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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倾城曲(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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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我没有去翡翠居。
回到自家客厅,我环顾四周,一切都没有变,依旧是当初搬进来时的模样。
可是,已经物是人非,万事皆休。
一幕幕往事如快进的镜头,纷杂画面从眼前飞速掠过。少年不经事,年轻气盛时,独挑重担,痛失亲人,为情所困,劳神伤心……我看到自己的诸般模样,从单纯明快到困顿不堪,其间的辛酸与痛楚,简直不足向外人道。
都会过去的。坚强一点。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喃喃安慰自己,可心底的凄凉依旧喷薄而出。我抑止不住的失声恸哭。
直哭到喉咙沙哑。
只有在这样无人知晓无人关注的时候,我才敢恣意流露自己的哀伤和痛苦,一任其如滔滔江海奔涌倾泄。
我不要别人知道我的脆弱。
知道了又便怎样?最终还是要自己独力承担。
再崎岖的道路也还是要自己走。再黑暗的境遇也还是要自己面对。
我没有资格要求别人。
我终究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实在是哭累了,我昏然睡去,醒来时已经日暮时分。
隆冬季节,天黑的格外早,屋子里一片昏黯,我意识到自己该给燕七打个电话。电话拨通后我嗫嚅着解释自己身体不适,燕七温和的嘱咐我好好休息一阵子,“姚非,你且歇歇,不用着急过来,所有手续已经准备停当,你几时有空来签个字就行了,其余交给我去办。另外,去年一年的红利也有你的份,已经打进户头,你不用担心开销用度,真的有问题可以来同我商量。”
停了一停,她用一种了解一切的温柔语调低低说,“不要紧,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聂少自有他的主张,但绝对不会伤害你。”
我急急打断她,“我明白,不关他的事,我只是太累,家里也有些问题需要处理。只此而已。”
燕七长长的叹息,“姚非,你这孩子,太要强了。”
我轻轻搁下了听筒,也长叹一口气,来到书架前翻找印章,办理相关手续可能用得着。“啪”的一声轻响,一件小小的东西从手边滑落,我一低头,看见一片薄薄的微型银色光碟正静静躺在足边。
小小的光碟大小不盈指掌,在黯黯的光线下闪出细细的寒光,这是小武给我的记录了诸多暗桩交易的光盘。
好像暗黑的屋子忽然洞开门窗,我心头闪过一道霹雳,这光盘就是解开姚然和小武之间愈缠愈紧的锁扣的钥匙!
我激动的手指都开始颤抖,小心翼翼拾起光盘,拭净上面的浮灰,死死攥住再也不肯放手。
我怎么敢放手?也许这就是牵住姚然的救命稻草,我宁可壮士断腕也不敢放手啊!
来不及顾念其他,我扑到矮几旁,摒息拨通姚然的电话。老天怜我!请让小武听电话!请让小武接起这通电话罢!
听到那头传来小武懒洋洋的声音,我竟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对方不耐烦的“喂”了好几次才嘎声应答,“小武,是我。不,不要叫然然,我要找的人是你。”
小武怔一怔才讥诮的笑了,“怎么,还想求我?”
我深吸一口气,才强自镇定,故意用一种淡漠的语气说,“我只是想问你,如果我答应你的要求,你是不是可以放过姚然?”对于像小武这样偏激邪道的人,只有用他们的方式才能博得彩头,如果一昧恳求示弱只会完全沦为下风。
果然,小武很感兴趣的吹出一声低低的口哨,“酷!你是说……”
我冷冷的回答,“我来换姚然下场。”
不方便去人多眼杂的公共场所,也不愿意在家里单独约见,我就在自家楼下小花园的凉亭里等小武过来。这里够清静,而且有人时时经过,不怕他作出甚么出格失礼的事来。
小武高大矫健的身形很快出现在已经点亮的八角路灯下,我下意识的看向他身后,他嘲弄的摆摆手,“不用担心,我在牛奶里放了安眠药,已经看着她喝下去了。”
听到他用这种漫不经心的语气提到姚然,甚至连个像样的称呼都没有,我心头的怒意腾然窜起,“你既然不爱姚然,就请离开她!”
他咧嘴笑了,“也许吧,那要看你怎么做?”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像蓄势已久、即将激射而出的捕猎的黑豹,全身都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我按耐住心中怒火,淡淡的说,“你给我的光盘我看过了,我答应你按你说的去做,可条件是你要离开然然,以后也不许骚扰她,更不许伤害她。”
“这就是你说的换姚然下场?”小武眼里的亮光黯淡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转过头看着饱受光害的城市天空,“姚非,你有没有想过,要我离开姚然也许就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我心头一震。是啊,小武说的对,姚然对他恐怕用情已深,就这样说撒手就撒手她受得了么?
我横下心态度强硬的回答,“不,你早一天离开,然然受到的伤害就就少一分,这一点你我心里都明白。”
他眯起眼睛笑了,“呵呵,就只你我明白么?你难道不希望姚然也明白?”
我厉声呵斥他,“小武,我不许你告诉然然!永远永远不许提!因为我根本不要她明白!”
小武深思的看看我,“好吧,我不说。可是,你觉得找个甚么理由离开姚然呢?而且,你以后和我一起对付姚思纬的事恐怕也瞒不住,你不怕她恨你么?你不怕她误会你想夺回家产才整垮姚思纬么?”
这次轮到我嘲笑他,“小武,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相信,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并不如你以为的那样薄弱?啊不,你应该懂的不是么?你所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给你母亲报仇么?你这样爱她,怎会不懂甚么叫做爱?”
小武嘴边一直噙着的那丝轻忽笑意突然消失,嘴角抿紧呈现一个冷酷严厉的弧度,“很好,姚非,既然你决定了,那么就这样罢。我会安排好一切,我甚至会让姚然自己主动离开我,这样是不是令你更满意?”
听到这样的答复,我一直紧悬的一颗心才忽地放下,这才惊觉自己已然出了一身冷汗,情绪一放松人就有点撑不住,不由自主微微一晃,赶紧后退一步一手扶住一株玉兰。
小武没有发现我的异常,抬头仰望着天空笑了笑,“我记得小时候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像一整幅的天鹅绒一样,老妈最喜欢那种布料,我悄悄摸过,像水一样又凉又滑……”
他的声音距离我愈来愈遥远,我觉得自己仿佛一片浮云一样渐渐飘了起来,只要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走。我的心头满是害怕,害怕自己这么一走妈妈和外公该会多么担心啊?然然也会大哭吧?
“妈妈……”我低低的呼唤,“我不要离开你……”终于支持不住倾斜着倒下。
我听到自己额角磕到玉兰树时发出的咚然钝响,还有小武诧异惊惶的低唤,“姚非,你怎么啦,姚非……”直至最后再也听不到一丝声响。
醒来的时候我居然躺在自家家中的沙发上,头下垫了靠枕,身上盖了毛毯,恍惚间我还以为是那个和聂少把酒闲聊的隔天早晨。
刚要出声,一支手臂过来挽起我,一杯水递到嘴边,我原本焦渴难当,立时灌下去半杯,意识这才完全苏醒,蓦然抬头,看见面前的年轻男子赫然正是小武。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挣扎着坐起,锐声问道。
小武放下水杯,张开手后退一步才嘲讽的说,“对不起,姚大小姐,你昏倒了,是你们小区的保安给我带路才把你送回来。我小武虽是个流氓,可还不至于趁人之危。”
我的脸红了,“对不起,小武。谢谢你。”
他静静的看住我,“姚非,你看起来很糟糕。好了,你先甚么都不要想,姚然的事情我既然答应就不会食言,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找你。”
小武的语调温柔,那种久违的、当初曾有过的熟悉感觉又悄然回来,我的喉头忽然被哽住,说不出一个字来。
“天快亮了,姚然也该醒了,姚非,你……”他伸出手来轻轻拨一拨我的发稍,我不自觉的躲开,他眼里闪过一道阴影,终于没有再说下去,扭头离去。
我确实需要好好的休息,一想到马上要与姚思纬对簿公堂,脑袋就涨的一个有两个大。不管他,我必须养足精神,准备应战。
接下来的几天,我去超市采买了大批水果蔬菜,像吃药一样按顿吃饭,吃过之后就强迫自己埋头苦睡,实在睡不着就吞两颗安定。
几天下来,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总算有点气色,不再一昧苍白的像个幽灵。
期间,我接到几通姚然的电话,听起来似乎小武已经开始兑现他对我的承诺,对她的态度愈发的冷淡粗暴,姚然伤心之余困惑不解。
她已经完全退学了,平时就跟着小武进进出出,小武若不高兴她在身边待着,她就乖乖回家去等他回来,实在寂寞了就打电话和我聊天。
姚然的情绪十分低落,这令我心疼之余内疚不已,可我无能为力。
我依时去了趟翡翠居,没有见到小段,据说也“回去了”。燕七细细的端详我,眼中满是了解和同情,我故作不知,很快签署好相关文件告辞离去。走之前拜托她去找姚然谈谈,说服她不要整天无所事事待在家里,让她来翡翠居帮忙打点吧,就像我当初一样。燕七答应了。
果然,没几天,姚然找上门来,“姚非,你搞甚么飞机啊?”
我注视她,比起上一次见她才没多久,她的容颜已经清减多了,脸上的婴儿肥都下去了,下巴尖尖,显得眼睛愈发的圆且深。
我心疼的抱住姚然,“然然,值得么?为了小武你要这样折磨自己?”
姚然没有动,原先活泼清亮的声音里透出迷惘和彷徨,“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姚非,我只知道,”她伸手搂住我的脖子,哽咽起来,“我是这样爱他……”
呵,然然。可怜的然然。
“答应我,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去燕七那里帮点忙好不好?”我温柔的一下一下拍打她的后心,像安慰一个孩子那样。
良久,姚然终于止住抽泣,缓缓的点了点头。
已经是中国传统的农历年,可对于我来说反正一个人,根本无所谓过年。
姚然也不愿意回苏黎世,方珞琪和姚思纬不免又迁怒于我,打了几通电话追到家里兜头恶骂一顿,我一笑了之。有些人是这样的,他们不知道甚么叫做讲道理,对于这样的人,我除了笑笑还能做甚么呢?
而一转眼就到了二月十四日的瓦伦汀节,经过街边的花店,门口摆满了大束大束的红玫瑰,那样浓烈的红色几乎灼痛了我的眼睛。
聂少已经走了有半个月,音讯全无。他不会回来了,忘记他吧。我严厉的对自己说,甚至除下颈项中的绿晶石收到抽屉最深处,可几次三番之后还是舍不得。那块石头好像时时在呼唤我一般,我的眼眶蓄满泪水,颤抖着手指重新将它悬挂于身,贴合在最近胸膛的肌肤上。
尽管是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对我来说还另有特殊的意义――这天是姚然的生日。
“去年没来得及和你一起过生日,今年一定要补,算是补偿去年你我的生日缺席。当然啦,也为了庆祝我姚然二十二岁生辰万岁,嘻嘻……”姚然故作轻松的嘻笑着,她要举办一个生日派对,请了以前的旧同学老朋友。
燕七没空过来,她紧张兮兮的问我,“姚非,你不会也不来吧?”
我赶紧在电话这头使劲点头,“来!我当然来!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可以少了我?”
姚然这才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昨天我问过小武了,他也答应参加。哎,你可答应了啊,不能因为他放我鸽子喔!”
我仿佛可以看见她微微皱起鼻子的紧张模样,心里一阵绞痛,“好好,我一定来。我保证。”
姚然终于轻快的笑了。
晚上,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换上了身边唯一一件黑色小礼服。
这还是当初离开纽约时硕果仅存的一件正式裙子,其余的实在没法携带统统留在了老宅中,这一件因为是当年毕业酒会上穿过,外公和母亲都称赞说好看、穿了有当年外婆的风韵,所以舍不得扔掉,反正它式样古典保守,说不定上班应酬时也能穿。
外面天寒地冻,今时不同往日,没有打足暖气的专车接送,又恰逢情人节截不到街车,我被冻的面青唇白好不容易拦了一辆空车前往目的地。
到了姚然的住所,我才发现自己失策,今晚的派对根本和以前我们举办和参加过的那些派对聚会不同。虽然姚然特意从酒店订了全套服务,包括桌布摆设自助餐酒水侍应生乃至小提琴乐队,可除了她和我一身正装出席,其他的客人都是日常装束,牛仔毛衣棉外套和运动鞋,场面不是不尴尬的。
姚然后来跑进卧室换了日常松身衣裳出来,笑嘻嘻的大声吆喝,“不要客气啊,把这里当学校餐厅舞会就好,哈哈……”气氛这才松弛随意起来。
我看看周围,又低头看看自己,叹口气裹着长长的开司米大衣缩到了靠近长窗的不显眼的角落里。
小武迟到了,派对过了一半才姗姗来迟。姚然之前一直强颜欢笑,等看见小武脸上才不自觉的绽开一朵灿烂的笑颜,脚步轻快的迎上去,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可小武依旧一副淡漠表情,四处张望了一下,目光在我脸上逗留了一会儿,才低头随意敷衍姚然。
小武的出现在派对上引起不小的骚动,不少女孩子都悄悄打量这个气质特别的漂亮男子,而几个明显对姚然有兴趣的男孩子则流露出嫉妒与敌意。
姚然全然不管这些,高兴的为小武宽下外套,递酒取换食品,穿梭忙碌却又乐在其中,像一头快活的小鹿。
我静静看着这一切,在心里深深的叹息。
一个晚上,我都没甚么胃口吃东西,也不想跳舞,先后几个男孩子前来搭讪说话,也都被我淡淡的神情吓跑了。我喝了几杯香槟,几乎在角落的沙发上盹着。
有人轻轻拍打我的手臂,“嗨,姚非?”我一下子坐直,抬头看去,原来是小武。
我赶紧四处看看,不知道甚么时候,客厅的吊灯已经熄了,只开了墙角边桌的两盏台灯,屋内一片昏黯,大家都聚在近餐厅的那头不知道在起哄甚么。
“不要紧张,姚然进去换衣服,马上要切蛋糕了。”小武漫不经心的说着,“啪”一下点燃一支烟,“上次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我说过会让姚然自己离开我,你还想这样吗?”
我困惑的点点头,“是,我记得。可是,然然她……”
“嘘……”小武伸出一根手指作势压住我的嘴唇,“不要急,我小武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他的眼睛在阴影中闪闪发光,“你去露台等我的消息。”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按他说到去做。
从暖气充沛的室内穿过落地长窗来到露台上,温度骤降,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我不由打了个寒战,双手紧紧交叠抱住自己的臂膀。
背靠着铁花栏杆,我的视线穿过玻璃长窗看向室内,小武站在近窗的沙发一侧,斜斜坐在椅背上低着头抽烟,嘴边的那一颗红星闪亮间呼出淡蓝色的薄薄烟雾,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见他稳定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打着响指。
很快,我看到姚然换了一件漂亮的长裙从卧室里出来,转侧间看见了小武,刚要举步过来又好像听到有人呼唤,她迟疑了一下终于掉头走向餐厅的方向。
小武这时弯腰在茶几的烟缸中掐灭了烟头,直起身停了停居然也推开落地长窗走了出来,嘴边挂了一丝轻忽笑意。
“姚然是去切蛋糕么?那我们要不要……”我怔怔的问。
他一步一步趋近,一边轻轻摇头,“不,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不知道为甚么,我后背的寒毛根根立起,心里有一种浓重的黑暗感觉正悄然弥漫。
屋内传来一阵欢呼,灯光大亮,好像一道明亮的瀑布突然从里面倾泻而出,只一转眼就覆盖了露台各个黑暗的角落。
小武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伸手轻轻扶住了我的肩膀,浓密的眉睫下眼瞳亮如晨星,我呆呆的看着他,好像被魇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穿过小武宽阔的肩头,我的视线中出现姚然灵动的身影,她正四处张望,两手各持一碟蛋糕。终于她看见了我们,举步就要过来,又一下子停住。我看到她眼里的不可置信。
我忽然明白小武想要干甚么!不由伸出手去要推开他,却听到小武讥诮的低语,“怎么?你不是一直希望姚然离开我么?”
我的身体僵住,动作凝滞。不容我多想,小武的面孔已经俯下,温暖的嘴唇覆盖下来。
我直觉的要扭头避开,可小武一手用力托住我的后脑,一手用力挟裹在我背后,令人无法挣脱。
我清晰的看见,姚然的脸孔在一瞬间失去了颜色,双臂垂落,碟子跌落下去。
她的眼里全是绝望。
我放弃了挣扎,阖上眼睛,紧咬牙关抿住双唇任由小武近似狂野的用力吮吸。
上帝啊!如果可以,我宁愿在这一刻死去。
请让我立刻死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