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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城(1) ...

  •   齐枉爬到一户还亮着灯火的人家的时候,说他还剩半条命,都是多的了。

      是座边陲小城,说是布置着相当重要的防卫,地处边塞险要非凡,不过实际上马都没有一匹,枪杆子一座城里找不出来支还能点着火的,外边乱是外边的事,这座破烂城在风雨飘摇之间躺得相当怡然自得。

      齐枉能找到这么个地方,完全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老天爷都得赞他一声命不该绝。

      腹部险些被冷兵器捅了个对穿,齐枉能感觉到身体的热量从哪个洞里往外边不要钱得淌,身上几乎没哪处是完好的,齐枉也觉得疼来着,可身上痛的地方太多,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分出哪根神经去感知一下。

      齐枉用着最后一点力气撞向那户人家的门,顺便发出了巨大的一声嚎叫。

      有点儿难听,也有点儿吓人。

      但至少弄出了动静,那就还有那么点儿希望,里面是户良善人家,顺手救一下他这条破破烂烂的命。

      在齐枉意识模糊的最后时刻,似乎有人在拨弄门上的锁,里面的光透出来。

      于是他相当安心的昏迷过去了。

      *

      齐枉是被疼醒的。

      剧烈的疼痛侵袭他的四肢乃至五脏六骸,他觉得自己不如还是晕着算了。

      于是齐枉发出一声痛呼,喊完之后又像条半死不活的鱼,趴在床沿上嘶哈嘶哈得喘。

      不过总体来说,命是救回来了。

      齐枉还有心思分神去想自己现如今这副尊容实在难看。

      “醒了?”

      一个声音突然传出来,齐枉惊得整个人一抖。

      他这才察觉到屋子里里还有第二个人,可这分明有第二个人,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人气。

      这声音泛着哑,大概是伤了喉咙,说话时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听的人难受,说的人想必也难受。

      齐枉艰难地扭着脖子过去看,看见个人慢慢从屋子里昏暗的角落走出来。

      十足十的病秧子,这人身量很高,于是显得越发瘦,戳在那里随时随地都让人觉得命得折了一半,穿着身长衫,这年头穿长衫的人也不少,主打穿个文人风骨,可在这人一副骨头架子上搭着,总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

      对方的眼睛上蒙着片黑布,只露出半截脸来,可这半截脸也实在显得好看。

      齐枉有点晃神。

      一面是他十里洋场什么莺莺燕燕没见过,可加起来都比不上眼前这人的小半张脸,一方面又意识到自己占据了这屋子里唯一的床榻,让这么个看着就短命的家伙没了安身之处,觉得歉疚。

      齐枉一时半会儿没回话,那人走进了些,搬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显然站立着对他而言也废了大半力气。

      “你倒在我家门口,倒是聪明,昏过去之前知道闹出点儿动静。”那人语调平缓,没什么情绪起伏。

      齐枉回过神来,“谢谢先生救命之恩,”随即苦笑道,“先生良善,这年头到处是人死在家门口都不管的,救人意味着会惹来祸端,救与不救都怨不得人家,我够幸运了。”

      隔着层黑布,齐枉也能感受到对方打量自己的目光。

      打量?

      他一个没忍住,试探性地开口,“先生可是,患有眼疾?”

      那人摇摇头,“不算,见不得强光,蒙上反而更自在一些。”

      齐枉点点头,又想到那夜自己确信是倒在了个亮着灯火的人家面前。

      既是暗着更自在,又为什么深夜还亮着灯。

      齐枉没再继续往下问,这话题他也不该问。

      两人沉默一阵,齐枉开口道,“先生不问问我的来路?”

      那人摇摇头,“路上走的人多了去了,哪用得着各个问来路。”

      “先生不怕惹祸?”

      齐枉自然是能感觉到的,自己身上的伤显然得到了很好的治疗,把自己那半条命从鬼门关拽了回来,可这里显而易见的物资匮乏,也不知眼前这人是怎么做到的。

      能治他的伤,自然能懂他的伤,齐枉不相信眼前这人就是个江湖郎中。

      那人似乎觉得这话很好笑,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回道,“我就是个祸端,你敲了我的门,谁给谁惹来了祸,还说不准呢。”

      这一笑给他整个人带来了活气,倒有了点儿蛊惑人心的意思。

      齐枉看得愣神,随即同他一起笑,只是他一笑就会扯着身上的伤,整个人“哎哟哎哟”地交换,那人笑不出声音来,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几个奇怪的音节。

      一屋子,两个人,都是老弱病残。

      于是齐枉觉得这情景更好笑了。

      乐完这一阵,对方给他递了碗中药,又塞了两颗蜜饯。

      齐枉现在轻松了很多,没再绷着,看手里的两颗蜜饯都觉得可爱。

      他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现在下不去嘴,心里是一万个舍不得。

      齐枉怕苦,这事除了他没人知道,他自然也不同主动同人说起。

      他顿生一股冲动,闷了那碗苦到极致的中药,便顺着舌头说了出来,“我怕苦的。”

      说完又觉得害臊,这太像小孩儿撒娇。

      那人点点头,侧身拿了个盒子放在他手里,“不够还有。”

      齐枉愣住了,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普通的盒子,大概之前是用来装别的什么东西,现在被洗干净了二次利用,里面堆满了干果蜜饯,裹着糖渍,散发着几乎有些齁人的香。

      他拿了一颗放在嘴里嚼,一颗不够,又塞了几颗。

      齐枉其人,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贪嘴小孩儿饿死鬼的形象。

      真好吃,小爷今儿个真是走大运了!

      齐枉含糊不清地开口,这东西粘牙,吃起来没办法得体又优雅,“这是您自己做的?”

      那人点点头,“花钱买来的还做成这样,可是要闹事的。”

      齐枉不解,他觉得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蜜饯,用镶了玉的盒子装了,拿去拍卖行,一粒一粒的卖都值当。

      “做的时候没看清楚,糖下多了。”那人又转过来看看齐枉,“你确实怕苦,想来也没尝过什么甜。”

      齐枉顿住了,在看盒子里还剩下的大半盒蜜饯,怎么也舍不得吃了。

      他见过这世界上大多数的甜,海内海外的,光是这片土地上的,都多了去了。

      齐枉见了这世界上绝大多是的世面,这个陌生人却说他没尝过什么甜。

      “我叫齐枉,能否问一下先生名讳?”

      那人顿了顿,“姓龙,名字就不说了,平常称役泽就好。”

      齐枉皱眉,龙姓,大姓,整个国家找不出来几个。

      可这个姓安在这个人身上,要多不匹配有多不匹配,这人压不住这个姓,按理来说,打仗都开始用热兵器了,这年头不该信这个,可有时候不得不信这个。

      役泽这副身子骨,又顶着这个姓,不像个好命人。

      齐枉没说自己来历,役泽也没说,这两个人身上都是数不清的谜团,撞在一起了,反而各退一步。

      齐枉觉得自己的考量有些冒昧了,可他几乎是控制不住。

      齐枉只能压下自己贸然增长出来的千丝万缕的思绪,最终化为一句,“好,役泽。”

      “齐枉今年多大年纪了?”

      “二十四。”

      “那你该叫我一声,”役泽顿了顿,“叔叔?”

      齐枉差点扯到自己伤口,艰难问道,“您今年······”

      役泽叹了口气,似乎觉得他的反应相当有趣,比划了两根手指,“大出你你快两轮来,你叫我一声叔叔,不亏。”

      齐枉只觉得刚刚的都卡在嗓子眼,后知后觉的甜堵得他说不上话来。

      他觉得役泽在骗他。

      一千个一万个在骗他。

      这张脸,说是三十都过分了。

      于是齐枉憋红了一张脸,一句话说不出来。

      役泽倒是得了趣,翘起二郎腿,相当耐心的等他叫出那一声“叔叔”来。

      “天黑了,辈分称呼的事情,不如明日再议?”齐枉艰难开口。

      隔着一层黑布,他感受到役泽浅浅看了他一眼,随即点点头,准备起身往外面去。

      齐枉叫住他,“我占了你的床,你睡哪儿?”

      “隔壁房间,你这间本来是客房。”

      齐枉松了口气,他怕役泽行路不便,想去照顾,可对方毕竟在自己家,倒是轻车熟路,自己现下是下不来床的。

      于是齐枉看着那个高瘦的影子飘出去,几乎融在夜色里,单薄又脆弱。

      他不受控制地喊了声“役泽”,对方转过来,偏偏头,“是身上哪里不舒服了吗?”

      齐枉摇摇头,一颗心还是揪着。

      哪怕役泽上一秒还在和人说话打趣,可他总让人觉得下一秒就要死了。

      “要是身体有什么异常的反应,叫我就好。”

      齐枉应了声是,死死盯着役泽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

      这里是座边陲小城,齐枉生平没来过这么偏远的地方,这次来这儿是为了逃命,他够幸运,捡了一条命。

      这地方奇怪而舒坦,窝在一个山缝里面,说是边防重地,可并没有人来打,就算打下来了也没用,只是困在里面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齐枉睡着之前脑子里还是炮火,最后落城灯光下的役泽,和他递来的那盒蜜饯。

      太像在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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