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有那个大病》也午

1、娃娃亲

　　依山傍水的溪涧镇，古道幽幽，清溪涓涓，一排排青瓦白墙的民居临水而建，墙砖上点点青苔印证着这里的岁月年轮。

　　午后三时，隐于小镇一角的旧街上，一切都是那么的简朴而宁静。

　　“外公，我来看你了。”施朗月提着礼品袋子迈入一间老屋。

　　“唉哟，朗月，你来啦——”
　　半卧在藤椅上打盹的老人家赶忙扭头望向刚刚进门的高挑男子，一抹喜悦之色稍稍浮现于老人家的脸上，随即消散去了。
　　“你这孩子——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空手来就好、空手来就好’，可你就是不听。喏，看看桌上，你上次拿来的糕点，我到现在都还没吃完呢。”

　　施朗月瞥一眼茶几，瞧见自己两三个月前买的酥饼还剩下不少，而上个月带来的坚果礼盒也没有拆封，他淡然一笑，语气温和道：“外公，你不要舍不得吃，这些东西放久就坏了。”

　　老人家轻哼一声，撇了撇嘴，“不能放久的东西你还买来干什么？这一次又浪费钱给我买什么了？”

　　施朗月浅笑着将袋子搁到茶几上，“外公，这是朋友送的一套红木黑檀象棋，我又不下象棋，放在我那儿才是浪费。”

　　“浪费、浪费……像你这么优秀的娃儿，到现在这个年纪了还不找个对象处处看，这才是浪费。”外公一说起这件事情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坐直身子，接着叨念道：“之前呐，我给你介绍了老吴家那个小娃，你是不是根本就没联系过？正好，趁这几天那孩子也回来了，你们俩今天就先见个面，之后两个人要是聊得来的话……”

　　施朗月听到外公又一次提及这件事情，随即开始头疼了。

　　自打施朗月成年以后，老人家就明里暗里给他介绍女孩子认识。于是，他直接向家里出柜了。当时，外公只好打消了让他相亲的念头。

　　谁知道随着社会上对待同性恋的风气越来越包容，前几年，连国家层面也已经正式通过了同性婚姻法。

　　这下子可好了，外公又开始热衷于催促他跟男生相亲了。

　　“外公，我才工作没几年，现在应该以事业为重。”施朗月沏了一壶茶，双手递给老人家。

　　外公慢慢地啜了一口，语重心长地对乖孙儿说道：“事业、事业，就那个小公司，关门歇业算了。朗月呀，现在外公的年纪越来越大了，也不知道还能够陪你多久，你想想看，以后外公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听了这话，施朗月顿时脸色一凝，缄默不语。

　　外公继续念叨着：“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呀，结婚对象要找知根知底的才好，趁外公现在还没有老眼昏花，也可以帮你物色物色合适的人选。诶——其实你以前是有过一门娃娃亲的，可惜了……”

　　“娃娃亲？我？”施朗月诧异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事。”

　　“这得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外公不由地陷入了昔日的记忆当中。

　　“外公年轻的时候，就去到重山市闯荡，经过多年的打拼，事业发展越来越好，也结交了不少的合作伙伴，其中一个就是胡云德。”

　　“我和他志同道合，是生意上的伙伴，也是生活中的朋友。原本呢，我们是想撮合两家孩子结为亲家，可是没想到他儿子早就有了心仪的结婚对象，而你妈妈也在偷偷和你爸交往，所以我们俩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了。”

　　“后来，我俩再一商量，虽说两家儿女是没有缘分了，但也可以轮到下一代嘛。当时你们这些小辈还没有出生，我们也没有想那么多，就先订下了孙辈的娃娃亲。”

　　“结果呢，他家生的都是男娃，你妈妈也只生了你一个，这门亲事自然就作罢了……”

　　施朗月听过‘胡云德’这个名字，那是现在如日中天的胡氏集团创始人，自己小时候也曾见过他。

　　那大概是施朗月十岁以前的记忆，当时他们家还没有破产，一家人居住在重山市中心的别墅区，与一众豪商巨贾为邻。

　　那时，外公经常会带上年幼的他去参加企业家之间私下的聚会。这些成功人士有时候聚在某个企业家的府邸内，有时候是在一些高档会所、俱乐部里。

　　外公与那些大人谈古论今，他和一群同龄的小朋友在附近玩耍，这其中自然也有胡家的孩子。

　　后来，家里破产了，没过多久，施朗月就搬回到家乡溪涧镇了，也就和那些富家子弟断了联系。虽然施朗月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那些儿时玩伴，但是他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跟胡家的两个小孩打过不少照面。

　　一想到某个留着鼻涕泡的小朋友，施朗月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呵呵……娃娃亲……外公，现在早就不流行什么娃娃亲了。”

　　老人家也笑了，“呵呵呵，我当然知道，现在你们年轻人就喜欢讲究什么恋爱自由——诶，这么说起来，还真是巧了……那个时候因为你们这一辈都是男孩子，娃娃亲这事就不作数了。既然现在就像电视机里说的那样，‘同性婚姻合法化’，正好你也喜欢男孩……”

　　外公忽然顿了片刻，摩挲着下巴，“朗月，你应该对胡家还有印象吧？你小的时候一见到胡云德就‘胡爷爷、胡爷爷’这样子称呼他，他还经常夸你有礼貌又懂事。”

　　施朗月颔颔首，“嗯，有印象。”

　　“要不，你去跟他们家的小娃碰个面吃顿饭？说不定你们会互相看上眼呢，小时候还玩的那么好……”

　　外公越说越激动，突然开始在旁边的柜子里翻找着什么，“哎呀，我跟老胡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也不知道他还用不用以前那个电话号码，我找一找电话簿啊……”

　　施朗月赶紧阻止外公，灭掉老人家希冀的小火苗。

　　*

　　在溪涧镇住了两天之后，施朗月马上返回重山市继续工作。

　　三年前，施朗月的妈妈因过度劳累去世了，那时即将大学毕业的他就扛下所有的担子，仓促接手了这一家贸易公司。虽说公司的规模不算大，但年纪轻轻的施朗月也需要肩负起二十多个员工的生计。

　　下午两点三十分，施氏贸易公司附近的西餐厅里。

　　忙碌到错过饭点的施朗月正在埋头干饭中。

　　在这个时间点，西餐厅内的顾客并不多，三三两两地分散坐着。有两个客人坐在与施朗月隔着一条过道的位置，他们之间的对话渐渐吸引了施朗月的注意。

　　一名中年男人好像是故意压低了声音似的，“……手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打着这家集团的名义去注册几家子公司，实际上呢，全是空壳的……”

　　另一名戴着鸭舌帽的年轻男子翻阅着手中的资料，询问道：“子公司的注册地点都是在外省的边陲小城……为什么跑那么远？没有人质疑吗？”

　　中年男人笑了，“小地方好操作呗……那个年代，花点儿钱就能办下来……再说了，这又是他们自家人干的事，谁会去怀疑自己的女婿、丈夫？”

　　鸭舌帽男子点点头，“你们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中年男人回忆了片晌，答道：
　　“当时……那个人好像是刚刚当上副总不久，跟他们家里人说要开拓业务……反正呢，最后他拿到了集团的公章，我们就去物色合适的地方，然后注册这些公司……一开始，我们都会先让子公司正常经营一段时间，做做样子嘛……之后，再向银行申请贷款，让集团做贷款担保……”

　　中年男人敲敲桌上的一沓资料，“有时候我们会虚开小票，把钱套出来……有时候是伪装成业务亏损，悄悄从集团那边挖钱……总之都是花上几年时间，把子公司弄成各种经营不善的状态，最后直接关门歇业，欠下的那些货款债务自然就推到集团身上咯。”

　　鸭舌帽继续浏览资料，“这么多笔资金都有银行转账记录，瞒得过集团那边的财务审计吗？”

　　“当然是被那个副总压下来啦，他好像是直接买通了什么主管还是经理……”中年男人回忆了一番，“后来嘛……听说是靠着集团总部变卖了各种资产才勉强补上这个大窟窿的。”

　　中年男人忽地嗤笑一声，接着补充道：
　　“喏，市中心那座旧地标大厦你知道吧，以前就是他们集团总部……啧啧，现在再来看呀，整个集团倒闭的倒闭，关门的关门，刚才带你去看的那家公司……诶呀，以前那么风光，现在就剩个小公司在撑着……那个副总呀……嘿嘿，跟他老婆离婚后拿着钱不知道跑哪儿去逍遥了……”

　　鸭舌帽：“当年那些虚开的凭证、注册的资料不只这么一点吧？所有的文件现在存放在哪里？”

　　“兄弟，我只是在老板手底下干活的，也就了解一部分内情。这些文件都是以前偷摸着复印的，至于其他的嘛，应该都在我老板手头上……”

　　“……”
　　“……”
　　他们又谈了一会话，然后就离开了。

　　施朗月阴沉着脸，缓缓放下手中的玻璃水杯，一道凌厉的目光直直扫向那二人的背影。

　　刚才说的……是我家吗？

　　他们提及的那几家子公司注册地点与施朗月所知道的情况完全吻合。

　　施朗月刚刚接手公司的时候，曾经将公司全部旧资料都翻阅过一遍。那时，他就十分好奇，为什么爸爸妈妈要在那些小地方开展业务，连连亏损后才中止盲目扩张。

　　然而当时他的母亲已经过世了，父亲那边早就断了联系，而外公又多年没有参与公司的实际经营，一时之间，施朗月找不到可以询问的对象。

　　是真的吗？爸爸，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一想到可能会出现的答案，施朗月就握紧了拳头，骨节攥到发白。

　　*

　　午夜，公寓内。

　　施朗月迟迟没有上床就寝，他在等王亚飞的消息。

　　没过多久，来了一通电话。

　　“喂，有结果么？你查出什么了吗？”施朗月的语气带了几分急促。

　　王亚飞：“嗯，时间太短了，我暂时只打听到一些。”
　　“你父亲在平京、申沪等大城市都持有不少的房产，奇怪的是他名下并没有任何正在经营的公司，也没有打听到他在做什么生意。”
　　“当年那些注册所在地确实是诈骗高发的地方，那儿的官员基本上都是上任不到几年就被拉下马了。可以说是整体的经商风气非常乱，只要提前做过市场调研的话，都不太可能会选择在那些地方开展业务。”
　　“朗月，恐怕这件事真的如你猜想的那样……施氏集团的现状可能跟你父亲脱不了干系。”

　　施朗月抿紧双唇，顿了半晌，“嗯，我知道了，谢谢。现在这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剩下的事情等明天回公司再说。”

　　挂断电话之后，施朗月长叹一声，脑海中渐渐泛起了些许回忆片段。

　　十几年前，施朗月父母离婚后，他父亲偶尔还会去看望年幼的施朗月。
　　后来，也许是一年后，也可能是两年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施朗月的生活中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父亲的身影了。
　　起初，少年施朗月疑惑过，也有过不满，只是后来，他也不再喜欢提及他的父亲。
　　因为施朗月记得，每一次当不懂事的他向母亲问起父亲时，他的母亲总是沉默不语，迂久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施朗月后脑勺倚到沙发背垫上，他又想念起了他至亲至爱的家人——外公和妈妈。

　　外公白手起家，兢兢业业打拼了几十年，最后功成身退，将施氏集团的经营管理全数放权给女儿和女婿。
　　岂不料到头来，外公多年的心血几近毁于一旦，这些年外公退居于乡下小镇，一直过着省吃俭用的日子，就是怕给家里带来太多的负担。

　　母亲一直竭力挽救外公毕生的心血，终日劳心劳力数年，才得以将仅存的最后一家公司从破产倒闭的泥潭中成功解救出来。
　　可是，现如今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了。

　　而他那个十多年来未曾谋面的父亲，却很可能是给他们家带来这一切厄运的始作俑者，并且，当下还过着可以恣意享乐的潇洒生活……

　　施朗月一想到这些讽刺般的参差，就气愤到了极点，可他纵使有万千怒火，此时却也无可奈何。

　　近段时间，施氏贸易公司的现金流面临严重不足的窘境，施朗月多次向各大银行申请经营贷款，却无一不被拒绝。
　　如今，施朗月忙于应付公司的资金短缺问题，哪里还有精力去调查收集父亲的违法证据。

　　*

　　施氏贸易公司总经理办公室。

　　施朗月与王亚飞正在商讨再次向银行申请经营贷款的可行性。

　　“就按照刚才说的那样，重新准备申请资料吧。”施朗月合上文件夹。

　　王亚飞点点头，拿上文件夹准备离开，没走几步，他忽然转身开口道：
　　“诶，要不——我们去胡氏集团问问看，就是你那个娃娃亲对象。嘿嘿，你们小时候不是认识吗？说不定人家还记得你这个青梅竹马，会愿意出手帮我们一把呢？”

　　闻言，施朗月的嘴角抽了抽，无奈答道：“别开玩笑了，我和他们都多少年没有见过面，小时候的事情，到现在早就忘了。”

　　“这可说不准哦，你小时候不是经常和他们一块玩吗？也许他们对你的印象很深刻呢。实在不行的话，你就搬出娃娃亲这个话题，拉近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大家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嘛——”

　　王亚飞倏地停顿了一下，像是联想到什么似的，意味深长般地对施朗月挑了挑眉头，“你们先熟悉熟悉，要是……互相看对眼了……嗯嗯，后续说不定还会产生什么美妙的火花，我提前祝你事业、爱情双丰收啊。”

　　“请正经一点，王总。你平时都是用这一套跟客户套近乎的么？”施朗月无语了，他朝王亚飞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王亚飞走了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施朗月一个人，原先活跃的气氛渐渐冷清下来。

　　施朗月背靠在转椅上，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桌面，开始沉思默想。

　　说实话，对于王亚飞刚才的玩笑话，他……好像有一点儿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