见得是终身修得的品性,全然就是这个人别无选择,就跟我下一段旅程的娶妻生子一个样。
      后来证明,那一晚是我偏执了。
      挂我的电话,无非就两种:要么事出紧急,要么比我还在乎,比命还重。其实我早该想到,支撑着九哥不远万里、废寝忘食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觉得自己可怜,那必定是有人,比自己还值得疼惜,因此,无论做什么也才坚信,全都是值得的。
      ★★★
      孤寂,公然在夜色下游走,无私掩护着叹息这个伴侣,潜入一所幽静的房屋……
      同志,没人跟踪你吧?我喜欢,这么跟九哥开玩笑。更喜欢见他,无奈摇头的样子。
      同志,你瘦了。他哭了……等他睡醒起身,吃我热好的鸡蛋面,已经是深夜快十二点了。
      有段时间,只有在我这里,他才愿意、且能够沉迷于睡眠。我知道的,他在乎我的。只有跟我说起过,他都是为了他的小女儿……
      可以呀!当时,我仅有见识,想让他知道,九哥,你有不少钱了呀,还拉起你那么的大一支队伍!他,还是无奈的摇摇头,要知道,指挥一方时可不曾轻易瞧见这种摇头,还不够,不只是钱……钱不该是信仰,家才是。为了这一句,我信了一辈子,哪怕聚少离多……
      让我轻轻的告诉自己,珠儿,他真的回去开总部的年会了,不是幽会,不会去了不回,不是蟠桃会,在天上要过一年后才回!我不年轻了,可我思想还是太年轻了。都五年了。
      记忆,把我变成一只提线木偶,逐渐连我的灵魂也要随他的一举一动,而悲喜交加……我用纸巾,擦了擦焦枯的嘴唇,还有哭湿的登机牌,都已经二零一六年了,他们还要开年会不开?五年来,谁能理解一个穷得只剩下钱的女人,谁能感知因为远方的那个男人,他多数时候只会拿钱来补偿,而我争不过,谁叫我更理解他呢,他争不过命运……
      静悄悄的,当年他跟女儿的视频,踏着我生命中血迹斑斑的步履,悄悄潜入我的大脑。
      那一晚,难得亲闺女。要跟九哥视频一下。
      你有空吗?没喊爸爸,当时还不情愿,叫不出口,换了是谁,三年不回家,都叫不出口吧。
      爸爸有空!只要你愿意,何时何地,爸爸都有空……
      她问,您那边,当真有城堡吗,海螺公主能住得下,就够了……
      哭了,九哥眼眶湿润了,他强忍情绪,不那么失态,然后答应女儿:春节后就接她过来上学。
      九哥的女儿,小名叫躲躲,她自己给自己取的小名儿。
      ★★★
      她可以自己跟自己玩。
      如果可以,天黑之前,谁都找不到她。如果可以,她宁愿饿肚子,也躲在谁也寻不见她,她不是没试过……这种躲,就像王子可以离开鲜花与白马那样简单,也那样不情愿,所以,还是个孩子的躲躲,常常招来奶奶的动辄打骂,毕竟她只是个孙女儿。
      二零一零年的天蝎季刚过,都年满五岁了,她还宁愿周围人喊她躲躲,而不是喊她大名——方舟,那一段,对谁,她都爱答不理,包括奶奶。所以,她常常招来爷爷奶奶的动辄打骂。更让她痛心的,奶奶不止一次收拾屋子,丢弃了她的手工,还拒不道歉。这时候,姨妈还会在一旁敲边鼓,帮亲不帮理,说,要找找你亲爹去!他光知道在外边儿赚钱,不顾这个家……说是冤有头、债有主也好,说是恨屋及乌也罢,总之,牵连到了九哥,别看九哥能把几乎每一个经手的客户都研究透彻,却始终不太懂,自己女孩儿喜欢什么,到底什么能打动她,不久前的生日前夕,他送来最贵的一种玩具熊,被闺女看也不看、就顺着窗户双手使劲丢了出去……
      幸而命运女神容忍了她的苦衷。
      等她想通了,不顾哭花了的小脸,跑到楼下街道上,发现有个开车的好心人,一直抱着玩具熊等着主人来认领,人家也是个外地爷爷,说一看就是新的,一看就是买给小女儿的,可不敢就这么糟蹋了,好歹这片心啊……
      什么是生活,就是顾此失彼,有了熊掌铁定失去了鱼。经年累月,九哥跟闺女的隔阂,越垒越高,随便哪块砖,动辄一抹灰,都有千斤重……
      年会出发前三天,九哥自己预料到了,自己眼泪,决堤了。躲躲的奶奶住了几天院,九哥麻烦自己的初中同学,把闺女躲躲接去住了些日子。除了钞票给到位,老同学也了解到,如今九哥的事迹,因此好吃好喝,没委屈了小姑娘,直到第二天晚上,却发现小姑娘在人家其中一个卫生间马桶上,抱着那只爸爸送的玩具熊,睡着了……人家妻子,想抱她去床上睡时,她就是不肯,半睡半醒之间,非说马桶就是她的床,这里就是自己的城堡,她自己的……第二天,老同学规劝九哥:接孩子过去吧!
      都是男人,办法总比困难多,钱赚多赔少,总没完没了,孩子童年,只怕一生难以抚平……
      那时,九哥一边说,一边拥我入怀,告诉我:
      与其说,他发誓,要击垮困境,不如说是扳倒自己的执念。听人劝,才能不会落下一个天怒人怨,听人劝,才能余生得偿所愿。我,恐怕是他这个“不孝之子”的唯一见证人。九哥跟亲爹说,这事儿,没商量!无论如何,千刀万剐,我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这辈子即使遇见了心动的王子,也因为自卑、觉得自己不配,而一念之差,落得一个抱憾终身……而说到眼下,小姑娘的心愿,他都懂:
      他,非得给闺女一个属于自己的儿童房,绝不拥挤在爷爷奶奶一屋子中药味儿的锅锅罐罐,和发了霉的木头家具里!
      小九暗暗发誓:他还在路上,一刻也不停息,没一刻这根弦儿不是紧绷的,我时刻看着都心疼他……他还在路上,就快了,闺女,就快了……
      走到窗前,男人的额头,抵住了冰冷的雾蒙蒙的玻璃。他苦不堪言,聆听着窗外天空循环播放的淅淅沥沥声,他填满于心,虚幻的迷想着……
      似乎,九哥真的跟冷雨这姑娘,有一次纯洁的对白,不必强迫,不必摆脱,自在心游。
      ★★★
      凡事都有代价。
      一眼看见他,我都有些不敢认了,才半年不到啊。
      那时的小九呢?这个男人的额头皱纹,过早的跟他的发际线,开始抢地盘了,年岁大一点的朋友们,总拿他跟清朝的贝勒贝子往一起凑,也怨不得别人。入秋时,跟小同事联谊,踢了半场球,就三次抽筋,无故倒地。他才二十三岁啊……也怪不得,可年会的当天,喊他九叔的九零后,都大有人在。不仅如此,还有人公开撺掇他:你不会“谋反”吧?如果真另立门户,一定提前透露给我,要么跟你一起走,要么我先“谋反”!
      玩笑从来都是半真半假。
      放眼当晚,几千口子,也就两类人。活蹦乱跳的净是傻白甜,一听说年会的感觉,就像给她们一下子能买十个肯德基全家桶!一开始,期待一个那叫没完没了,随着排练节目、训练台词和走位、连续一周反反复复的排练,见不同的人,笑出不同的嘴角弧度,都有人为的规定……慢慢的,越嚼着,越觉得这种“全家桶”,恶心、难受、想吐。而沉默算计的,则都是老油条,我们中介这一行,但凡能赚到钱的,铁定是通透的、世故的、往往十八岁就能想明白三十八岁的人生的,他们晓得:公司看上去熙熙攘攘的,半点像样儿的资产没有,就是穷,都是想留在大城市的小青年,召集多大的一只队伍,只要有激励制度,都是不是难事,顺势而为罢了。
      今朝,能像年会现场,千金散尽,明早,就能瞬间没房子卖,一哄而散……而小九则是其中少数,看重过程的男人。他算是低调了。最后一个带队来到现场。尽管如此,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我跟大伙儿都能看得清:谁都惧他三分,基本都为他专门注册了一个嘴角微笑的弧度。他才二十三岁啊……
      当然了,见过世面的,和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跟他也只是寒暄。
      跟九哥的队伍穿得土里土气,男男女女,基本都是黑配白可不一样,激励自己年年有余的大多数团队,人家穿得戴的,就跟集体婚礼似的。
      仗着说过几句话,九哥的助理偷偷跑过来找我,问:
      “您就是东哥吧,黄东师?”
      “我听出来了,您是九哥的秘书对吧,终于见面了……”
      原来,她是这个团队最靓丽的女孩儿,却问着傻傻的问题:“大家这行头儿都是哪来的呀?公司包办吗?我漏掉了什么……”
      “你想多了,都是各自租的?”
      “租的?都这样?”
      “你真不知道啊……”
      “还可以这样——九哥不会答应的。”
      几招交谈过后,她还不忘跟我道歉,还说,九哥老是批评她——明明可以娇滴滴解决的问题,总是狠巴巴的,我打趣说——认识他久了,早习惯了。风格有些像他的,你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她还说,其实是我有所不知:整个团队里的姑娘,她已经是最温吞的了,才被调来做助理,她的长相倒是个意外。
      当晚,舞台下面,时不时窸窸窣窣,我力所能及,会场里听得见的一小片区域,都跟这群“丐帮”脱不开干系。数字是冰冷的,也是敞亮的,一点不掺假的,年度的个人MVP的奖项、年度的最佳销售团队的奖项、年度的成长惊艳也就是最佳新人等奖项,都被九哥的队伍,收入囊中。毫无疑问。而分公司考核第一,最佳指挥官等奖项的旁落,下面的议论,只能往公司整体生态平衡的角度去考虑了。直到年度特别贡献奖,九哥都是第三,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以至于站在台上的第一和第二的负责人,谁都能看出,他们很尴尬,因为两个团队的“生辰纲”加一起,恐怕,都没有九哥缴纳给公司的多……
      于是乎,公司的创始人,也是前任董事长,在颁奖时破例给他颁了奖,五十岁多的老者,还很顽皮,轻轻踢了一脚九哥的屁股,旁人看了,都很羡慕:
      这是一种忘年交,这是一种战友情,这还是一份继续吃掉敌人一个军之后、期待再吃掉敌人下一个集团军的期许,反而不厚道的,却是当晚的支持人:
      “这一脚,不知九哥觉得味道儿怎么样?”
      “你可以先问问,咱们家长感觉怎么样?”九哥的幽默略显紧张。
      “我更想问问,跟珠海比,哪个味道儿更受用……”
      本是一句调侃,却像炮弹误中了友军一样,还是说,根本不是失误。
      “谢谢,你讲出了,八卦杂志想问——没敢我问的话!”
      底下哄堂大笑,笑出了人性中的小小弱点。
      一笑而过。因为主持人的老领导,也就是现任总经理给他使个眼色。一笑而过。
      年会就是花火,别太较真儿,一哄而散之后,进入晚宴,众人的嘴,还得吃。到了明早,大家的仗,还要打。领完奖的六分钟之后,九哥就提前告辞了——大伙儿都没听错,也就他敢这么干!不过,谁都不敢妄加猜测,她走之前,现任董事长到底跟他耳语了一些什么,就像大家也都不理解,刚刚的抽奖环节!准确来说,是获奖者,都有资格在一个透明的、装满红票票的肥猪扑满里,狠狠抓上一把,最好再忘台下千金散尽一下!别梦了,抓完票子,就算分,之前几个获奖者也都是跟自己团队来分,要么搞关系,要么搞团建,唯独九哥,真让大伙儿梦想成真了!他在抽之前,环视了一下舞台,请上一个节目的小黄人舞蹈队——其中一个小同事,帮他抓了一把,因为他解释说:自己的手,没人家的大,这样分给大家的,能更多——他还让这个小黄人,故意在座位中央的位置散开的,因为前排基本都不缺钱。
      “九哥呢?”
      我绕到这边儿敬酒时,招不着人,还得问他的助理。
      “嘘,他走了,办大事……”
      助理敬我一杯酒,还问我,刚才捡着钞票没,我反问了她:
      “这么做,不遭恨吗?”
      “揣兜里,不也遭恨吗?横竖都一样,敢赚钱,就别怕遭恨!”
      真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瞧不起人家暴发户吧,却像巴结人家、不怎么怎么张口。
      我很矛盾,当时我都不知自己怎么了。浑浑噩噩的,就错过了六分钟,哪知道连他一个背影都没捞上,也没捞着他抓的钞票……假如可以倒带回去,六个月之前,我俩,还都是十平米的宿舍里,只喝得起啤酒易拉罐的外地瘪三,薪佣有这个月、没下个月。说时迟那时快呀,变化真快呀!他一飞冲天,我铁锈在身,不晓得,他还愿不愿意拉我一把……
      眼神迷离,嘴巴微张,见了熟人,也不知从何说起。
      不只是我,全场在座的,兜里没底的,基本都是这副模样。彼此之间,都能为对方来画一幅自画像。此刻,命运,更不会告诉我,除了九哥的小助理,还有一个我命里的贵人,用蜻蜓点水的方式,跟我产生了化学反应——敬酒,敬到我这儿了?不敢相信!
      还是九哥团队里的大红人,才半年,人家卖出的房子套数是三位数,于是,卖出两位数和个位数的,都说他产自泰国。别看眼前这位娘娘腔,年岁不大,江湖辈分却很高。
      他可是几个月前,最初跟着九哥闯荡珠海的六个跟班儿之一。
      当时,号称“七剑下珠海”的这批开荒牛里,既有七五年的大姐,也有八零年的欧巴,八九年的他,跟自己属相一样,像蛇一样快人快语,也像蛇一样阴晴不定,别看最初他是“七剑”里凑数的,架不住能熬得住,没小半年,提了高级主管,带了一帮徒弟,鉴于“七剑”里有人离职、有人转行,他更有发言权了:
      “九哥特意交代下来,敬杯酒,一定的!”
      搞得我非常凌乱,受宠若惊,差点把酒杯洒了一半,“不敢当,不敢当……”
      人家抿了一口,附加一个廉价的微笑后,立马转身离开了。待我盯了他一圈,才开始敬佩那个故人。娘娘腔屁股后面,一直有个马仔跟着他,举着一个小本本,敬杯酒,就划掉小本上一个名字,算上我,原来,都是最初老阿黄店里的!
      我也不由感叹,昔日围观我们墙边受罚的一群兄弟姐妹们,如今,早已七零八落,我都记不得其中几个的名字,更不要说脸庞了,干这行,抗压力,足可以半年谢顶,很容易半年离婚,然后,整个人就像抽了第一口鸦片,不断陷入夜里睡不着、白天没神采、嘴里没把门、接客不动脑的机械流程里,一条无形的流水线一般的恶性循环里,害了一时业绩,害了几年自己,就差身后穿个统一的小马甲,上面统一写着“别理我,真不顺!”。
      当然了,跟对了人,造化可就不一样。从造型到气色,都不一样!比如娘娘腔。
      都喊人家娘娘腔,其实,就是对人家一下子挣到了快钱、快速挣到钱的一种羡慕嫉妒恨。
      在我眼里,还是几分敬意,甚至佩服的。他可不是举手兰花指、走路扭胯骨那种,不过,随时带着几分盛气凌人,一点不假。不足为奇。当你站在这片海洋最强大战舰的甲板上,恐怕,谁都有随手开一枪,周围随便哪艘战船,都能沉没的一种感觉!娘娘腔也一样。不过,周围没挣着钱的战船们,嘴巴上,可不会饶了他,有的说得多半属实:比如,娘娘腔在那个年代就要每天捯饬自己头发一个小时,每天午休都要敷面膜、喝酸奶;有的说得,则是云里雾里,比如他是个孤儿,经常网吧偷东西,被九哥等人搭救了,还说他邢台老家的亲妈为了改嫁,当年就遗弃了这个拖油瓶……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真的理解“日久见人心”这话的真正含义。
      娘娘腔,一定不是九哥身旁亲信里赚得最多的,却一定是流血最多的。后来,连小九都跟我亲口承认说,自己看走了眼!没成想,这厮既有妖怪的能耐,还藏有一颗仁慈的心,一颗被众人先入为主、七嘴八舌不断进攻的心……
      越看心里越是悲凉,本以为小九都忘了我了,是我低估了他。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本以为他孤傲的背影,连我也骗下去,可惜,他还真不是那块料儿。可我真的见到他时,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对抗情绪。六天后,他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在一个阴冷的地下室,在我最落魄的时节……独来独往、神鬼莫测的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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