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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小玉蓉捂着脸,咧开嘴又要哭。秦梅香被他气得头大,还没等说出什么来呢,就看见老胡头撇着八字脚从黄包车上跳下来,一面跑,一面喊:“秦老板,不好啦!”

      秦梅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怎么了?慢慢说!”

      老胡头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蓉官儿今日出不了城了,城门关了!”

      秦梅香心里咯噔一下:“哪个城门关了?”

      老胡头喘过气来,摆着大手道:“外城七门都关了!”

      这年头,好端端地把城门全关了,就只有一个缘故:外头又打起来了!

      照理说大炮是轰不到城里的,可哪回外头一打,城里都要跟着乱上一乱。怎么非要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呢。

      老胡头看着他的马车,催促道:“别的都缓缓吧,先去我们那儿躲躲。您家这地方,太在明面儿上了。”吴连瑞和虞冬荣住的那片儿地界挨着使馆,又是深巷,确实比秦宅这种离大街近的宅院安全许多。

      秦梅香当机立断:“那就多谢了。”

      小玉蓉立刻止了哭,肿着半张脸,喜悦道:“对对对……”他从车上把自己的包袱拿下来:“事不宜迟……”

      秦梅香按了按太阳穴,招呼两个老妈子赶快收拾东西,一同往虞家去了。

      小玉麟早在门口等着了。见他们来了,利落地把车赶进院子里。

      大伙儿进了门,就立刻把门关上了。然后齐心协力,用一口装满石头的大水缸把院门抵住了。

      秦梅香耳朵灵,遥遥听见天边有零星的炮声响起。家门口打仗这种事,不论经过多少次,还是叫人心里慌。谁知道下一刻会遇到什么呢。他忧虑地看着老胡头:“七爷最近有来过信么?”

      老胡头摇头:“没有。不过早先说好的,万一有事儿,就把您接过来。虞老爷前些日子才来信嘱咐过,说最近局势不好,让预备着点儿。”他安慰道:“您放心,老头儿我大半辈子在城里,哪回乱起来也没超过十天的。咱这儿,宝地!家里头粮食菜蔬都有,管够儿。”

      秦梅香心下稍安:“我也带了些东西来,在车上头。回头大伙儿的放在一处吧。多谢您肯照料我们。”

      老胡头摇头:“嗨,您甭客气。累了一路了,先进屋歇着吧。”

      秦梅香点点头,一转脸儿,看见小玉蓉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院墙上,脖子抻得跟大鹅似的。他还没等说什么,就瞧那小猢狲身形一晃,翻过墙头去了!

      秦梅香呆了呆,三步并作两步也跃了上去。老胡头在下头瞧得发愣:“这……这又是怎么着了?”

      小玉麟很老成地叹了口气,帮着徐妈她们卸东西去了。

      秦梅香才从墙上跳下来,就听见屋里响起小玉蓉的惨叫,还有吴芝瑛的怒吼:“都别打了,他还轮不到你们来打!”

      他急急奔进去,拉住吴连瑞手上的棍子:“师兄!”

      小玉蓉灰头土脸地站在吴芝瑛身后,声儿跟蚊子似的:“您……您听我说……我没始乱终弃。我和师姐两情相悦,我要娶她的……”

      吴芝瑛的大哥吴芝鲲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妹子与韩家早就订了亲,你个小杂碎把人搞大了肚子,让吴家和韩家的脸面往哪儿搁?今儿就把你们两个都打死,也算是给韩家一个交代!”

      秦梅香有点儿急:“师侄,事已至此,大家还是好说好商量……”

      吴芝鲲唱戏不行,三教九流里的混子德行倒是学了十成十。他也不管秦梅香的身份,当即开口大骂。言外之意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秦梅香歪门邪道,哄骗他爹偷走了吴家的绝活儿不算,现在又教唆小玉蓉来抱吴家的大腿,连偷艺带吃软饭,好不要脸!

      秦梅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几次想开口都被吴芝鲲的大嗓门压了下去。最后还是吴连瑞一声爆吼:“你给我闭嘴!”他转向小玉蓉,咬牙切齿:“想娶我女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吴家就是再不济,也绝不会把女儿嫁给你这种小杂碎。”他转向吴芝瑛:“吴家的门风都让你败坏尽了!肚子里的孽种留不得,等你打完了胎,跟我到韩家赔礼道歉去!”

      吴连瑞的妻子张氏站在一旁,哭起来:“使不得,闹出人命来可怎么办?”

      小玉蓉想说什么,却被吴芝瑛制止了:“爹,那韩立川是个什么德行,你比我知道。吃喝嫖赌,哪样他不沾?这样的人,你也要我嫁?”

      “我们与韩家三代世交,打从升平署唱戏的时候起,就是代代结亲的。且韩家在梨园里是什么地位,你瞧上的这个小瘪三又是什么身份?”吴连瑞气不打一处来:“你自个儿把自个儿的一辈子都毁了!现在好了,哪个还肯要你?”

      吴芝瑛把辫子一甩:“孩子我不打,蓉官儿也轮不到你来教训。你瞧韩家好,自己嫁过去好了!”

      吴连瑞被她气了个倒仰,抄起棍子又要动手。小玉蓉大叫一声护在吴芝瑛前头,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棍子被拦住了。

      秦梅香死死攥着吴连瑞的手:“师兄,你听我说句话!”

      吴连瑞喘着粗气,对他也恶声恶气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秦梅香冷静道:“落胎不是小事,赔上人命的要多少有多少。芝瑛这样年轻,万万不能冒这个险。两家的脸面固然要紧,可芝瑛的名声更要紧。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也没有旁的法子。不如将错就错,让蓉官儿和芝瑛成亲吧……”

      他话音没落,吴芝鲲就怪叫起来:“他自己一个白给人睡的玩意儿,拿什么娶我妹子!”

      “这钱我出。”秦梅香恳切道:“师兄,如今只凭你一句话。只要你点头,我定能请到梨园里说得上的话的人来做这桩亲。”

      张氏在一旁也劝:“也就这个法子了,老吴,你总不能真的看着女儿去死吧?”

      吴连瑞喘了几口粗气,突然道:“姓吕的那事儿,是不是真的?”

      小玉蓉蔫巴下去,哀求似地望向秦梅香。

      吴连瑞看到他的神色,哪有不明白的,顿时勃然作色:“自己入了火坑还不够,想把我闺女也拉进去!”

      话音还没落,听见外头一阵乱,是尖叫和枪响。

      满室皆静。

      半晌,外头的响动终于过去了。秦梅香拉过小玉蓉,低声道:“这几日外头不太平,大伙儿还是不要出门。至于蓉官儿和芝瑛的事,就等外头安生下来再说吧。师兄,你也想一想。”

      说完,拉着恋恋不舍的小玉蓉,翻墙回了虞家。

      进了西厢,小玉蓉还在抹眼睛,可怜巴巴的样子。秦梅香看着他,许多严厉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轻声道:“你就没想过,做下那种事,让芝瑛怎么做人?”

      小玉蓉低声道:“师姐说,吴老板不会让她嫁我的。要想在一块儿,只能先斩后奏。”

      秦梅香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小玉蓉被他看得发毛:“秦老板……”

      “是我错怪你了,没想到芝瑛的胆子这样大。”他叹了口气:“脸上还疼么?”

      “疼。”小玉蓉老老实实地说。

      小玉麟在旁边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盒药膏。秦梅香挑了一点儿出来,正要给小玉蓉上药。忽然听见院门那里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秦老板在吗?”

      老胡头不确认外头的人是什么来路:“您哪位啊?”

      “开门就是了。”

      秦梅香走出去,惊疑不定地站在门边儿:“您有什么事儿?”

      “秦老板,是我。”外头竟然是许平山的勤务兵小李子的声音:“您开开门吧。”

      秦梅香犹豫了一下,还是和老胡头奋力把大缸移开了。门才一开,一队便装打扮的兵就哗啦一下涌进来了,回身把大门关严了。

      小李子望见毫发无损的秦梅香,松了口气:“秦老板,可算找见您了。师座说了,万一城里有事儿,让我们跟在您边儿上,照应周全。”

      秦梅香万万没想到许平山会如此,一时心中如同打翻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我挺好的。既然有战事,列位还是回到你们将军身边,去护卫他周全才是。梅香只是个唱戏的,不敢劳动列位费神。”

      然而他说话无用,一众大兵井然有序地把人分成几波,守门的守门,看院儿的看院儿,竟然把虞家当成许宅一般站起岗来了。

      旁的人还有做饭这类的事可以忙。秦梅香和两个孩子则被送进了房中,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

      一下多了十几口人,秦梅香有点儿担心起虞家的存粮。好在胡妈打了包票,众人才能安心吃饭。

      外头起先是乱的,后来就静得吓人。入夜之后炮火声远远地响起来,秦梅香望外头望,天边儿是红的。

      他把袖口攥紧了,向小李子轻声问道:“你们师座……是打仗去了?”

      小李子点头:“吴系的人反扑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下头,是多少人命呢。秦梅香闭上眼,脑海里却只有许平山抱着头的身影。他的心颤微微地抖了一抖。

      城外不知道是怎么个光景,城内的普通百姓家家大门紧闭。谁也不敢高声讲话,大多数时间呆在屋子里,做什么都静悄悄的。

      小玉麟照旧练功,似乎不把这个当什么。老胡头看见了,摇头说他心大。小玉麟不以为然:“不管谁赢了,都得听戏不是?”

      一句话,醍醐灌顶。是啊,只要不杀人杀到普通老百姓头上,等仗打完了,该过日子还是要过日子的。于是在提心吊胆之外,就又有了一点盼头。

      只有秦梅香,听了这话,心里生出了一股凉意。小玉麟说的对,可是也不对。他想,他们这样的人,命如蝼蚁。

      他盼着许平山能赢,赢了,小玉蓉才有活路。他又想他自己,如果许平山回来了,他们是不是又要回到以前那样了?

      秦梅香不愿意。

      他感激他,甚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挂念。但他仍然不愿意。

      最后他给佛龛上的观音上了三炷香,心想,起码先让他平安地回来吧。

      第三天的时候,城破了。能听见远处街上行军的声音。后来就是交火声。三天之后外头终于安静下来。去打探的人回来,喜形于色,说赢了赢了,把那帮杂种赶出去了。

      老胡头犹豫着要不要开门,被小李子按住了。说外头还是乱,有趁乱抢东西的。哪回打起来都是这样,总有地痞流氓混在里头,搞的破坏比子弹大炮还严重。因为子弹大炮不会把家里的首饰大洋打没。

      便装的卫兵走了一半儿,到了第七天,小李子领着剩下的一半儿也走了。

      虞家把大门打开,大伙儿战战兢兢地出了门。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房屋铺面大多数和从前没两样。但也有出了事的,粮行和首饰铺子这种首当其冲。警察满街抓人,都是没来得及跑干净的小偷强盗什么的。

      秦梅香带着两个老妈子回家,发现家里也跟着遭了劫。他存行头的东厢翻箱倒柜,戏服和来不及藏好的头面被祸害得乱七八糟,还有不少污损了的。凡是嵌了珠宝和金银的,丢的丢坏的坏。相比之下,正房里丢的那点儿大洋文玩之类的,就只是小事了。

      他望着这一地狼藉,心疼得半晌没言语。万幸虞七少爷有先见之明,他经年收的那些贵重彩头都被存在了洋人银行的金库里。大头的银钱也都没有放在家中,算是避免了倾家荡产的惨剧。

      报案也报了,估计指望不大。警察局里都是人,有唉声叹气的,也有哭爹喊娘的。估计还得乱上一阵子。

      这场乱子若硬说带来了什么好,大概就是吕之和跑了。报上发了安抚民心的公告,人们苦恼一阵子之后,就像小玉麟说的,还得继续过日子。

      卖报的生意很兴旺。因为每个人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秦梅香给了报童几个零钱,也拿了一份。翻着翻着,眼神就定住了。

      许平山受伤了。

      报纸上语焉不详,只说“一度危重,转入仁和医院。”

      仁和是城里最大的西医院,一半大夫都是洋人。秦梅香自己上回住院,也是在那里。寻常的伤病,一般是进不到那里的。

      他拿着报纸,越看越觉得心里慌。呆站了一会儿,匆匆叫了个黄包车,往医院去了。

      许平山住院的那层楼都是卫兵。秦梅香一进走廊就被叫住搜身。搜过了也不让进,直接往外撵。幸好有许公馆的警卫员认出了他,小跑着过来解围。

      到了这个时候,秦梅香反而犹疑下来:“将军……怎么样了?”

      那人摇了摇头:“手术才做完。秦老板,您先回吧。师座现在没法见人。”

      秦梅香踌躇了片刻,只得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第二天报上看到了新消息,说仁和医院抓获了几名意图袭击军政要员的不法分子。另有一则简短的讯息,说仁和医院外科病房恢复正常收治病患。

      秦梅香心细,看见这两则相隔甚远的消息,突然明白了什么。许平山想来是已经出院了。也许是因为医院不安全?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去看看,不然老是觉得心神不宁。

      这仿佛有点可笑。要死要活的是他,放不下的也是他。

      最后他想,这是两回事。于情于理,就算是个交情平平的普通朋友,受了这样重的伤,他也是要去探望的。

      于是叫徐妈把家里一支野山参包起来,提着往许公馆去了。

      虽说是熟面孔,进门仍然被搜了一大通。警卫员陪着笑,做事却很细致。秦梅香多少明白一些,眼下内外仍然不安稳,他们也只是求小心。

      他被一路往卧室领,还在楼下就听见许平山中气十足的骂娘声:“……操他姥姥的,老子遭了这么大罪,人也给他逮住送过去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人招安了?”

      秦梅香脚步一顿,几乎想扭头就走。这土匪又在演戏!这个嗓门儿,哪里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他一停,后头就催起来:“秦老板,怎么了?”

      秦梅香无奈,只得抬脚接着往上走。到了门口,勤务兵敲了敲门:“师座,秦老板来了。”

      屋子里骂骂咧咧地抱怨声猛地停了。

      军医和参谋鱼贯而出,人顷刻走的干净。只剩一个小李子还在屋子里忙忙碌碌。

      四目相对。许平山定定地望着他。秦梅香受不住,先垂了眼:“我来瞧瞧你。”

      许平山声音有点儿哑:“怎么……”

      秦梅香把人参放下了:“多谢将军前些日子遣人过来照应。一点儿心意,请您收下。”他顿了顿:“您好生休养,我这就走了。”

      许平山哂笑:“来都来了,喝个茶再走吧。我这儿马上就好了。你下楼等会儿吧。”

      秦梅香抬头,看见他一身新伤,小李子正在身后给他上药。这个勤务兵端茶倒水倒是利索,处理伤口仿佛就差了点。

      秦梅香看见许平山无声地呲牙咧嘴,终于忍不住道:“要么,还是我来吧。”

      小李子犹豫了一下。许平山飞快地瞪了他一眼。勤务兵识趣地把东西放下:“那就有劳了。”

      秦梅香脱了外衣,仔仔细细洗了手,慢慢转到许平山身后。然后他轻轻抽了一口气。

      前胸那些只是小擦伤。后头才要命,腰背上几乎已经没有好皮肉了。他低声道:“这是怎么……”

      “炮战炸了指挥部。妈的,够倒霉。”

      “是……手术了?”

      “弹片崩进去了,二十多块呢。”小李子在一旁插话:“万幸我们师座运气好,都取出来了。这要是留下一片半片的,往后就遭罪了。”

      “行了,你出去吧。”许平山不耐烦道:“怎么哪儿都有你。”

      小李子敬了个礼,一溜烟儿跑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秦梅香有点儿尴尬,手上倒是还利落。擦洗时能看到许平山背上的肌肉一绷一绷的,深可见骨了,想来也是痛到刺骨的。秦梅香小心翼翼给他上了药,轻声问道:“前头擦洗过了么?”

      “哦,上完药了。缠一圈儿就行。”

      秦梅香拿起干净的细棉纱布,绕着许平山一圈圈把他裹住了。他一直站在许平山背后,这情形太暧昧,倒像是半抱着对方似的。

      许平山的呼吸慢慢重了。秦梅香的手又一次绕到他腹部时,被狠狠攥住了。

      秦梅香心里一抖,慢慢把手抽开了。许平山的肩几不可查地垮下去:“上回……伤着你了。”

      秦梅香没说话,绕到他身前,在腰上给绷带打结。他能感受到许平山炽热的目光一直落在他头顶:“打仗时还想呢……活了这么多年,也没个正经相好的……”

      秦梅香慢慢放下手,轻轻叹了口气:“我是戏子,只有娱人是本分。”

      许平山低声道:“你对我,就真的没有一丁点儿念想?”

      秦梅香没说话,他说不出口。

      许平山却仿佛什么都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秦梅香揽入怀里。

      真暖和。秦梅香低下头,眼里有些酸胀。

      许平山见他没躲,把他慢慢从怀里转过来:“我等着,等你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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