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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番外-灯市 ...

  •   燕都作为帝都,若按朝代算,有六朝了。它的时令,节气,和这里的戏曲一样,讲究一个规整。一年里,什么时令做什么,什么节日吃什么,都有一板一眼的规矩。

      因为这种规矩,人们就拿节日格外看重。

      农历的年,自腊月初八算起,到二月二正式结束。除夕辞旧迎新,重要自不必说,可论起来,最热闹不过的,却当属上元佳节了。

      自正月十三自正月十七,全城各处都有花灯。这其中最声势浩大的,要属城东旧王府边儿上的灯市了。十三试灯,十五正灯,十七罢灯,年年如是。

      这样大的节庆,自然也是各路艺人们施展拳脚的地方。手艺人们自不必提,伶人也要占着显眼的位置为节日助兴。城中的戏班分做了两路,一路在各个戏园子和剧院通宵演戏,另一路则在灯市的露天地里搭台。两处的风格不太一样,有座儿的地方,自然更文雅一些;而放在外头演的,就讲究一个热闹高兴了。

      因为一年只一回,老百姓要看乐呵,也就不太拘着演什么。便是俗了些,也轮不到谁来说——大过节的。

      小玉麟作为一个演短打戏的好手,自然免不了受到商家的邀请。曹班主也很爽快,并不在这事儿上拘着他。周老板如今也是角儿了。做班主的拦着不许人家赚钱,没有这个道理。

      于是把戏园子里的中轴一演完,就跳上黄包车,往灯市去了。

      车一落地,那头就有人急急迎上来,说哎呦喂,等您老半天了。周老板一面诚心诚意地道歉,一面忍不住往人群里看。无奈那边催得急,没能看几眼,就被拥进去了。

      重新勾脸换装扮。台上锣鼓喧天,他定了定神,一个筋斗翻了出去。与他配戏的是城中另一个大班子的好手,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枪棒你来我往,有种旗鼓相当的酣畅。

      台下的人越来越多,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小玉麟连着亮了两个精彩的绝活儿,戏在一片哗啦啦的丢彩头声里落幕了。艺人们上台拱手谢幕,小玉麟眼睛来来回回地扫,终于在街对面的楼上看见了拍巴掌叫好的虞冬荣。

      他还没来得及示意,就见从楼中出来一个容色艳丽,披着黑绒斗篷的年轻男子。虞冬荣原本一直往这边看着,被唤了一声回过头,脸上的神色就变了。

      小玉麟眼神好,瞧见他那个面色,顿时脑海中警铃大作,急匆匆地下了台。

      风风火火地把妆卸了,衣服换了,也不管人家捧过来的彩头,游鱼似地从人群里挤过去了。

      对面饭庄里人声鼎沸,尽是出来寻热闹的。他贴边儿溜到楼上,绕过了几个跑堂,终于把喧嚣抛在了下头。绕着边儿来到了楼台上,能远远听见说话的动静了,他脚步却停了下来,悄悄靠在了廊柱后头。

      叶小蝶翘着雪白的手指,慢悠悠地晃着杯里的酒:“……年年有今日,却是岁岁花不同了。如今的灯节,总觉得没有那时的好……”

      “局势是这样的。能仍然好生过着节,已是大幸了。”

      一声轻笑:“七爷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叶小蝶似笑非笑,叹道:“也罢,你也有了新人了。”

      虞冬荣沉默半晌,轻轻叹息:“你……总该想想往后的事了。”

      叶小蝶托腮趴在美人靠上,看着下头流动的灯火出神:“往后么?也就只有你,才能同我说说这个了。”回过头来,目光落到虞冬荣身后,忽然展颜一笑,声音也甜腻含混起来:“说到底,这些年,经的人和事多了,才晓得还是你最疼我……”他睫毛忽闪了几下:“今日难得,我陪七爷,不醉不归吧……”说着起身,向虞冬荣靠过来。

      虞冬荣躲了躲,奈何叶小蝶脚下没根儿似的,一个踉跄就扑了过来。没奈何,只得把人扶住,皱了眉:“这是喝了多少?我记得你量没这么浅……”

      叶小蝶嘴角的笑越来越大:“酒倒是不醉人……”

      说时迟那时快,小玉麟一阵风似地从后头冲出来,把叶小蝶稳稳当当地扶住,按回了美人靠上。

      虞冬荣吓了一跳。却听见小玉麟声音硬邦邦的:“叶老板喝多了。我这就叫伙计送醒酒汤过来。”

      叶小蝶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靠着,笑容不改:“倒是也没醉得那么厉害。你就是周玉麟?”他看向虞冬荣,神色玩味:“七爷……这些年真是变了许多……”

      他这样一笑,让虞冬荣生起一种什么都被看透了的尴尬感。扭头再一瞅小玉麟黑如锅底的脸,顿时头大如斗:“我让伙计给你叫个车吧……”

      叶小蝶施施然起身,分花拂柳似地从虞冬荣和小玉麟中间儿穿过,扭头冲着小玉麟诱惑似的低语道:“好生待他,错过了这个,可再没第二个。”

      小玉麟咬牙切齿:“不用你说!”

      叶小蝶哈哈大笑,轻盈而过,哪有半分醉态。走到半路,回头抛了个媚眼,伸出尖尖的食指,含义万千地冲他们刮了刮脸。小玉麟气得结巴:“你……你你你才……”,被虞冬荣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叶小蝶一下子就弯了腰,拿袖子挡住嘴,笑不可抑地进门去了。

      小玉麟大怒:“什么人啊这是!”

      虞冬荣无奈道:“他一向是这样的,没什么好计较。你的戏完事儿了?”

      周老板兀自带着气:“完事儿了。”

      虞冬荣笑了笑:“走吧,看灯去。”

      小玉麟冷静下来,偷眼去看虞冬荣。见他容色淡淡的,却有种说不出的伤感,不再是先前毫无阴霾地在楼上给自己拍巴掌的样子了。想到这些,心里头顿时又妒又痛:“你知道他没安好心,又理他做什么?”

      虞七少爷摇摇头:“他不过是争尖玩闹罢了。”这话里话外,倒好像是说小玉麟不讲道理了。

      小玉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你心里是不是还有他?”

      这话要怎么说呢。虞冬荣顿时有点儿头疼,耐着性子哄道:“没了,就周老板你一个。”

      小玉麟不信他,可也不好再说什么。闷闷不乐地跟着他往街上走。周遭都是热闹,只有这两个人一时无话。虞冬荣走了一会儿,心绪平静下来,扭头看了一眼小玉麟,见他脸上仍然带着一股不甘之意,不禁莞尔:“你是醋精变的么?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小玉麟低声道:“他真好看,又懂。”

      虞冬荣心下大慰,立刻循循善诱:“你比他好看,也可以试试嘛。”

      小玉麟想象了一下自己翘着兰花指往虞冬荣怀里贴的样子,顿时苦恼起来。他在封箱戏时也不是没有反串过旦角儿,虞七少爷在底下抱着肚皮笑得喘不上气——简直不堪回首。

      虞冬荣觑见他的神色,心里头渐渐甜起来。过去的事儿总归是过去了,有老话怎么讲的: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不管往后什么样儿,眼下他是很知足的。

      于是伸手勾了小玉麟的指头,把他领到卖吃食的那片儿摊子上:“元宵还是汤圆?”

      北方原本吃元宵,是干馅料切做骰子块儿,加水和糯米粉摇出来的。后来南方传来了汤圆,是湿馅料用皮儿包的,煮出来是清汤。

      小玉麟闷闷道:“都行。”

      虞冬荣瞥了他一眼:“要什么馅儿的?”

      见小玉麟呆呆想心事,没说话,也就不再问了,嘱咐摊主下了两碗,坐在那儿等。

      桌边儿上挂着一溜儿花灯,底下垂着红纸条。是旁边的店铺出的灯谜,猜中了,就可以去问店主拿些小玩意儿——不过是糖块儿,洋火一类的小东西。稀罕倒是不稀罕,只是闹个好玩儿。

      虞冬荣四下把近处的灯谜扫了一遍,笑道:“咱们来猜灯谜吧。”

      小玉麟虽说识字,但也就是能勉强看个报纸,对舞文弄墨之类的一向不在行。闻言硬着头皮:“怎么猜?”

      虞冬荣想了想:“这一溜儿十个谜面,我们比比谁猜的多。多者为胜。赢了的那个,可以要输了的那个做一件事。”

      小玉麟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你又来诓我。我不同你玩儿。”

      虞七少爷逗他:“周老板这是怕了?”

      小玉麟理直气壮:“是啊,反正我也猜不过你。”

      虞冬荣顿时有点儿失望。却听他继续道:“我若能猜中一个,你今日便要答应我一件事。”

      这可太赖皮了。但是虞七少爷商人本性,吃亏是万万不肯的,于是也道:“那么我也是一样。猜中一个,你就要应一件事。”

      小玉麟想了想,郑重道:“一言为定。”

      虞冬荣不过是随口一说,其实他没什么好让小玉麟做的。但是既然约定了,少不得要跟着猜上一猜。

      汤圆很快送过来了,一碗只有四个。小玉麟满心都在灯谜上,皱着眉头思量个不停。虞冬荣把两只碗里的汤圆换了两个,用勺子轻轻敲了敲他的碗:“先吃东西吧,不饿么?”

      小玉麟这才低下头,若有所思地吃了起来。吃到半路,忽然皱眉:“好酸……”汤圆有两种馅料,他这是吃到山楂的了。

      虞冬荣诧异道:“酸么?这不是挺好吃的……甜口的,里头还有桂花儿呢。”

      小玉麟低头道:“就是酸。”飞快地把剩下的都吃完,汤也喝干净,抹了抹嘴,又盯着灯谜看起来。

      出来吃汤圆的人多,伙计见他们吃过了也不走,就老是往这边瞧。虞冬荣把勺子放下,插兜起身:“差不多了吧。”

      两个人走到店铺掌柜跟前,对视了一眼。虞冬荣插着兜,很有风度道:”你先。“

      小玉麟抿了抿嘴唇:“堪忧江东业尽虚,是不是个虞字?”

      掌柜笑道:“您慧眼。还有别的么?”

      小玉麟摇了摇头,接过掌柜递过来的糖,有点儿失落地看向虞冬荣:“该你了。”

      “清清流水入心田,是个情字。“虞冬荣自己拿了一块糖,却转身走了。小玉麟愣了一下,追过去:”别的呢?“

      ”别的你先说了。那就不算了。“虞冬荣笑了笑,随手买了盏花灯,往小玉麟手里一塞,是个老虎灯。

      小玉麟愣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老这么哄着我,我一点儿也不开心。“

      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大道,进到小巷子里去了。虞冬荣回过头来,轻轻叹了口气:“可我就只会这个。”他安静地望着小玉麟:“今日打的赌还算么?”

      小玉麟点头:“算。”

      虞冬荣想了想,摇摇头:“我现下实在想不出什么,要么你先说?”

      小玉麟默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那我就问一件事。你心里是不是还有他?”

      绕了一大圈儿,他居然还没忘了这事儿。虞冬荣无奈道:“八百年陈芝麻烂骨头的事儿了……”可对上小玉麟的眼睛,搪塞的话就讲不出来了。半晌,才慢慢开口:“毕竟……当年有过真心。遇见了,总是不免要想起些往事。不是想他,更多是想自己……“他闭了闭眼睛:“当年是很伤心的。可再怎样,那总归是过去的事儿了。我过去既然没能同他在一块儿,此刻没有同他在一块儿,将来自然也不会同他在一块儿。我现下就只有你。人心就那么大一点儿,既然装了一个你,自然就装不下第二个了。”他抬头看向小玉麟,带着一点儿期待:“往后,你可别教我伤心。”

      虞冬荣讲这话时,脸上是带着一点儿笑的。可小玉麟却从那笑里看出了少见的不安与脆弱。他心口猛地热起来:“我不会。”他走过去,低声道:“下回不许同他讲话。”

      虞冬荣失笑:“这城就这么大,总归是免不了要碰上……”

      “我不管。”小玉麟执拗道:“你是我的。”说着低头吻了下去。

      他们在昏暗的巷子里接吻。虞冬荣腿上渐渐失了力气,被小玉麟抵在墙上,脑袋后头却被他宽厚温暖的手垫住了。水声渐渐响起来,小玉麟贴紧了他,呼吸慢慢变了。

      虞冬荣本来很沉醉。渐渐就觉出不对来。小玉麟的手在他腰上渐渐失了轻重,很急切的那种。虞冬荣轻轻躲他,然而到了这个份儿上,就很难躲掉了。他的手被捉住,往那个熟悉的地方带过去。

      虞冬荣偏开了头,强自维持着一点儿理智:“这儿可不行。成什么样子。”

      小玉麟含混地哀求道:“难受……”

      虞冬荣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气道:“忍着!”

      小玉麟吃痛,终于委委屈屈地停了手。然而还是抱紧了人不肯放,下巴枕在他肩窝里:“都半个月了……”

      正月里戏一场接着一场,下了戏不是大半夜就是后半夜。确实是许久了。

      虞冬荣看他这个样子,终于心软了:“走吧。”

      却没回家,而是就近去了云舒茶室。姑娘们大都赴约赏灯去了,云缨的房间正空着。小玉麟忍了一路,进去就将门一锁,迫不及待地抱着虞冬荣,踉踉跄跄一路纠缠着。

      东西落了满地,也顾不上了。

      他急成这样,虞冬荣想翻身自然是没有指望的。不过也不能就心安理得地遭罪。两下里都略平静了些,却另外升起一种缠绵之意。

      正是难舍难分的时候。却听见门响。云缨在外头犹豫道:“七爷?”

      虞冬荣让小玉麟亲得没法喘气,呜呜嗯嗯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外头听没听着。

      云缨在门外气道:“不要扯坏了我的被子!那可是苏绣的!”

      小玉麟终于抬起头,沉声道:“坏了赔你新的!”

      虞冬荣慌忙堵他的嘴,却被咬了一口,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自此再也说不出半句整话来。

      锦帐春暖,窗外满天焰火,灿如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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