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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罗刹海(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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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附近的咖啡店出来,我向洛宇点点头致谢,“谢谢你的咖啡,再见。”
洛宇一低头发动机车,反手拍拍后座,“我送你回家,你住哪里?”
我摇头,“不用,我就住在附近。”说罢径自举步。
洛宇在我身后低低的笑了,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好吧,我正好也走这边,到岔道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驾车不紧不慢一路尾随,我也由得他去,不再回头说话。
这段路不长不短,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大约走了十来分钟,眼看前面一拐就是我住的大厦裙楼,洛宇还是没有加速掉头的意思,我有些不悦,驻足转脸责备的看住他。
洛宇一怔,抬头看看前面的大厦,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忽然他眯起了眼睛,一仰头咧开嘴无声的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嗨,不会这么巧吧!”
可就有这么巧的事情!我们居然是一幢大厦乃至一层楼面的邻居,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多。只是我们分踞蝶型大厦的东西两头,我素来只搭靠近自己公寓的一号电梯,出入大厦后门,而洛宇则只搭直通地下车库的四号电梯,出入大厦裙楼车库前门,所以搬进来这么久,竟是从来没照过面。
不知道为甚么,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隐约觉得好像有麻烦在一旁悄悄探出头来。我是个性格冷淡的人,和谁都刻意保持距离,可忽然发觉一个平素言行就够出位的新新人类居然还是自己的邻居,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洛宇似乎察觉到了甚么,这孩子,心思倒也十分敏锐,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粗犷而漫不经心。“唔,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洛宇,和朋友一起做工业设计,如果小姐需要有头有脸有四肢的趣味画框,我很荣幸为你提□□品设计咨询服务,呃,当然免费。”他欠欠身,一本正经的说。
这样一来,我倒不好意思起来,真是,人家性格开朗热情些,不见得就只能是街边的混混了,“呵,对不起。”我脱口而出。
“呵呵,”洛宇笑嘻嘻的吹声低低的口哨,“对不起甚么?是说暂时不需要这样奇突的画框所以没法照顾我生意么?那么,以后大家邻居,有空欢迎来我的工作室坐坐。”
我不禁莞尔,电梯里的气氛松弛下来。
然而,我的直觉似乎没错,只是没想到麻烦来得这样快。
电梯到达的时候门钟“叮咚”一声响了,我才一出电梯就看见挨着大理石门套倚坐在地的小虫,微微垂着头抵住膝盖,似乎在打瞌睡。
“小虫,你怎么在这里?”洛宇显然也很吃惊,蹲下去拍拍小虫的头,女孩睡眼惺忪的抬起头,“唔,宇哥,你回来啦……等你好久哎,四哥和袁哥都不在……噢对,祝你圣诞快乐,刚才忘记给你礼物了,喏,是我从龙华给你求来的平安佛珠手链,你老是飚车,所以……”
小虫突然收声,目光定定的落在我身上,因为穿的单薄而显得发青的脸颊愈发苍白,“原来,你不肯陪我参加学校舞会是为了她……”她一字一字小声而又清楚的说,蓦然起身,一把推开了伸手要扶住她的洛宇,咬一咬嘴唇,也不搭电梯,扭头就往消防楼梯跑。
“你不去追她?”我看看洛宇,后者满不在乎的直起身来,淡淡的说,“她又不是孩子,能自己来,自然也能自己回去。”
我暗自又叹口气,要命,你们小孩子之间的游戏纠葛,干嘛不明不白带上我,没得沾了一手的尘土,还是去和小虫解释一下为好。
“小虫,等一下。”我不理会洛宇讶异的目光,往安全通道疾步走去。
小虫已经冲到楼梯口,一下子收住脚步回身用力瞪住我和身后洛宇,“宇哥!你变了!你已经完全忘记姐姐了!”她暴怒的双手握住那串黑黝黝的檀木珠串一拽,大颗大颗的珠子崩落了一地。
我回头看看洛宇,他的表情也变了,嘴角抿出严厉的曲线,高而窄的鼻梁在楼梯间黯淡的光线中投下一片阴影,“小虫!”他低声呵斥她。
“我,我讨厌你!”小虫几乎带着哭腔喊出一句,扭头就走。我看见她跨出的脚步下方正有一颗檀木珠子滴溜溜渐渐停止下来。
“小心!”我喊了一声,可小虫已经踩到珠子,身体失去了平衡,往楼梯方向一头栽下。我不假思索抢过去一把拽住小虫,同时一手掰住楼梯扶手,小虫倾侧的力道太大,我一时收不住脚,单膝跪倒,膑骨猛然撞上楼梯铁花栏杆,这才堪堪停下,小虫的跌势已去,“扑通”一下坐倒在楼梯上,放声大哭起来。
“小虫,怎么样,伤到哪里?”洛宇这时也冲到跟前,脸孔有些发白,一把执起小虫的手,小虫则索性扑到他肩头用力抽泣起来。
我只觉得膝盖痛的好像已经和身体分离,眼前一片漆黑金星直冒,过了十数妙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唉,这里已经没我的事了,让洛宇去解释吧。我实在说不出话来,努力定定神爬起身先行离去,一直捱到自己家中,才撑不住一下子跌坐在玄关的软椅上。
五分钟以后,膝盖处很符合自然规律的肿起了一指高的几道条状紫黑色淤痕。
尽管晚上用冰袋冷敷,到第二天时整个膝盖还是完全肿起,总算还能走动,可行动间的牵扯真是痛不可当,我叹气,这个洛宇简直是个头号瘟神,遇见他就诸事不顺。
第二天是搭街车去的翡翠居,刚下车就看见路边停着的机车,一抬头,只见洛宇早已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笑嘻嘻的扬手致意。
我没有过去,站在路边静静的看着他。
这样对峙了片刻,洛宇终于缴械,“中午好,嘿,等半天还以为你不来了。昨天的事真抱歉,”他打量我,“多亏你反应敏捷。对了,也没来得及问,你还好么?伤到没有?”
我摇摇头,“没事。”
“真的?那就好……”他起身下了台阶,经过我身边时手里拎着的头盔看似不经意的恰好磕到我受伤的左膝,我禁不住哼了一声弯下腰去,他一把扶住了我,“呵,果然。”
我忽然恼怒起来,一把推开他,疾步上了台阶开门进屋走到书桌后坐下,膝盖固然突突跳的疼,心口更是梗了一口怒气。
“对不起,燕七,”洛宇跟进来叹口气低低的说,“因为以我的经验,那样的撞击很可能挫伤膑骨关节,可当时我不能不管小虫,你走的又实在太快,所以……”他的脸容沉静下来,没有了先前的玩世不恭,看起来倒有几分恍惚和忧伤。
“没事,”我冷淡的回答,“我很好。”
“咦,真的生气了?好好,我先告辞,等你气消了再说。不过,”对方的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戏谑,“燕七,你知道么?你生起气来比较生动好看。”
“对喔!”洛宇前脚才走,阿颜挽着小段进来,一面鬼头鬼脑的接口说,“小段姐,你觉得呢?”
小段居然也点点头,懒洋洋的说,“嗯,燕七,真是难得看见你犯一次脾气,以前江家的老太婆那么诨,也亏得你不当回事。”
我失笑,“咱们中有一个你就够婆婆头疼了,我若性子急些真不知道会闹出甚么事来。”
“哼,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小段闷闷不乐的回答。
“好啦,你莫要生气,想玩甚么我自当奉陪可好?”我哄她。
“也好,今儿个天色倒还舒服,我们出去走走。”小段沉吟道,我知道她有话要和我私下说,于是点头答应。
虽然是薄阴的天气,可比起前一日的阴沉晦暗已经亮堂了许多,因为没有太阳,四周的一切都蒙上一层如鼠背细绒般的温柔灰色,衬着无风无雨的暖冬气候,目光所过之处看到的画面都像一帧褪色但悦目的旧照片。
沿着枝叶早已落尽的阔叶梧桐道走了很久,小段始终没有说话,她的神情看起来迟疑中带点思忖,这样犹豫徘徊的模样实在不是我熟悉的段无默该有的。
“小段?”我打破僵局,“你且直说,甚么都无妨。”
小段深深看我一眼,终于说,“也好,燕七,我只想问你,你打算这么一个人扛多久?如果不是为了江,那是为了甚么?”
我忍不住笑,“帮帮忙,你这样婆婆妈妈真教人吃不消。”
“呸!”小段恼怒道,“帮帮忙的人是你才对!燕七,你倒说说甚么意思,一个人离群索居很好玩么?你还记得姚非以前的模样?人家至少晓得得过且过享受眼前寸许快活,到底把聂少拖累了去,你比她还不如,这样孤单单清高淡泊给谁看啊!”
“小段,你对姚非素来有偏见。”
“莫要打岔,我且问你,你究竟怎么想的?甚么意思?”
“我甚么都没想,根本没意思。”
对话至此,小段终于勃然大怒,“燕无萫,我不管你在鬼扯些甚么,你这是成心撇开我们对不对?好好,我走就是,我……”她声音突然嘶哑,煞白的脸孔上戾气陡然消失,一双妙目竟自湿润。
“唉,”我叹气,“你这又何苦?”
“答应我,燕七,不要为了一个江启祯就此自暴自弃,给别人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面对小段忧伤无奈的脸容,我觉得震惊和难过,小段啊小段,燕七何德何能,竟然让你如此忧心?你平素看似暴烈磊落,最恨拖泥带水,现如今为了折堕人间的往日手足却也不吝涉足罗刹之海,这样一份拳拳深情,教我如何承担?
“好。”沉默半晌,我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小段轻轻叹息,含泪而笑。
接下来的半个月,翡翠居的形势变得微妙热闹起来。
小段还像以前那样盘桓在翡翠居,而这里有她坐镇也确是蓬荜生辉,加上阿颜的落力打点,除了固定了一批老客户,聂少姚非及洛家兄弟都帮忙介绍朋友过来捧场,店里生意渐上轨道,我便愈发轻松闲适起来。
洛宇来店里的次数比过去更频繁,有时还索性带了工具图纸直接霸占了我的书桌,看起来几乎把这里当成了他第二个工作室。自上次不愉快的碰面之后,他倒是不再勉强约会我,每次过来依旧和小段口角生风的言辞往来,而阿颜还是做她的老好墙头草,场面实在颇为趣致。如果摒除偏见,我也不得不承认,洛宇认真工作时的专注神情还是相当有吸引力了,从其设计作品来看亦很有才气。若非他平时予人的不羁印象,大概不会有人想到这个漂亮聪敏的年轻人竟然还是街头暴走族中的飚车好手。
而更有意思的是不光洛宇喜欢往翡翠居跑,连他那个老成持重的大哥洛宸也常常移驾光临,兄弟两个似乎已经不计前嫌,又好像还隔了一层薄膜,可见面时至少客客气气不再拳脚相加了。而洛宸在任何时候的态度似乎都是一贯的稳重和煦,让人如沐春风,这样的泰定英挺常常令我联想起大哥,两人的气质风度不是不相像的,难怪连小段也对他另眼相看,说话行动时的眼色都明显要温和笃然许多。
至于小虫,也许当日洛宇已经向她解释清楚了,她也经常跑到翡翠居消磨时光,和阿颜、洛宇还有一些学生凑在一起,几个年轻人成了制造嘻笑喧哗的主导声源体。一段时间以后,我得承认自己实在不晓得这个女孩子是真可爱还是假天真。她非常喜欢凸显自己的重要性,无论何时何地都不遗余力的出位惹眼,不管言行也好,衣着也好,都一样不容人忽视。她对小段显然是心存畏惧的,可对我就随意轻忽的多,前五分钟可能还像蜜糖一样黏在我臂弯,一转脸立刻视我如路人,这样的反复无常让我觉得这真的只是一个孩子,虽无太多好感却也没什么恶感。
总之现在的翡翠居比起当年做古董瓷器的冷清店面简直成了人流川息的休闲沙龙,我也不予干涉,只是含笑旁观,无论热闹与冷清都无所谓,大家高兴就好。
在那次几乎翻脸的谈话之后,小段再也没有和我谈及相关话题,她刻意和我保持了距离,那生疏是显而易见的,我明白她是真的在生气――也许不仅仅是生我的气,可能还在气她自己,懊恼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我同样觉得无可奈何,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高兴――看起来似乎做甚么都晚了,除非时间倒流可以抹煞现有的一切,否则根本没有甚么能让她解开心结。
然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完全不可能。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去,清风明月也好,乌云蔽日也罢,我的世界始终如远海静波,无论甚么潮汐暗涌都只是过眼云烟,只要我不想看见,就可以甚么都看不见。
直到一月下旬的那个惨淡黄昏,生活表面的喜乐融洽被命运之手粗暴的扯去,露出了原先的峥嵘头角。
冬雨已经连绵了一个礼拜还没有停歇的迹象,最近大家都比较忙,阿颜还有最后几门主课要考,已经好几天没露面;洛宇在准备一组汽车外观设计要参加一次竞标,偶尔来坐坐也都是拿着色粉、蛇尺埋头在水粉纸上图图改改,通常喝过两杯咖啡接打几个电话便又匆匆离去;洛宸经营的琅环书画也在筹措一次小范围的古画私藏拍卖,忙的分身乏术;就连小段也几天没有出现。
奇怪的是,同样面临期末考试,小虫却显得十分空闲,“我才大一啊,选读的科目少。”她这样解释,然后每天趴在翡翠居翻阅自己带来的时尚杂志,宣称是在研究流行风向,为了配合她早日成为世界顶尖专业模特的梦想而努力。
我看看她,最近小虫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没有往日那么活泼爱娇,神情颇为委顿。“小虫,你还好么?”我温和的问,她闻言却立时惊跳起来,“嗄?哪里?甚么?我,我当然很好啊!”这样奇突的反应,更加让人觉得好生古怪,不过既然她不愿意说,我自然也不方便多问。
黄昏的时候,除了洛宇,洛宸、小段和阿颜却不约而同先后出现了。
阿颜脸如土色,把教哲学、艺术论、西方美术史的几个教授连番骂了个遍,“燕七,还是你做导师时的学生最幸福,师兄们都说你教的生动,考卷也出的宽松有趣……”她连声抱怨。
看看阿颜和小虫两个女孩子一水灰秃秃的脸孔,洛宸笑笑反身出门,片刻之后提了一盒左近一家著名西点店的奶油千层酥回来犒劳两个小女生。
阿颜欢呼一声,拆开盒子拈起一块就往嘴里塞,同时递了一块过去给小虫。面对奶香浓郁的精致点心,小虫的反应却孑然不同,她闷哼一声脸上出现厌恶的表情,面孔愈发惨白,忙不迭的推开阿颜的手,同时迅速起身捂着嘴向洗手间跑去,抑止不住的干呕出声。
“小虫?”等小虫摇摇晃晃从洗手间出来,洛宸拧起了眉峰,探究的看住她。
“宸哥,”小虫嗫嚅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一串串滑落,“我好害怕,呜……我不知道会这样……那天,他们,他们把我灌醉了,我甚么都不知道……”
“小虫别怕,过来,告诉宸哥是怎么回事?”洛宸镇定的态度极大的安慰了小虫,她果然乖乖随洛宸走到花房一侧,低声交谈起来。
我们都不便上前,远远的看着小虫不时抽泣,洛宸则一直敛容耐心倾听,眼中虽怒意渐盛,可对小虫始终温言宽解。
我心中暗自庆幸,幸亏今天来的是洛宸而非洛宇,否则真不知道会出现甚么样火爆激烈的场面。而自先前一直保持缄默的小段亦静立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那边低语的两个人,黑沉沉的眼瞳中有隐隐光华闪现。
忽然,那头一直倾听的洛宸缓缓点一点头,对小虫说了甚么,举步向门口走去,小虫有些惊惶失措的跟着他急急央求,“宸哥不要去,你会吃亏的……我,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
洛宸止步,揉一揉小虫的头顶,“没关系,你乖乖在这里待着,宸哥很快回来。”他清癯英俊的笑容沉静的好似高远晴空,可嘴角那一丝笑意之后又隐约流露我们平时所不熟悉的另外一种表情,浓密的眉睫深处更是亮的惊人。
“我同你一起去。”一直不曾出声的小段忽然开口道,洛宸一怔,抬头刚要说甚么,目光转侧间迎上小段精璨果决的眼瞳,他居然点头答应了。那边,阿颜已经善解人意的扶住了小虫。
看着那辆越野车消失在转角处,我轻吁一口气,有小段在,不管情况有多恶劣,他们至少不会吃亏。
直到很久以后我再问小段,“你那次同洛宸一起外出后究竟做了些甚么?怎么有你跟着他还会挂彩?”
小段笑嘻嘻的回答,“甚么都没做呀。”
我诧异,“你是说你根本没出手?”
“嗯。”
“甚么意思?”
“就是看热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