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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番外-故人 ...

  •   因为只隔着一条河,背井离乡的忧思就淡了很多。

      香江的气候比哪儿都暖和。冬天冷一些,不过就是故都秋天的那个样子。夏天热一些,也没有比蓉城更难熬。

      虞七少爷神通广大,一早在这儿置了宅子。虽说小了点儿,但众人一来就有落脚之处,总算是免去了许多仓皇。

      后来也不晓得是怎么运作的,反正半年之后,那只黑箱子又回到了秦许二人面前。

      原先里头满满的黄鱼,如今只剩下一小半了。然而即使是一小半,仍然是一笔可观的财产,足够两个人买一处好宅子,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辈子了。

      许平山看着那只箱子,却没伸手:“你买船还差多少钱?”

      战后珠宝生意不好做。都是举家迁来香江的,卖东西换钱还卖不过来,哪有往里买的道理呢。宝石玉器又不能当饭吃。店里趁着这个态势收了些好东西,却很难转手卖出去。特别稀罕的东西,自然也特别难遇合适的买家。

      国内就像有些明眼人预料的那样,果然是又乱起来了。虞冬荣四下里寻觅,打算重新涉水航运的生意。虞家从前也是有商船的,可惜打仗时炸没了。如今一切从头开始,最要紧的就是买船。

      可一艘货轮价格何其昂贵,凑钱成了当务之急。虞家大哥已经带着一队卫兵去了旗国,闻讯立刻转了虞冬荣一笔钱。但是他作为半生戎马的军人,身上的钱财是十分有限的。虞家大半财产都已经损失在了战乱中,虞冬荣走前把剩下的变卖和处置了许多,然而这些钱如今大都压在了那批卖不掉的石头上面。如今大陆那边虽然还遗留了一点资产,处置起来却十分棘手。无他,因为什么都乱做了一团,钞票如今在那头已经成了废纸一般。

      算下来,硕果仅存的,也只有这边的珠宝店和绸缎行了。珠宝店生意冷清,且里头有姚家的一半,是不能轻易动的。绸缎行则已经被盘出去换成了钱。可是凑来凑去,仍然不够买一艘货船。

      虞冬荣很动心地看着那小半箱黄鱼。然而他也知道,尽管经手时间甚久,这却不是他的钱。那固然最初是许平山的资产,可这么长时间下来,里头剩下的一多半,却都是秦梅香的血汗。香江不比故地,小玉麟和秦梅香孤木难支,两个人凑不成一整个戏班子,如今把唱戏这件事已经完全撂下了。

      眼下做这种买卖不比其他,其中的风险实在是很大。

      许平山瞧见他的神色,却把箱子推了回来:“若凑得上,就先拿去用。你也不必觉得欠我们,大伙儿到时候按比例拿一份股,也就是了。”这半年来一直在给虞冬荣帮忙,许平山对这人的手段和眼光都很信任。

      秦梅香点头:“亏了赚了,也都没什么。我和老许手上还有些钱,不是离了这些就无法过日子的。“

      话讲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是不像话了。虞冬荣合上了那只箱子,下定了决心:“我明天就去向银行申请贷款。”

      许平山点头:“那就明儿一早见了。”

      最要紧的事定了下来,秦梅香和许平山就告辞了。苗氏把茶具收拾了,低声劝道:“也不急在一时。咱们……并不是非要大富大贵的。”

      虞冬荣悠悠地叹了口气:“人嘛,总得活个念想……再说了,少荣是这样的出身。你要他将来像商铺伙计一样过日子,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答应的。”

      苗氏沉默下来。

      虞冬荣神游天外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史密斯先生最近怎么样?”

      苗氏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我……他……他说他如今在玛丽亚医院工作。”

      虞冬荣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很平和:“挺好的,在医院里也算是多了位熟人。”说完起身:“我出去一趟。”

      他去了新光电影制片公司的片场。小玉麟因为没戏可唱,在那儿找了个龙套的活儿。结果因为外形好,又是唱戏出身,很快得到了角色。虽说唱戏和拍电影是两码事,但总归有些东西是相通的。小玉麟学得很快,也渐渐从这种新事物里找到了乐趣。

      虞冬荣很替他高兴。

      小玉麟才拍完了一场缠绵悱恻的戏。他在戏中演一个英俊多情的小伙子。英俊是很英俊的,多情就不太好说,所以演得很僵硬。不过这种短片电影,都是为了填影院的档期,质量要求本身也没有多高。演员能不忘台词,避免浪费胶片,就算是好样的了。

      看见虞冬荣,小玉麟脸上的尴尬立刻一扫而空。他弯了弯英俊的眉眼,神采飞扬地一掀下摆,把戏服脱掉了。导演看见他乐颠颠地换衣裳,不悦道:“刚才怎么没这个情绪?”

      小玉麟挠挠头,道了歉,认真保证回去一定多琢磨琢磨如何酝酿情绪。转眼背过身来,却冲虞冬荣傻乐。虞七少爷——现在该叫虞七爷了,不尴不尬地咳嗽一声,转身往外走。小玉麟大步流星地追了上来。

      夜晚的香江也是很热闹的,两个人一面走一面闲聊。说起生意,也说起戏。小玉麟虽说有电影可以演,到底心里还是惦记着唱戏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再凑起一个班子了。

      虞冬荣有些惋惜:“后悔么?”

      小玉麟摇头:“不。”

      虞冬荣有些怅然:“大哥避祸,已经走了。二哥和五哥留在了那边……还有姚三……”

      小玉麟认真道:“你还有我呢。”

      虞冬荣笑了:“没错。对了,请的洋文老师,说你这个礼拜又缺课了。许平山那么大年纪,都不觉得学这个如何。偏你老是坐不住板凳子。”

      小玉麟辩解道:“可我已把这头的土话学得差不离了。都一样的。”

      他什么都好,就是这个不爱学习的毛病不好。虞冬荣瞟了他一眼:“将来要是生意好了,还想带你出去走走呢……你不是老惦记着骑大象么。到时候万一走丢了,你都回不了家。”

      小玉麟这才露出了点儿若有所思。不过终究都是很远的事。虞冬荣的生意没有起色,如今一应用度都很简朴。说起来,其实虞七爷年纪也不过就是三十多岁,这些年因为操心生计,脸上倒是眼见着有了霜色。小玉麟想起自己初初见他的那个样子:年轻潇洒,眼里总是含着笑。现下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有了细小的鱼纹。

      周老板心里酸酸胀胀的。冷不丁看见虞冬荣身上的领带夹,还是自己当年送的那个。虽说款式老旧,但是因为保存得好,仍然闪闪发亮。这些年颠沛流离,这件小小的东西竟然还在。

      他在人流里悄悄牵住虞冬荣的手,低声道:“拍完这两部片子,我能拿一万三。制片公司说要和我签合同,将来如果条件够了,也能拍戏曲电影……”

      虞冬荣沉吟了一下,叹道:“卖身契不要随便乱签。现在你掉了坑,我可没钱赎你了。”他用小指挠了挠小玉麟的手心:“凡事多留个心眼儿。”

      小玉麟点头,歪头轻轻撞了他一下。虞冬荣嫌弃道:“那么大个人了,稳重点儿。”

      周老板严肃道:“哦。虞先生,我想请您吃一碗车仔面。”

      对于这种街上流动摊贩卖的廉价吃食,虞七爷一向是心怀警惕的。不过既然是小玉麟提的,他还是很爽快的答应了。出乎意料,卖面的却不是街上的小推车,而是个小铺子。一点点大,只有两张小极了的桌子,和几把老旧却干净的凳子。

      两个人买了面,连坐的地方都没得,就那么端着站在店边儿上吃。一面吃,一面看着身边长长的队,和街上走来走去的行人。内地的难民又多了。这些年仿佛永远是这样,大家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才安稳一点儿,又不得不再次离开。

      香江会是最后一站么?虞冬荣也不敢肯定。租界一向是比旁的地方安稳的。不过若是需要再一次启程,他也不怕。他知道小玉麟会和他在一块儿。

      这样想一想,心里倒是许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安然。

      小玉麟吃完了自己的一份面,又去买了一份白切鸡。虞冬荣把碗还给摊主,两个人提着鸡肉,往家里走去。苗氏和少荣还在家里等着呢。

      他们在路上与一辆载满了内地人的大客车擦肩而过。小玉麟似有所觉地回头,眼前有一张模糊的面孔一闪而逝。虞冬荣随口道:“怎么了?”

      周老板微微迷惑地回过头来,很快把那点儿说不清的感觉忘在了脑后:“没怎么,走吧。”

      公寓的门被敲响时,秦梅香和许平山正在吃晚饭。简单的一饭一菜一汤。这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公寓,他们客居在此,交际并不多。这样晚了,照理说不该有客人。

      秦梅香有些疑惑。许平山很警觉,让他不要动,自己过去开门。片刻之后,他带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秦梅香愣怔半晌,才失声道:“叶老板?”

      叶小蝶穿着灰扑扑的袍子,摘了帽子,露出一张疲惫又憔悴的脸来。

      秦梅香只知道他在打仗时去了西北,之后也一直留在那边。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回燕都,而是千里迢迢跑来了这里,而且神通广大地找到了秦梅香家里。

      叶小蝶似乎也不愿意多说。

      秦梅香没有追问。他接过叶小蝶的行李,温声道:“恰好书房里有张旧床……先吃点儿东西吧。”

      叶小蝶喝了一大杯水,又飞快地吃了满满一碗饭,这才如同逢了甘霖的花朵那般,枝舒叶展,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秀丽与坦然。他打量着秦梅香的公寓:“你这是隐居了?”

      秦梅香给他盛了一碗汤,笑了笑:“不过是没戏唱罢了。”

      叶小蝶难得没有与他抬杠,沉默地喝起了汤。

      家中有客人,做主人的少不得要收拾一番。床刚刚铺好,屋里就停电了。许平山熟练地点起了蜡烛,把烛台递给秦梅香:“这人……你熟么?”

      秦梅香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内地动乱,双方这些年谍战不断。许多人都是多重身份,扑朔迷离。朋友都未必知底,何况叶小蝶这种一眼望不透的人呢。许平山曾经在那漩涡里趟过,这种担忧也不是全无道理。

      秦梅香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我有分寸。”

      叶小蝶站在窗边向外望。烛火把屋子照亮了,也照亮了他的脸。他回过头来,神情平静:“买到票我就走。”

      秦梅香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去哪儿?”

      “去旗国。”叶小蝶一笑。

      “去了……”

      “自然就不能唱戏了。”叶小蝶悠然道:“可唱戏并不是唯一的活法。”

      秦梅香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来。他有很多话想问,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叶小蝶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平淡道:“我还有笔钱,省着点儿,也足够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了。”

      秦梅香随着他的目光往外望,低声道:“还没同叶老板一块儿搭过戏。”

      叶小蝶瞟了他一眼:“得了吧。你我若在一出戏里,少不得要闹许多麻烦。我若唱主角儿,就要有人说我欺负你。你若唱主角儿,我又该上哪儿呆着呢。所以还是不要往一块儿凑的好。”

      他是对的。但秦梅香还是觉得有些怅惘。他们都并不算老。若不是这场仗,原本还要在台上花团锦簇地唱上好多年。

      他是个好静的人,对名利也没有多少痴迷。当年执着于唱红,为的不过是脱离苦海而已。如今生活平静,有两心相许之人可以彼此偎依,照理说此生已经圆满。可是唱了半辈子戏,骤然无戏可唱了,心里还是空荡荡的。

      这伤感不光是为他自个儿,也是为整个梨园行。叶小蝶的贵妃醉酒,当年不常演,他也只看过一回。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了。

      然而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儿。他看着圆圆的月亮,最后只是轻轻道:“你若到了地方,写信或者打电话的,知会这边儿一声。”

      叶小蝶看了他一眼:“你若想说什么,不妨一块儿都说了。”

      秦梅香想了想:“若有空闲,默几个戏本子给我吧。师父当年……一直很遗憾。有些戏他也不会,要他整理,实在整理不出。”

      叶小蝶倚窗而立,淡淡道:“这买卖做得倒划算。满香江找找,没有比你这儿更贵的酒店了。”

      秦梅香一笑:“左右你将来……不是也不打算再唱了么。”

      叶小蝶眼珠转了转:“那可不好说……不过,我总不会欠你的人情就是了。”

      秦梅香想问问他,要不要和虞冬荣见一面。毕竟再往后,故人四散天涯,此生只怕再无相见之时了。但很快又觉得这个念头多余。

      他把蜡烛留在了桌上。出门时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袅袅戏腔:“海岛冰轮初转腾……”秦梅香站在那里,静静地把这一段戏听完,才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许平山正在床头靠着,就着蜡烛的光看一本外语教材。秦梅香爬上床,见上头标满了乱七八糟的汉字。他把那本书从许平山手里抽开了:“拿倒了。”

      许平山很坦然:“看不进去。”说罢伸手搂住了他,

      秦梅香往他怀里靠了靠。

      叶小蝶走的那日静悄悄的,只有秦梅香一个去机场送他。许平山和虞冬荣出去看货船了。天气很晴朗,有一点儿舒适的微风。叶小蝶提着皮箱,冲他挥了挥手,然后很轻快地上了飞机。

      秦梅香一个人在机场坐了许久。最后太阳越来越大,开始晒人了,他才不得不起身。刚好有一架飞机落地,旅客们纷纷走下来。

      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头一望,见到了挥舞着帽子的姚小姐,和姚家永远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秦梅香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他迎上去。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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