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夕望江》牧夕槿

15、『拾伍』

　　【拾伍】

　　这已经是入冬以来的第十四场雪了。偶听得糊纸的纱窗外传来雪埃落定的声音。厚厚的一片素色，压抑着沉寂惆怅，延伸到那一痕银灰色的天际。

　　这日，希尔杜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你知道么？蒙古小王爷看中了你的丫头，还承诺只要天朝和亲，必将永世服从天朝！”
　　他的下颌的胡须又长了些，颧骨也更高了些，自他开始处理与蒙古的关系开始，便未得一日安眠。
　　“看中了谁？臣妾的丫头都能成蒙古王妃了，真是妙事呢！”我拨弄着蒙古小王爷今日送来的珍珠链子，佯作惊喜地望着希尔杜。他定是同意了罢。

　　“好像是那个……叫里奥奈的女子。”
　　“什么？里奥奈……”我倏忽站起，一拂袖，将几案上的茶盅摔到了地上，微微扬眉，“陛下，您不会真的同意了这门亲事罢？”
　　希尔杜爽朗一笑，道：“当然。天朝与蒙古本就是世世代代的亲家，皇后就是蒙古人，这件婚事孤知你身子不方便，又不熟悉婚嫁礼数之事，便全权交给皇后打理了……怎么了，你舍不得她么？”

　　我的心剧痛，但脸上却无任何不适的情绪流露，言语的底气被抽空：“不是，只是觉得……太过惊讶。可是，里奥奈只是丫头，门不当户不对啊……里奥奈还那么小，她不一定喜欢蒙古的生活……”
　　希尔杜扶我坐下，爱怜地对我说：“别一惊一乍，小心动了胎气。关于这些，孤想好了，孤会先赐封她名衔……况且蒙古科尔沁部落的条件很好，可苦不着她。”

　　过了两日，从梦阙宫传来圣旨。里奥奈还天真地搀着我，恭喜道：“主子一定是因了肚中的小阿哥而要升为贵妃呢……不，应该是皇贵妃！当然，西宫皇后也是有可能的噢！”我望着她脸上明媚的笑容，不禁暗自嗟叹。
　　希尔杜特许我不用行礼。而百菱楼中其他人一律跪下，挤满了整个外厅。
　　竹砚公公双手虔诚地捧着明黄的圣旨，身后还有一长列宦官端着漆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察筠妃百菱楼中丫头里奥奈氏端庄贤淑，恪尽职守，承蒙蒙古王爷博尔济吉特·玄初垂青，特封南歌格格，于十一月初九嫁于蒙古科尔沁部落。赐白玉妆奁三个，金锞子一百锭，珍珠一百粒，彩绘斗方十面，长命锁五对，龙凤古镜五面，羊脂玉戒指二十个，翡翠念珠十串，金玉如意各五柄，花钗五十支，团扇二十面，各色上好锦缎倭缎各十匹，凤冠霞帔一套为嫁妆，钦此！

　　竹砚公公宣读着圣旨，而端着匣子的宦官们便一一将盒盖掀开，绚丽的光彩令一群见惯世面的老嬷嬷亦惊叹不已。
　　“接旨罢，里奥奈，愣着干什？”我回头看里奥奈，她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只是凉了几分，眼中的光黯淡了。
　　她听了竹砚公公的话晃过了神，连忙上前接旨，还叩首道：“谢主隆恩。”

　　放下漆匣的宦官随着竹砚公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老嬷嬷和小丫头以及松墨公公连忙上来争着搀里奥奈起来。
　　步虚脸上堆着谄媚的笑，道：“姊姊，您可马上就是蒙古王妃啦！”

　　里奥奈苦笑着颔首，我大步走过去，轻轻拥抱了她一下，在她耳边轻声道：“对不起，里奥奈，我……没能保住你。”
　　里奥奈摇摇头，替我理了理额前散开的碎发：“主子可不能乱了礼数向奴才道歉……里奥奈知道，您对我好，可以为天朝做贡献，里奥奈也是很荣幸的呢……”

　　在这之后，里奥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还是如同以前一样伺候我的栉沐，打发前来送礼的奴才们，按时召太医来为我诊脉。
　　只是我暗中观察到她会在闲暇时悉心装扮自己，像是将希尔杜赐的花钗簪上，或是悄悄在手指甲上涂上自己研的凤梨花汁。

　　雪依旧下得很大，呼啸的砭骨寒风渐渐将我的心吹融。
　　我开始理解希尔杜的决定，或许让里奥奈作蒙古王妃也好，若是受宠的话，以后她也不用受苦了。
　　看来里奥奈也已经在为出塞之事做准备了。

　　终于到了十一月初九那一天。
　　百菱楼这边张灯结彩，喜娘和几个小丫头正张罗着帮里奥奈打扮，我坐在黄花梨圈椅上远远望着铜镜中里奥奈微微苍白的脸。
　　各宫的娘娘以及朝中举足轻重的官员们都聚在了宫中的戏台旁，吃点心，喝茶，或是看那几出已经看过无数遍的戏。

　　“你们可以先出去一下么？我想亲手为自己打扮一番，或许这样王爷会看到真实的我。”
　　身材臃肿的喜娘们互相觑了觑，颔首，招呼小丫头搀住我出去看戏。
　　我说我想在园子里静静地坐一会儿，便留苔井嬷嬷照看我，其他的都去戏台看热闹了。

　　眼看吉时将至，这屋里却迟迟没有动静。
　　我拉了拉苔井嬷嬷的袖子，让她大声喊几声，但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我有些着急了，让苔井嬷嬷推门进去瞧瞧情况。苔井嬷嬷理了理斗篷，扭着身子上了台阶，推开房门进去，过了片刻便传来她的尖叫声。

　　我连忙进屋，找到了惊恐不已的苔井嬷嬷，发现里奥奈正穿着白色素衣静静地躺在床上，棕色的长发散开，双眸紧闭，嘴唇近乎透明，唇角仍有白沫，脸色苍白得骇人。
　　身旁有一杯还剩一半的酒和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锦斓嫁衣。

　　“宁为玉碎。主子，请保重。”这是我在几案上找到的笺纸，是里奥奈熟悉的笔迹。
　　“传太医，快传太医！”我大声吼道，回身跪在床前，抚摸着里奥奈冰凉的脸颊而哽咽了，“里奥奈，不要！不要！我答应你，我帮你求陛下，你不会去蒙古那荒凉的地方！”

　　苔井嬷嬷匆匆跑出去。
　　约摸一炷香时间后，老态龙钟的太医喘着粗气到了。
　　他从医箱中取出丝线，让苔井嬷嬷进来替里奥奈绑上，我却吼着：“都这时候了还整这套干什？”

　　太医只好绕过插屏进了内堂，取出手枕替里奥奈把脉。
　　他一手捋着胡须，摇摇头，连忙跪下道：“恕老臣无能为力。南歌格格已经香消玉殒了……”
　　我抽泣着，泪眼朦胧地望着太医满是皱纹的脸。
　　他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呢……里奥奈，你怎么会死呢……
　　我像发疯似的狂笑，将太医轰赶了出去。

　　片刻之后，希尔杜与蒙古小王爷也赶到了这里。
　　希尔杜的脸上毫无悲伤之意，蒙古小王爷还搂着一个丫头打扮的娇俏女子。

　　“您知道吗希尔杜？太医说，里奥奈，里奥奈她死了……他一定是骗臣妾的对不对？今天是里奥奈的大喜日子啊！您让太医过来向臣妾说实话！”我扑过去扯住希尔杜的衣襟，道。
　　“筠妃累了，来人啊，搀筠妃去空处坐着，别动了胎气。这些事情孤来处理。”随希尔杜回来的步虚搀着我坐到了插屏外面的圈椅上。

　　“陛下，反正小王现在已经爱上了庄妃娘娘的紫阙，既格格已殁，又不愿破坏天朝与我蒙古朝间的友谊，不如趁此机会将紫阙替格格许配于小王，就借筠妃之宝地举行了婚礼，如何？”蒙古小王爷用不大流利的汉语说道，我仿佛听见了倚在他身旁的紫阙的媚笑。
　　希尔杜沉思片刻，爽朗道：“也好，既王爷有此美意，孤允了。将里奥奈抬出去，今儿个是蒙古王爷的婚礼不宜丧葬，且就快过年了，将南歌格格头衔移与紫阙丫头。将里奥奈按进宫十年的丫头葬礼简单办了罢。”

　　我的心骤然剧痛。望着被几个宦官抬出去的里奥奈的尸体，听着内堂希尔杜与蒙古王爷无情的笑声。
　　我已哭得声音喑哑，无法唤出她的名字，更无力挽留她，只埋头于步虚的怀中暗自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