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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蒋玉秀仿佛要弥补自己捅出的篓子,后续几天非但没有误戏,并且演得十分卖命。姜毕竟是老得辣,他身材魁梧,容貌英俊,加之工架过硬,比小玉麟更能托得住秦梅香。又因为唱腔酷似名生程文岳,颇得一些程派戏迷的喜欢,由此有了走红的架势。

      虞冬荣在一旁瞧着,心里却没那么乐观。他总觉得,除非这人把大烟瘾戒了,否则再红也是昙花一现,不能长远。且观众向来喜新厌旧,今日爱你,把你捧到天上;明日有了新人越过你,他们转身就走。想长长久久地红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看到蒋玉秀,他就不能不琢磨起小玉麟。小玉麟功底很扎实,论起身手的敏捷干脆其实在蒋玉秀之上。但是他的身材对于武生来说实在太过瘦小;最要命的是,他声腔不好。唱戏唱戏,不能唱,怎么算是有戏呢。然而嗓子这玩意儿是老天爷给的,谁也怨不得。虞冬荣怀疑他是倒嗓时没有好好调理,落下了毛病。

      蒋玉秀连着上台几天,终于扭转了大家的坏印象。但他对小玉麟救场的事表现得很冷淡。虞冬荣觉得这是他们戏子同行相妒的劣性。戏班子里勾心斗角之剧,外人是难以想象的。

      蒋玉秀是郑班主的姐夫。但是这个姐夫据说比姐姐小了有快二十岁。这其中可琢磨的事儿就多了。小玉麟作为一个没出科的小龙套,还是个性子不讨喜的小龙套,拿什么痛人家比呢。

      光是筋斗翻得好,打戏身手好,离真正红起来,可还差得远呢。

      提起小玉麟,就不能不说到秦梅香。蒋玉秀再怎么被叫好,在秦梅香的映衬下,立刻显得黯淡无光了。

      说起来也怪,虽然报纸上把秦梅香骂得什么一样,可演出反而场场爆满。戏园子里塞满了加座都不够,后头全是站着看的。这众多座儿上,虽有看门道的内行,但更多是看热闹的外行。内行们为秦梅香的跷功,身段和唱功暗暗钦佩。外行们呢,外行们来看秦梅香秀美绝伦的扮相,还有那不可言说的桥段。拼缝儿的票贩子在同乐楼外头炒戏票,神秘又意味深长地笑,好像里头演的不仅仅是一出戏这么简单。

      要是目光有实质,秦梅香在戏台上简直能被看掉一层皮。有瘾头大的,看了一场又来看第二场第三场。这里头上瘾上得最厉害的,只怕要属许平山了,他一场都没落下。

      周围的人都听说,这位大爷新近迷上了看戏,天天雷打不动地往同乐楼跑。什么清吟小班,人家不去了!

      许平山最初只知道在台下抻着脖子吞唾沫,心痒难耐地叫好。看得次数多了,刺激劲儿似乎就少了,能静下心来品品别的。比如一个人的声音如何能那样清亮又那样润,听得人满耳朵舒泰。又比如一个人的眼睛如何能那样含意万千,撩得人直心如猫抓。

      他看着台上的西施,想起一件东西来。小军阀钱二麻子当初挖坟起家,在皇陵里挖出过一件一尺多高的翡翠树。上头缀满了各色的珍珠和宝石。不知怎么回事儿,他觉得秦梅香很像那棵价值连城的玉树。他看着秦梅香,就忍不住生出一种和看着那件宝贝类似的心情来:心痒难耐,想要据为己有。然而翡翠树再美也只是死物,秦梅香乃是一个会说会唱的大活人。这么一想,这红伶可真比什么宝贝都稀罕。

      七日戏演到最后一日,因为座儿的热情,秦梅香返场加唱了一折南曲《游园》,下场已然是后半夜了。他不是那类以体力见长的艺人,在戏台上能精神百倍,其实全凭一股韧劲儿支撑着。一旦戏落幕,精气神儿一散,整个人就慵懒起来。这一日因为劳累太过,下了戏更觉得被抽了骨头一般。后台早已没什么人,他像一缕幽魂似地进了化妆间,把门一关,便在沙发上侧身躺下来,想略歇一歇再卸装扮。

      谁知还没歇上半分钟,门就吱呀一声开了。秦梅香半寐着,还以为是跟包小窦子。他含混而低柔地说:“容我歇一歇,实在是累了……”

      关门的声音传来。秦梅香心下还没安定片刻,就听见有陌生的脚步靠近,紧接着是灼热的呼吸喷在脸上。他茫然地睁开眼,就见两只亮得不同寻常的黑眼珠子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

      秦梅香被惊得一颤,强笑着起身:“许将军……”

      许平山伸手按住他的肩,似笑非笑:“秦老板,为这一饭之约,我可是等了你足足七日。”

      肩上顿时仿佛重逾千斤。秦梅香起身不得,只得略定了定神,歉意道:“既与将军有约,梅香并不敢忘。只是近日实在是戏上太忙了,确实一时脱不开身……好在明日无戏,将军若是有暇,梅香自当奉陪……”

      他身上是素净的青衣装扮,因为唱戏耗光了气力,此刻看来就是个柔弱婉娈的美人。

      许平山自打开荤以来,在色之一途上从来不曾委屈自己,对着看上的人能忍这么多天,已然是破了天荒。而且秦梅香是个比女人更美的男人。他从未尝过这等新鲜,又另外生出了一重刺激。

      九花娘缠在徐胜身上的情景再度冒了出来。此处没了台上台下之分,尤物近在眼前。秦梅香眉眼微垂,是极顺从的模样。

      妈了个巴子,许平山想,这他妈再忍就要成王八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压住秦梅香,发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单音节:“嗯?”

      秦梅香暗自心惊。没想到此人和瑞王爷一路货色。但他对瑞王爷心中还有数,对许平山却是一时吃不准。待到这人凑上来在他颈窝里啃,秦梅香终于有些不安起来——这怕是要当场动真格?

      他是从风月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对这样的事不至于三贞九烈。只是多少还留着一些羞耻心,顾念着脸面。他一面偏开头躲避,一面沉着气劝说道:“将军,此处确实不合适……人来人往,外一传出去,只怕有损将军的声誉……”

      许平山闻若未闻,已然把他戏服下摆掀了上去。秦梅香心里暗暗叹气,隔着戏服按住他的手,声音平静而顺从:“将军别急,不是这么来的。”

      许平山从未遇见过事到临头还冷静如斯的,闻言忍不住抬起头,一挑眉毛:“那该怎样?”

      秦梅香直视着许平山的眼睛,忽然微微一笑。

      两个人同时抽了一口气。许平山是嘴里抽气。秦梅香却是在心里抽气。他几乎想要苦笑,这次怕是真要遭罪了。可出乎意料,许平山的呼吸只是陡然加重了一会儿,就戛然而止了。

      秦梅香手上心里平静下来。原来是银样蜡枪头,他冷淡地想,这就好办,没什么不能应付的。然而这样想着,脸上还要笑一笑:“容我把妆先卸了,再与将军说话。”

      许平山松开他,张着胳膊往沙发上一靠。

      秦梅香起身,慢条斯理地洗手。身后一直没有整理衣服的动静。他洗好了手,开始对着镜子卸装扮,余光看见镜子里的不速之客正盯着自己的背影,饶有兴致地瞧。

      秦梅香低了头,默默地卸妆。

      换衣服的时候,许平山还在那儿四仰八叉地坐着,一点儿回避的意思都没有。秦梅香只把他当作空气,但是没有像往常那样脱换戏服里头的水衣,只是在外头直接穿了长袄。他换好衣服转身,许平山终于双手一拍膝盖,从沙发上坐起来。他身躯高大,把秦梅香笼罩在影子里,当着这美人的面儿整理皮带,痞笑着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秦梅香很淡地笑了一下:“明日几位梨园同行在赏心茶楼有小聚,不知将军肯不肯赏光?”戏曲业繁盛,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是戏迷。有时光是听戏还不能满足,于是民间自发地组成了许多票房供戏迷们票戏过瘾。赏心茶楼就是一家很有名的票房,许多有地位的票友和名角儿常在此聚会,是一处上流社会的交际娱乐之地。

      对于许平山其人,秦梅香也听了一些传闻。他觉得这人虽然急色,但应当是很有野心也十分需要在达官贵人们的圈子里立足的。他卖个人情,既能让许平山得利,也是为自己谋脱身。赏心茶楼里名伶往来很多,以许平山的地位,自有投怀送抱者。喜新厌旧乃是人的天性,他到时候冷淡些,令这人失了兴致,也就慢慢把这事儿应付过去了。

      这样想着,神情就更真诚了一些。哪知道许平山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用不着等明天。”他高大的身子忽然一矮,把秦梅香大头朝下扛了起来。

      秦梅香愕然。

      许平山一脚把门踹开,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郑班主正端着彩头和经理等在门口,见状都惊呼起来:“诶呦喂,这是怎么着了……”

      秦梅香沉声道:“请您把我放下来。这里可是戏园,明日若是登了报纸,对将军名声有碍……”

      “名声?”许平山朗声大笑:“名声能当饭吃么?”他声音有种恶意的促狭:“名声能当觉睡么?”

      秦梅香一声不响地挣扎起来。可惜一力降十会,许平山轻轻松松地就把他的腿箍住了,还顺便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两把,威胁道:“再闹就在这儿把你办了。”

      这土匪砸了个响窑,高高兴兴把新得的宝贝往车里一塞。小黑车一溜烟儿就开跑了。留下从后头追出来的戏班众人不知所措。

      秦梅香头晕眼花地坐在车上,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许平山伸手来搂他,他只能略挣扎了一下表示抗议。情势逼人,这人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出身。他不想真惹恼对方丢了性命。那可就太不值了。

      所以他沉默了下来。

      许平山看出他的不情愿,粗大带茧的手指轻轻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扭过头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秦梅香垂眼,正想说点儿什么客气话,哪知道这土匪师长凑过脸来,在他嘴上响亮地香了一口。香过之后还砸砸嘴,感叹道:“自打头一回见了你,我特地去云喜堂瞧了瞧。啧,竟没一个比得上你的。”

      四大清吟小班里,只有云喜堂是相公堂子,里头有不少顶尖的歌郎。名伶叶小蝶,就是云喜堂出身。可秦梅香听了这话,只感到一种麻木的屈辱。他虽然身不由己要与人往来应酬,但唱戏本身是一项清白的职业,与挂价卖身是截然不同的。他受了十几年的苦楚,以为自己熬出了头;结果到头来,又被许平山一句话打回到泥地里。原来在世人眼中,戏子与娼妓根本没有分别。

      他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将军谬赞了。”

      许平山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秦梅香就低眉顺眼地由着他看。这么不尴不尬地坐了一路,直到车子在许宅大门前停了下来。

      许宅是座三层的小洋楼,大门到房子隔着挺老大的一片院子,门口有人站岗,院子里有人巡逻。秦梅香想起来,这里原来是寓公钱敬安的宅邸。李大帅赶跑了吴大帅,吴氏一派的钱公就失势跑路了。这宅子落入许平山手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秦梅香被许平山搂着,一进门就被乌烟瘴气熏了个趔趄。挺好的洋楼,弄得像个妖精洞似的。一屋子丘八东倒西歪地搂着妓女喝酒吃肉,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许平山看到这种情状,似乎也觉得有些丢人。皱着眉头开口:“嘿,嘿,都干什么玩意儿呢?老子没回来就吃先上了?”

      屋子里稍微安静了一点儿,一个黝黑敦实的军官笑嘻嘻凑上来:“这不是大伙儿饿了么,这都后半夜了,干等您也不回来。”紧接着又看见秦梅香,顿时激动起来:“啊呀是秦老板!您不知道,看您一场戏可太遭罪了:去一回,十个脚趾头都让人踩肿了……”说着就要来和秦梅香握手,结果被许平山一肘子怼了回去。那军官也不生气,回头嚷嚷:“都往边儿上闪闪,给大哥和秦老板让个座!”

      虽说乱了一些,可到底也是应酬。秦梅香心里平静了些,重新打起了精神。许平山状似不经意地给他一一介绍那些个军官,那个黝黑敦实的是王旅长,又有其他诸多旅长团长,个个都是许平山的把兄弟。秦梅香算是听出来了,这根本就是一屋子被收编的土匪。他这是进了山寨了!

      唱戏讲究饱吹饿唱,他一连七日空着肚子从下午唱到第二天凌晨,体力消耗本来就大。若是按照以往,早该吃些清淡的东西回家休息。但眼下桌上除了肉就是酒,还有一屋子闹哄哄的兵匪和妓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他随着众人饮了几杯酒,又捡了几桩梨园里无伤大雅的趣事与人谈笑。大家笑过之后,立刻有妓女撺掇着让他唱戏来听。因为在戏台之外见到秦老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他本人又是这样和气,并没有红伶身上的架子和脾气。

      戏子娱人原是本分,哪次宴饮他都逃不掉要开腔唱上一折半折。秦梅香正思量着要唱个什么,许平山却放下酒杯笑起来:“这么乐意听戏,怎么不上戏园子里听去?”

      那姑娘没听出这句问话里的深意,尤自拉着众人起哄架秧子:“秦老板的戏票多难买啊?今儿遇上了,怎么也不能放过了,大伙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许平山转着酒杯:“合着这是要打劫我们秦老板了?怎么,想改行当胡子了?”

      那姑娘不知深浅,冲许平山飞了个眼风,娇声道:“遇上了师座,就是当胡子姐妹们也乐意啊……师座既然劫了秦老板,便让我们也跟着劫上一回吧……”

      许平山若有所思:“你这话说的,到底是瞧不起秦老板呢,还是瞧不起胡子呢。”

      桌上渐渐静了下来。那姑娘脸色有点儿变了,强笑道:“今日高兴……”

      许平山点头:“是高兴。那就让你见识见识胡子的乐子。他冲身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把那姑娘拉起来往外拖。桌上的妓女们都慌了神。许平山冲着惊疑不定的秦梅香笑了笑:“秦老板,给你看个有意思的。”

      卫兵把那姑娘远远地架到黑咕隆咚的院子里,在她头顶上放了个什么。那姑娘腿一下子就软了,遥遥哭喊起来:“许将军,许大帅……我知道错了,你放了我……”

      许平山施施然地拉开了手枪的保险:“别害怕,就是让大伙儿高兴高兴么。你可站稳喽。”

      他背着那姑娘又往外走了很远直到快走到院墙了,突然回身开了一枪。那姑娘应声而倒。

      秦梅香只觉得背上的衣衫立时被冷汗浸透了。片刻之后,远远传来女人的哭泣声。勤务兵端着盘子跑过去,又一路跑回来,盘子上是个碎了的苹果。

      一众手下的兵丁大声叫好:“大哥枪法如神!”

      许平山扣上保险,把枪收了回去:“得了,回去喝酒吧。”又看向秦梅香,露出一口雪亮整齐地大牙:“秦老板,到楼上等我吧。”

      秦梅香只得跟着卫兵上楼。他耳力远比常人灵敏,听着后头楼下许平山和王旅长低声说道:“……那头送过来的婊’子少用,凡事小心;下等窑子不许去,盘尼西林是给弟兄们救命的,不是预备着治杨梅大疮的;还有,记住了,以后别往这儿带外人……”

      勤务兵把秦梅香领到一个特别大的卧室,恭敬道:“热水放好了,司令说您要洗就洗,不洗也行。我就在门外候着,您要吃什么,用什么,喊一嗓子就行。屋里有茶水还有牛奶,您自便。”

      门关上了。秦梅香回身看了一会儿那张挂着深红色帷幔的四柱床,有些恍惚地走进了浴室。

      心悸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许平山,只怕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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