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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墨丘利在行动 ...


  •   与人类不同,这里的怪物很少依仗光线视物。能微微点亮这所独属于怪物的[大学]的,只有石墙上装饰用的幽能壁灯、神秘色彩浓郁的火盆、蓝色蒸汽里炸起的电光,和实验室里闪烁的机械电路区区几物而已。

      非自然光填补了大量黑暗的空间。在这里,怎么能指望日月星辰能公正无私地照拂每个角落呢?巨人殿堂一样的哥特建筑拔地而起,如丝的迷雾就是一扇扇瑰丽的玫瑰花窗天然的窗帘;楼与楼之间挨得极近,鳞次栉比的高耸屋顶远看就像一条畸形的恐龙脊骨;哪怕是最开阔的地面广场,也像站在巨人脚后跟一样,被阴影完全拥抱;更不用提半空中的电线、铁吊桥、蒸汽管道与悬浮的蒸汽车厢,只要站的位置稍稍不对,一抬头,就连半寸夜空也看不到了。

      笔直的自然光亲吻不到的角落太多,于是,这些天上的眼睛,便且理所应当、高高在上地躲在了云后,只对最高处的大钟塔与观星台报以青眼。

      幽门里这样奇诡的景象,据说像是从灾变前的幻想小说里搬出来的一般。祝尝还未成年时,便已获得非法调查员的身份,开始秘密地在幽门内生存了。于他而言,在现实与异度、秩序与错乱之间穿梭,是如同正常人可以在哈哈镜里看到自己变形的倒影一样、符合物理铁律般的稀疏平常。

      一个稀疏平常得毫无创意的幽灵怪物用指尖托着一摞书幽幽飘过。祝尝机敏地躲闪至更角落处,向幽灵的方向恭敬地一鞠躬。黑袍庇佑住他,领他与阴影融为一体,此刻,他似乎就是一个完全的学仆,一个烂在黑暗里的卑微生物。

      那怪物视若无物地远去了,仿佛并不真的在意一个卑微学仆的恭敬,或失礼。祝尝等到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才重新直起身来。

      这座跟山一样广阔的[大学]里,除了金字塔上最顶端的领主和最底端的学仆,还有各色各异从[大学]之外收集进来的非人类学者。这些学者与众多学仆一样都是属于领主的附庸,三者的关系类似于一个袖珍小国里的国王、贵族和农奴。

      外聘的贵族对学仆模样的祝尝不屑一顾,那是完全合理的。在这个以知识与群星为最高的世界里,住得越高,地位越高。哪怕祝尝为了前往底下,已经来到较低的楼层了,这里随便冒出来的一个怪物,依然能轻易蔑视一个学仆。

      稍微值得称道的是,这里所有的学仆都是领主的财产,领主严格保护着自己的财产们;而在视死亡为最高刑罚的领主手上,除领主以外的任何生物都没有执行死刑的资格。所以在楼主的监视之下,学者对学仆,尤其学者对学者之间是不得随意杀伤的,免得影响了研究进度。

      祝尝避开铁艺的蒸汽升降梯,从隐秘窄小的螺旋楼梯来到地面一层。正如学仆们在金字塔上的地位,地面几层和地下众多蜂巢般的空间才是学仆们自由活动的城寨。

      但学仆内部,也有等级高低,也有彼此的职务划分,也有高处、地面、地下各个的活动范围。而一个能够贴身服务领主、收拾高层藏品的学仆突然出现在地下放置实验废弃物的标本室,是非常突兀且不妥当的。

      于是祝尝来到地面一层的重刑犯刑房。刑房里如屠宰场一般,一张张完整的皮像商品一样被巨大的铁钩挂起,一个个被剥去贴肉之物的血肉模糊的人形在笼子里痛苦地哀嚎。

      显然在领主看来,只要不是死刑,再严重的伤害对于这些酿成过大错的蠢物而言,都已经是一种仁慈了。

      而这种“仁慈”正好便宜了能套皮伪装的祝尝,这个血腥的房间在他这里就是一个任君采撷的身份库。

      他自动过滤掉非人类发出的聒噪杂音,警惕着房间外可能路过的怪物,谨慎地跨过石砖上灰色的学仆之血,站到一张张皮面前,像在菜市场挑选猪肉一样审视着皮上钉着的铭牌:

      “13497号,因失误导致57层实验室发生爆炸。”

      “52783号,因忘记存档导致2001号实验室实验数据丢失。”

      “3711号,因失误导致地下2层大火,死伤学仆211名。”

      “69274号,因失误唤醒冷冻的巨型实验体,造成底下6层360立方米的空间塌陷。”

      “……”

      就你了。

      祝尝选中69273号,利落得如试衣间模特一般把皮换上,依然古井无波,毫无心理障碍。

      也是手指一推,这张皮便在他身上完整地弥合了。祝尝不是很担心会穿帮,这张皮的主人姑且还在笼子里哀嚎,痛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上一张皮还是被他踩点了1个月,用一个学者的形象以实验用的名义骗来的,皮的主人则被他发配去了某个荒凉到长草的角落,现在应该还裸着血肉在孤苦地搬砖吧。

      继续,一路向下,祝尝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东西会拦他,因为只要拿黑袍兜帽遮好右眼下烙下的身份编号,就根本没法认出这样的祝尝和其他底层学仆有什么区别。

      几乎所有学仆都是同一张流水线上量产出来的脸,也正因如此,被领主赐下稍微不同一点的样貌,变得独特,哪怕只是眼距变宽、颧骨增高,都是每个学仆毕生追求的梦想之一。为此,甚至有想走捷径的学仆会偷偷潜入辐射实验室。

      祝尝对此毫无感想,无论再怎么可悲,再怎么低微、卑贱,它们都是人类的敌人,狠狠地甩锅、压榨利用才是调查员的本职工作,而非施洒所谓的悲悯之心。

      所以他行云流水般借来门卡打开了地下标本室,顺手终结掉那个被动借卡的倒霉蛋后续的痛苦——它已经安详地在焚化炉里涅槃坐化,即使事后被追责,也只能追到六道轮回里转世投胎的飞灰了。

      很快,景湛脖子以下的部分就被找到了——作为理智上珍惜但感情上恶心的超稀有标本,被精心泡在角落的罐罐里不知多少年月,跟放在收藏室的人头一起,隔空吃着海拔不同的灰。

      培养罐上有防盗的禁制,其他标本的容器也有——更可能是防那些智商不高的学仆又因失误搞出什么重大损失。祝尝在蛮力爆破的方案上犹豫了几秒,还是选择取了5毫升舌尖血,对罐罐温柔地释放一个开锁用的秘术。

      头上传来轻微的咯哒一声,祝尝意识到他得从培养罐顶上的封盖把剩下的景湛拖出来。而培养罐和上方储物柜不到1米的空间,让祝尝没办法如往常登高一样像蝴蝶般跳到上面去。用蛮力把疑似焊接在地板上的培养罐拖出来吗?以祝尝超乎常人的力气应该做得到,但那样闹出的动静恐怕就堪比拆迁了。

      1.69米的祝尝只能踩着光滑的外层玻璃,手脚并用地爬上了2.2米的培养罐。当他的身体折成直角探下去,从胶水一样粘稠的液体里捞出景湛湿漉漉的身躯时,那一刻,他只想到了百年前那些自然纪录片里、跟大鱼作着艰难搏斗的捕鱼船船工。

      气喘吁吁地擦干了这具无头的躯体后,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把这么大块的目标带回[大学]高层的收藏室呢?

      祝尝比划了一下方案一,发现不行。虽说学仆的皮延展性简直惊人,居然真的勉强塞下了两个大男人的身体,可由两个人撑起的学仆也完全丧失了伪装性:怀孕般的腰围,背着肿瘤一样的背,比大容量沐浴露瓶身还粗的手脚,超级紧身裙一样绷出臃肿线条的黑袍……到底是何等的倚重,何等的宠爱,才能让领主赐下这般杰出的殊容!这样的祝尝带着剩下的景湛出现在复制粘贴出来的学仆当中,简直比人群之间的恐龙还要鹤立鸡群,估计露馅也就一秒的事……

      然后是方案二。祝尝伸出手,他的双手手背上铭刻了两个名为[阿里巴巴之戒]的秘术。这个秘术能把不超过祝尝小臂臂长的物品变形成细细的银戒戴在小指、食指、无名指上,三根手指每根限戴一枚,所以只要一个调查员是正常人且手指健全,储物上限就有六件,可以说是调查员的好帮手,旅行探幽杀怪放火的优质选择。

      祝尝把所有银戒取出变回原状,一一摆在地上:一把具有特殊切割效果的附魔短斧,金色草环样子的奇物[即逝一息],救命用的秘药,仅剩的特制炸药,宋入林的牙齿,一个具有联络与指路功能的罗盘。他提起那把短斧对剩下的景湛轻轻举起又轻轻放下,最终还是没信心能把他砍成能完整收纳到手指上的六块——而且事后拼回去大概也很麻烦。只得作罢。

      最后派上用场的还是换下来的那张学徒之皮。祝尝得感谢自己不乱扔垃圾的美德,不过现在还是人类调查员的秘密潜伏期间,恐怕没有东西能亲眼见识到废物回收再利用的好处了:

      又是片刻之后,一个披着黑袍的学仆闪出标本室门口,“它”手上还攥着另一个可怜学仆的脚。比较奇怪的是,那个像一只拖把一样被拖行的可怜学仆却是浑身赤裸,头部甚至跟一个破足球一样离奇地瘪了下去。

      祝尝用比下来时更小心的姿态在角落潜行,遇到实在避不开的探究目光,就一律打手语用“实验事故”解释,实在不行就焚化炉。是的,学仆连完整的发声器官都没有,交流只能用拟声词、手语和写字板,就算被扔进焚化炉里也难以求救,这也给了祝尝更多糊弄的空间。

      其他的,他只需要避开那些敏锐的学者,或者避不开也行——很多学者在安逸的[大学]也染上唯脑子至上的毛病了,看一眼愚钝的学徒都觉得智力下降,而且在实验里献身的学徒还少吗?根据祝尝长达6个月的观察:它们不关心。

      至于威胁最大的领主……

      祝尝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望见了与大钟塔相望的观星台上——唯二只有领主有权力踏足的最高处,一个大大的黑点从上面跳下。

      ……大概真在试验景湛忽悠的那什么仪式吧。

      总之整段路途其实比祝尝想的要简单,不过这也跟他避开了所有实验室有关系。祝尝认为另一个很大的原因是:真的安逸太久了。锁死的[洞门]虽说斩断了领主及其附庸侵吞现实的野心,但同时也隔绝了诡计多端的调查员们层出不穷的破坏与骚扰……

      可以说,即使有百年前痛彻心扉的一场惨败,百年间的闭关锁国、原地踏步不得寸进还是把一个侵略性极强的黑洞改造成了温室。

      当然祝尝也巴不得所有B级幽门都像这里一样越废越好。不过再废的幽门,在等到领主真正警觉、暴怒的时候,也会立即变回择人而噬的恐怖黑洞,那时恐怕才是真正九鼎一丝的艰难时刻。

      是生,是死,只会是那时候的话题。

      不过在黑云压城前的佩弦自急,在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拖着一具无头身躯,祝尝还来得及整理一些烦思;甚至在火药桶最终爆发之前,祝尝还能欣赏一下窗外那些现实里永远遇不到的、奇诡又瑰丽的景色。

      景湛呢,此刻的他又在想什么?一个同时经历过和平与动荡、秩序与错乱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同时拥有普通人、调查员与牺牲者三重身份的人,他是早已见怪不怪、暗自摩拳擦掌地准备好投入百年后的再一次作战;还是如一个真正走过太多路程的疲惫灵魂,表面上十足配合,实际上已对自己的获救毫无波澜、放任自流?

      他在期盼获救吗,他愿意获救吗,他会抗拒获救吗?会恐惧回到不属于他的时代,会害怕存活于亲朋好友、所有熟识之人可能都已离去的世界吗?

      大概人类的愚蠢之处就在于此。哪怕再安全的幽门也可能有最出其不意的陷阱,明知潜伏期间就该临渊而行一样如履薄冰,祝尝还是控制不住心中杂念,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个名为“景湛”的人,那个他从出生起,便被要求用余生去服务的人。

      送子鹤会把任务书放在襁褓里和婴儿一并送来吗?会有人一生下来便被告知:“你是天选之人,你正是为了拯救另一个和你毫无关系的人而存在的”吗?

      景湛本人,如果重返人间、知道真相后,他又会怎么想呢?作为一个因此得救的人,以灾变前19年或灾变后7年的思想观念,他又会如何看待这样仅服务于私人的救世主呢?

      祝尝不知道。在最无知的十三岁前,他会主动掐断那些肤浅的感想;在十三岁后的每个空茫无物的黑甜乡里,他沉溺于对未来种种徒劳无力的幻想;而当他终于来到景湛面前,来到这个可以质问的对象面前时,他的心却失语了。

      当时在收藏室里,可能因为身体感官的残缺,仅剩一颗头的景湛没发觉的是,宋入林的牙在被捧近景湛的脸时,它是如何在祝尝的掌心里热得发烫。

      一颗牙,一颗无法思考的牙,一件仅仅因为秘术和禁制才得以在百年颠沛中保存完好的信物,如此这般,在一位友人面前,传递出热切得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在意与思念。

      只有祝尝,作为一架被命令驮来人间之梯的马车,作为一件见证这段动人友情的工具,大概没人在意他留在现场的第三颗心。像一口幽幽倒映着这高洁之月的生锈古井,他的心跟这口井一样沉寂、冰冷。

      而景湛却对他说了[谢谢]。

      当时祝尝只觉得什么动了一下。他没有在意,直到走出收藏室,他才反应过来:

      那是一条小金鱼,生来就被放在一片漆黑的鱼缸里,那鱼缸却在某一秒被鲸鱼猛地撞了一下。

      在那一秒,圣子耶稣之类的假象才被打碎了。景湛不是圣坛上的石膏像,不是壁画上平静的侧脸;他不是要你生来就去仰视、去寻找的东西;他不是你在索多玛的天火中理所应当要拯救的东西;他也不是质问宣泄一番便为你的过去赐予价值的东西。

      他只和祝尝爱看的、大灾变前的纪录片里的人一样,是从那个很遥远很陌生的时代过来的,像一件年纪轻轻的古董;皱起眉来显得很痛苦,牵挂着屏幕外触不到的人和物;当有人向他靠近时,他便对那个人微笑,感谢那个人伸过来的手。

      祝尝生来就被赋予了任务,一直到20岁的今天,他才感到自己被赋予了意义。

      如果是您的话,您能给予我我想要的答案吗。

      您能解释我的过去,赋予我未来的意义吗。

      如果能一起活着的话,

      到那时,我们再谈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墨丘利在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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