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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罗刹海(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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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小虫几个月前一次走秀中认识了一个所谓皇牌经纪人,拍着胸脯保证把小虫捧红推向国际T台。小虫轻信了这个人,表演结束后同此人一直保持联络。有一次去泡吧喝酒,当时一起去的还有两个兼职模特,对方则是四个衣冠楚楚的成年男子。可不知怎么的,到最后就只剩下了小虫一个女生,而且被灌的酩酊大醉,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酒店,甚么都迟了。
后来小虫才发现那个所谓的皇牌经济公司根本只是个租了一间门面的幌子,对于之前的花言巧语对方非但不肯认帐,更反过来时时纠缠小女孩。
小虫不敢告诉任何人,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好尽量逃学躲着那几个流氓,算起来这一学期缺了差不多小一半的课,早就被学校警告过好几次,几乎所有的科目都铁定死当了。
直到最近,小虫又发现身体出现了异常状况,去医院一查,居然已经有了身孕。
等洛宸和小段回来时,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已经一切搞定了。
洛宸挂了彩,一双手的指骨关节因为大力撞击变得淤青紫肿。小段一脸似笑非笑,眼里居然流露出欣赏和愉快。
“好了,小虫,以后你不用怕那些人,他们如果再敢骚扰你,告诉宸哥。”洛宸沉声道。
“嗯,知道了。宸哥,”小虫乖巧的答应,然后怯生生的抬脸看着洛宸,“不要让宇哥知道好不好?宇哥的脾气说不定会杀人的。”
洛宸点点头,还没开口,小段已经懒洋洋的接口,“你以为你宸哥就不会杀人么?如果不是后来的四个小子,你宸哥大概早就把那四个混蛋送进地狱了。哼!一对八,真是好气魄!”
小虫“哇”的一下哭出声来,洛宸叹口气温言安慰,一旁一直陪伴她的阿颜也一个劲保证绝不向别人透露半点消息,小虫才慢慢平静下来。
一番商量之后,洛宸答应帮小虫去学校办理休学手续,然后陪她去医院拿掉孩子,在谈及之后送小虫回家时,小虫却执意不肯,“不行!我不能回家!我这个样子被奶奶看到会气死她老人家的,她,她一直以为我在学校好好念书呢。不要,我不回家,就算休学也不回家!”
“小虫,别太任性,你一个女孩子不回家打算怎么办呢?再说马上要过年了……”洛宸沉吟起来。
“奶奶那里我会告诉她寒假学校有团队活动要住校,反正,”小虫眼圈红了,“我不会再给宸哥添麻烦了,我有地方住,你不要担心。”
其实就算洛宸有意照顾小虫,可他毕竟是个单身男子,诸般不便顾忌多多,所以只好姑且随小虫的意思,且走且看。
等人去店空,小段笑吟吟抽去我面前刚刚翻开的画册,“燕七,洛家老大比起江家阿斗,段位不知道高出几成,难得凡人中也有这么出挑的人才。”
我忍不住笑,“小段,我早知道你看人偏激,却不知道偏激到这种程度,原来书生会打架便可立时化蠢材为人才。”
“哼,你的眼里除了那个白痴江启祯又何尝好好看过旁人?”小段白我一眼,“会念书会打架都不算甚么,胸怀广博、待人以诚才是难得。燕七,你不觉得洛宸似足一个人么?”
“嗯?”我摇摇头。
小段悠悠叹息,“第一次看见洛宸是他来找洛宇,如兄如父,隐忍谦和。我就在想,咦,像不像当年聂少为了那个任性妄为的阿七担足心事?”
我微笑,其实才听到第一句时我就已经明白小段的暗示。
小段也是再聪明没有,不再赘言,只是目光清亮闲闲扫过来,一脸看似的漫不经心和悄然瞩意。
我待要黠笑着开口,话到嘴边却到底顿住,难得小段为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克制自己的脾气不说,还连带着做这些往日在她看来至为婆婆妈妈的琐碎手脚,我就算再冷血冷心肠也不免感动,如何还能这么轻忽她这一番恳切心意?
“咳,小段,”我清一清喉咙,“你放心,我自了然。”
小段的双唇翕动了两下,终于甚么都没说,只轻轻吐出一口气,回身离去。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翡翠居难得这么清静。阿颜和她的同学都忙着应付最后几门考试,考完后还要筹备学校寒假的团队活动;洛宇是从小虫出事前就销声匿迹,据说去北京参加设计甄选;小虫和洛宸则在那天以后也不曾露面;连小段也不知去向。所以,诺大的店堂大多数时候只剩下我一个人。
临近岁末,企业客户都会准备一些商业往来的礼品,孩子们早先做的那些小尺寸组画成了抢手货。因为阿颜他们不在,这些琐碎事物只好我亲自打理,所以一个人的时候也不觉得寂寞,忙忙碌碌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已经是月底,恰逢农历新年夜。
在外面跑了一天,把年前最后几笔单子完成结清,我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好生休息一阵子了。
回到住所天色已黑,从电梯出来我便看见了小虫,她靠着电梯门套盘腿踞坐,脸上没有表情,眼神有点呆,身旁还有一具巨大的行李箱。
“小虫?”犹豫了一下,我还是上前唤她,“你怎么在这里呢?等洛宇么?”
“燕七姐姐……”小虫扁扁嘴要哭,“宇哥还没回来,我,我没地方住了,学校舍监老师把我的住宿资格注销了……”
“你宸哥知道么?”我问。
“宸哥早先已经安排我住医院特护病房,我不想再麻烦他……”小虫苦恼的说,“我记得宇哥昨天就该回来了,可是……”
我叹气,小虫居然也叹口气,我们对视良久,我点点头,“好吧,你且到我那里住下再作打算。”小虫闻言欢呼一声,取过行李已经先行举步。
小虫搬进楼下客房,迅速侵占了厨房、楼下起居室和客房,“燕七姐姐,你家里好大好空旷好舒服噢!不过你放心,我会找房子,找到就搬走。”她娇滴滴的说,绝口不提洛家兄弟。
我只好笑笑,再笑笑。
老实说,之前我对小虫的印象一直局限于“这是一个有点刁蛮任性自我中心的小孩”,谈不上好坏,只管保持距离远观也罢。可自从小虫搬来与我同住,我才发现,这个女孩其实相当能干。
小虫做得一手好菜,不管是煎炸炒熘、中西餐点,再平凡的材料到她手上也能焕发新意,我的厨房利用率突然大大提高,所有工具家电都从之前的半冬眠状态进入蓬勃运转期。
我基本上都以吃素为主,有时候一道蔬果沙拉或者外面买一条酥皮面包就着简单汤水便能打发三餐。所以钟点阿姨只需帮忙采办新鲜蔬果,准备两道清淡小菜就能交差,家里厨房干净的半点油烟也无。
“哇咧!燕七,你这样简直是自虐啊!”小虫感叹,“我可不行,我要吃鱼吃肉吃大餐。”我只好勉为其难拿起洋葱要切,打算照着菜谱做罗宋汤,被小虫看见一把抢去我手上的洋葱拧开水龙头边放水边在水里切,“要这样才行喔!否则会辣眼睛。”我很快被小虫赶出了厨房,一个钟点后,餐桌上简直丰盛的好像召开美食嘉年华会。
除了堪称女易牙,小虫打理家务也是一把好手,手足不停,身形轻快如穿花彩蝶,不一会儿功夫,家里已经纤尘不染、光可鉴人,衣服毛巾喷喷香,连抹布都熨烫一新。
等我从外面回到家时,目瞪口呆的看见小虫满意的端详打过腊锃锃亮的地板,然后像咸蛋超人一样沿着楼梯扶手斜坐着直接从二楼滑下,我急忙上前要接住她,她却已经自己跳下来正好落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摆了个造型,“咔!我是比小强更具生命力的宇宙无敌美少女战士小虫!耶!”
我说不出话来,小虫已经轻快的跑进厨房,“燕七快洗手,开饭喽!”
晚上小虫在楼下看影碟,我在楼上书房看书,家里虽然一切照旧并无过年的特别气氛,可外面零星的烟花爆竹声从未断过,平白无故有种近似凄凉的热闹与喧嚣。
已经过了午夜,我下楼倒水,看到小虫还没休息,于是唤她,“小虫?”
小虫应声扬起脸孔,那是一张小且饱满如苹果般的年轻面庞,没有一点沧桑痕迹,干净的像一张白纸,毛茸茸的额角映着旁边投影仪的明亮光束,一脸孩子般的天真表情。
“小虫”我在她身边席地坐下,温和的说,“早些休息,另外,家里的事交待阿姨打点就好,你不用插手。”
“没关系啊,”小虫满不在乎的耸耸肩,“这些我都做习惯了。而且燕七,你这里东西这么少,我不知道多轻松。以前姐姐交待的事情才叫复杂罗嗦,她嘴巴又刁眼睛又毒挑剔的不得了,我不是照样做到十足十!嘻嘻。”
“你有个姐姐么?”
“嗯,不过现在不在了。你见过她的照片?宇哥工作室里就有,是个大美女哟!宇哥很迷她的……”
我没去过洛宇的工作室,可之前也有细碎印象,此刻听小虫这样一说,倒也能理解洛宇为何平时那么纵容小虫了。
小虫看来谈兴很高,干脆挽住我咕咕笑着一路说下去。
“在宇哥眼里姐姐是柔弱坚强的鸢尾花,细心体贴善解人意。可是,”小虫笑嘻嘻的眨眨眼睛,“燕七姐姐你知道吗?其实我姐姐甚么都不会,宇哥可不知道其实他吃的午餐便当、穿的干净衣服都是我打理的。对喔,谁会相信呢,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会做这些事。”
我诧异,看看面前干净纯白的少女容颜,对方满不在乎的扮了个鬼脸,继续说,“宇哥出生的时候洛妈妈死了,所以洛爸爸特别讨厌宇哥,只喜欢宸哥,宇哥小时候好可怜喔,甚么都拣宸哥剩下的,要不是我奶奶照顾他,他可能早就被他老爸的白眼给砸死了。”
“看不出来吧,宸哥这么斯文的人打架这么厉害,嘿!其实宸哥小时候才坏呢,宇哥才是真的乖小孩,宇哥变成现在这样还是宸哥带的呢。”
“呵……”这真是意外,洛家兄弟平时给人的印象和小虫说的出入着实太大,我有些困惑,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她。
小虫却又转换了话题,“燕七姐姐,我看得出来,你待人好是真的好,不求回报实实在在的好。我记得小时候想吃一个冰激凌就要把家里擦的没有一根头发,想要一条新裙子就要洗一个礼拜的衣服……”
“姐姐说,‘小虫,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就算放在那里的点心,你也要手快些才能抢到’。”小虫嘲讽的笑笑,“宇哥他们一定没有听过姐姐这样的声音。像刀锋一样,冷冷的,薄薄的……就像我从没听过姐姐用对宸哥宇哥说话时那种温柔的语调一样……”
小虫缓缓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慢慢弯成两个小小的月牙,“嘻嘻,‘小虫’?!姐姐的名字是鸢,我的名字是鹞,可她是鸢尾花,我却连小鸟都不可以做,只能做一条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小虫……嗯,后来我想通啦,做一只电力比小强还足的小虫也蛮好的,对吧……”
我看着面前这张天使般纯净的甜美容颜,这样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已经品尝了多少同龄人无法想像的辛酸滋味?要有怎样的缺失和渴望才会造就她这样竭尽所能羁绊一切可得的人心或物质的性格,而且还做的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可是,”小虫忽然忧郁起来,“我不能一直在地上爬啊,如果不早一点出人头地,再厉害的小虫也会被别人踩死的啊……”
我低低的叹息,忍不住伸手揉揉女孩毛茸茸的额角。
小虫却又“咕咕”笑,鼻梁笑得微微起皱,“燕七姐姐,你也被我骗倒啦!我发现我小虫真有编故事的天才哟,也许该考虑去考电影学院……刚刚我说的都是假的啦,哈哈……其实我姐姐又美又善良又温柔,要不然宇哥也不会这么喜欢她啊……”
她蓦然板下脸孔,一字一字小声却又清晰的说,“所以,宇哥是一定不会喜欢你的!宇哥只会一直一直喜欢我姐姐!”
外面有人在裙楼楼顶放烟花,大朵瞬间火焰构成的团花锦簇在窗外爆燃开来,映亮了半壁天空,那样极具穿透力的红绿蓝黄白光线突破落地长窗前的薄薄白纱打亮了室内的一切。
小虫一怔,僵硬的表情立刻消失,兴奋地跳起来赤着足就跑到露台上探出身子边看烟花边欢声尖叫。
“耶!新年好!新年万岁!小虫爱过年!”她喊着,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为甚么,我心里有一点一点的酸楚渐渐泛起,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也不管她是不是一个可爱善良的孩子,这样悲凉中揉杂着的天真奇异而动人。
小虫修长美好的背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可又不时被闪电般的明亮光线从黑暗中生生割裂勾勒出来,仿佛一大幅广博无垠的平面背景上突然凸显的小小雕塑,渺小而又充满生命力。
翡翠居歇业三天,家里钟点阿姨也休假,我除了外出采购起居用度的物品和食物,基本上都和小虫一起在家度过。我们通常各自盘踞楼上楼下,或看书或看碟,倒也相安无事。
初四中午我关照小虫在家自行消遣,自己步行去店里,远远的就看到洛宸那辆半旧越野车停在路边,可店门附近又不见其人。
等我去花房打理完盆栽,又把店里简单收拾了一通,一抬头却正好看到外面沿着街边梧桐道缓缓走来的,可不正是洛宸,而他身边俏生生抿嘴而笑的则是小段。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风细细穿梭,往来的行人笑意盎然,孩子们嬉闹追逐,一切都那般平安喜乐,从店里的清透明亮的玻璃橱窗看出去就如同一幅安详静好的图画。
而小段和洛宸,无疑是这幅图画中最美也最耀眼的构成元素。
小段身形高挑,白衣胜雪,眉目宛转,堪堪绽开满满一束璨然笑意,仿佛一个天然的发光体,焕发的不世光华几乎亮过这冬日午后薄金般的阳光。而她身旁长身玉立的洛宸,略略倾侧了脸孔,嘴边挂起一缕温和的微笑,神情专注而泰定。路上的行人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一对璧人,眼角眉梢俱是艳羡和欣赏。
我微微失神。小段这样温柔细致的笑容,我有多久没有看见了?她还曾经为谁展露这样的笑容?为甚么我竟不记得了?
等他们进来时,我假装甚么都没看到,只说真巧怎么你们竟一起来了。小段似乎静了一静,才随口回答是啊真巧,也不多解释甚么,径自去花房看几株才开的茶花。
洛宸则有些犹豫的开口问我有没有见过小虫。原来他自年前为小虫办妥休学手续安排她入院后就再也没见过小虫,原想着怎么为她解决住处,可小虫已经自作主张出院跑回学校打点行李并就此失踪。
我告知小虫下落,洛宸这才放心,致谢后要了电话和地址,打算找小虫谈谈。
洛宸走后,小段问我,“你怎么会收留那个女娃在家?”
“嗯,不要紧。”我心不在焉的答非所问。
小段摇摇头,转身离去。
无心做事,我早早回去。
很意外,除了小虫在家,客厅里还多了几个面目陌生的年轻人,一个瘦条个子小平头的男生叫做“四喜”,另一个馒头蜷曲小发卷、面目十分滑稽的男生则叫“泰山”,小虫分别喊他们四哥和袁哥,说是洛宇的工作伙伴,也算平时一层楼进出的邻居。至于其余几个,则是他们带来的朋友。
打过招呼,小虫兴奋的说今晚聚餐,欢迎洛宇他们回来,我点头答应,可四处看看却又没看到洛宇。
到厨房一看,晚餐已经准备好,电磁炉保温档上墩了一锅热气腾腾、浓香四溢的老火鸡汤,烤箱里滋滋作响的是烤迷迭香小牛肉,另外还有金枪鱼豌豆白豆角沙拉、黑胡椒猪肉卷、姜味小薄饼、苹果奶油派以及一玻璃缸配好调料随时可以送入煎锅的燕麦裹鳟鱼,看起来可算十分丰富。
站在充斥了明亮光线和食物香气的厨房中,听到客厅里时时爆发的阵阵笑声,我无端端觉得有些烦躁,索性重新披起外套出门。好久没有去天台空中花园了,我想,去透透气也好。
楼顶花园一如既往的少人问津,只有呼呼的风声掠过,十分安静。我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蜿蜒曲径缓缓前行,一面检阅自己的内心――究竟是甚么,令得我如此不安?不不,当然不关小虫和那几个年轻人的事,我自己心里明白,就算置身狂欢节的奔涌人流中,我也不会比一个人独处时更觉喧嚣纷扰。
那么,是为了甚么?为何现在的我已经无法保有一份平静的心境,外界一点点的变化就会掀起心头的波澜?不应该啊,燕七难道不是一朵无心亦无香的牡丹么?虽然秉性冷淡可到底无欲无求来得身心清净,凡人不是有句话叫做“无欲则刚”么?那么,就算我折堕红尘,也应该可以心如静水,淡泊恬远啊。
可此刻的自己,心脑都如同拴紧的绳扣,理不清也解不开,甚至缠绵坚固无法绞断,任凭我再三克制,也按耐不住渐渐窜起的郁结心火。
仰起头,冬日的黄昏来的格外早,漫天橘色的云霞在蓝紫色的夜幕中显得妖娆而美艳,这样的天空不是我熟悉的天空。
昆仑之颠的天色是一片苍茫,而翡翠谷的上空总是有叆叇缱绻的祥云宝光。
我觉得迷惘。
究竟,我曾经在意过甚么?又将在意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