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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倾城曲(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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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顾宿醉之后的头痛,我立刻拨电话给姚然。我必须和她谈谈。
电话拨通之前我担心听筒没有搁好,传来正常的拨号音后又担心不是姚然本人来接电话。不过十数秒的时间,感觉却漫长的好像一个世纪。
上天保佑,线路的那头总算传来姚然懵然未醒的声音,“嗨,我是姚然……”
“姚然是我,你有没有时间,我要见你。”虽然我故作镇定,微微颤抖的声带还是泄露了此刻焦虑不安的心情。
姚然对此毫无知觉,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随口敷衍,“嗯好,下午好不好,我们以前去过的街角咖啡店。三点。OK?”
还未及回答,姚然那边已然收线,我只好放下听筒,愈发觉得头疼欲裂。
我该以怎样的立场去劝阻姚然呢?见了面该说些甚么?难道说“嗨姚然赶紧离开小武,他接近你是为了给母亲报仇,仇人就是你爷爷”?我不能想像姚然的反应,也不敢想像如果把小武逼至绝境他会做出甚么。何况舅舅一旦知道一定不肯罢休,说不定真的会给小武带来杀身大祸。
更重要的是姚然也会因此遭受伤害,而这样严重的打击对于天真率性的然然来说根本就属无妄之灾,我一想到她原本清亮澄澈的眼瞳中可能就此蒙上不散的浓翳就心痛的不能自持。
这样潮汐暗涌的局面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愿意伤害这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即便是我那无良的舅舅,怎么说也是至亲骨肉,他不仁我却不能不义。
可是,我是如此的微小,单凭一己之力真的可以力挽狂澜么?
对着镜中纤细单薄的身形,我只能苦笑着捂住脸孔。
也不是没有想过向聂少求助,可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此微妙,两人一直心存默契,含蓄的守护那一份美好的情愫,任是最动情时也不曾点破那层薄纸。
而且,幼时听外公讲过许多中国的神话传说,那些仙子下凡的爱情故事总是因为天人永隔而显得美丽且凄凉。所谓天谴,当如是也。
不不,我不能因此自己连累聂少,一丝一毫也不行!
反正早晚要擦肩而过,何不走的干净洒脱,不要留一点痕迹,少一些历历可数的记忆,以后的痛苦也会淡一些。
我是如此的惊惧,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我能掌控的范围,我怕自己在不经意间会给聂少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无道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造成那样的后果究竟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结局。
我早早的就来到约定的咖啡店,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这样好,暖气这样足,裹着厚厚的法兰绒外套,我却还觉得冷。
那种仿若身体深处沁出来的凉意,驱之不去的一点一点扩散开、扩散开,逼得人四顾苍茫却无处可逃。
窗外往来的熙攘人群在璀璨眩目的阳光下糅合成视觉中模糊的斑斓影像,我微微阖起眼睛,静静的感受光影在眼皮上迅速掠过。
脑中一片空白,我不再费心打腹稿,等姚然来了听听她的意思再顺势而为罢。
无论如何,我也要维护姚然周全。
然而姚然并非单独赴约,与她一起出现的还有小武。
“你不会介意罢?”姚然笑嘻嘻的除下外套坐下,她里面穿的黑色套头连帽衫和小武赫然是情侣装束,“我知道你要找我说甚么。对不起嘛姚非,事出有因,所以我带小武一起来见你道歉啊……”
小武满不在乎的坐在姚然身旁,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微笑着一言不发。
看着面前这张桀骜不驯的脸孔,我忽然想到这似乎还是我们第一次在阳光中见面。过去,小武总是出没于夜间,仅有的两次日间相逢也是在台风来袭的阴霾早晨和姚然不见天光的凌乱客厅中。
其实小武算得上英挺俊秀,那样标致的眉眼应该是继承自他美丽的母亲,如果不是知道他的底细和心机,我会觉得姚然的眼光实在是不错的,沉着泰定的他看起来完全符合大多数少女对梦中情人的虚幻构想。
当然现在我已经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理想伴侣,尤其对姚然而言。
“……哗,姚非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形多危急,要不是小武挡了那一刀,你可能就见不到我了……所以没办法,我只好把小武藏在家里养伤啊,他那条膀子差点都废了,伤口好深,我还以为筋骨准保断了呢……唉,总之真是很刺激,对不对?没有告诉你也是不想你担心,至于后来……”姚然一面急切的解释,一面拽过小武的右手挽高了袖子 ,小臂上方斜斜一条长长的暗红色新疤,丑陋而狰狞。
这就是他的风格!是他惯用的伎俩!我霍然抬头定定的看住小武,而他也毫不示弱回望过来,嘴边绽开一朵笑意。
我知道,那是小武在恶意嘲笑姚然的天真和幼稚。
我气的手脚冰凉,恨不得一掌扇过去,打掉他的面具,打醒姚然。
姚然犹自陶醉在自己的叙述中,小武戏谑的看着我的反应,不等我拍案而起他忽然做了一件事。
小武伸手扳过姚然的面孔一低头吻了下去,他的动作激烈而固执,直到他放手姚然才气喘吁吁的挣脱开来,即便率性如她也不禁扭捏起来。
小武粗声粗气的说,“嗨,不是说过不要再提么?我本来就是出来混的,你姑姑不高兴也是对的,再提我就走了。不然就亲你。”
对于小武这样粗暴的态度姚然却是不以为意,反而一把拽住作势要走的小武,“好好,收到!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走。”
她歉意的转头对我笑笑,“姚非,我已经成年了,知道自己在作甚么,别为我担心。你瞧,我还要对付我老妈和爷爷,你得帮我。”
我震惊。老天,她是认真的。她甚至已经考虑为了小武对抗家里。看看她的眼睛吧,她是认真的!
姚然起身去洗手间,位子上只余我和小武两人。半晌,我才慢慢开口,“小武,你真卑鄙无耻。”
这已经是我所能想出的最严重的指控,我的心里充满悲哀。
原以为我们会成为朋友,因为同样的孤单境遇所以彼此投契,寒冷的时候可以靠近取暖。
然而我错了。
小武不是背负创伤的折翼天使,他是手持复仇之剑的黑袍魔鬼。
“呃?”他好像洞悉我的想法,冷冷的笑了,“不,姚非,你又错了。我比你想像的还要卑鄙无耻。”
时间还早,我没有回家,慢吞吞的搭公车去翡翠居。
独自坐在迦若案前,我探手入怀,取出颈项上的绿色晶石坠高高举起,透过薄透晶莹的石头看出去,世界一片苍翠。
那是一种森莽悠远的绿色,好像静静的峡谷,满载绿意且具备骨血灵魂,诱惑着世人纵身跃入。看久了真的会感到心神恍惚,周围的一切似乎全然消失了一样,空空荡荡身不由己的要一足踏入那个无名的空间。而奇妙的是,我几乎是真真切切的看到眼前如水路分开般出现了一条通幽曲径。
就在这当口,门口的铜铃响了,我硬生生的收敛心神循音看去,凡尘里的真实世界全部回来,映着西斜的淡金色日光,空气里是翳翳翻飞的细细粉尘,就好像有千千万万的蝴蝶刚刚振翅经过。
聂少就静静站在那一片粉尘之中,风华不似人间。
我与他遥遥对视,心如明镜。
原来是这样。这座不夜城池中凝聚着聂少数千年的神力修为,有他的精魂相护,所以才会坚不可摧。而我是他命中的劫数,他赠我以晶石是为了给予庇佑,可我们终究人神殊途,无法厮守终身。
我明白了。明白了。
不知道为甚么,我的心中没有半点怨怼,只觉得无比平静。
既是一切了然,也就毋需抱憾。
这是天数。是命运。
是我平凡人生中最璀璨的记忆。
是生命之花开到极致时最丰美的灿亮瞬间。
我再也忍不住,起身飞奔过去,投入那双已经张开的臂膀,紧紧、紧紧的抱住他高大苗挺的身躯,将脸埋入温暖宽阔的胸膛中。
聂少有些诧异,因为平时的我是那样含蓄,含蓄的近似自闭。可他没有问也没有作声,只是温柔的收紧了怀抱,柔软的嘴唇轻轻抵触我的额角,印下无声无色却也最深刻的痕迹。
我犹豫了一下,慢慢仰起脸,接触那双盛满星光的深深眼瞳时阖上了自己的眼睛。
这样细致缠绵的吻,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
我听到自己的胸膛深处传来轻微的清脆裂响,“喀喇”,“喀喇”,一如当日无夜城池的分崩离析。
听到门外的轻笑响动时,我迅速离开聂少的臂弯。
我们同时往外看去,居然是燕七回来,和她一起的还有一名艳色女子,容貌姣美,眼神凌厉。
“阿七,小段。”聂少惊喜的上前一步。
一年不见,燕七的短发已经长成一匹及肩的黑色绸缎,虽长途跋涉归来,身上却毫无烟尘,脸色明净亦无倦容,笑容是一贯的淡定亲切。“嗨,大哥,姚非,你们好么?”
与燕七一同前来的那名叫做小段的年轻女子脸上却殊无欢颜,长眉入鬓,目光犀利,狐疑的看住我上下打量。
“呵呵,一切都好。阿七,你这次回去婆婆很高兴罢?小段,你到底肯出来了。来,给你介绍,这是姚非,是我们翡翠居的一份子。”聂少温和的说,特别强调我是翡翠居的人。
小段锐声笑笑,笑声短促而冷淡,挑起一条眉毛抬眼看向聂少,“我当然得来啊,我若不肯来,你又怎么肯回去?婆婆让你尽快回去一次。”
看看聂少,再看看燕七和小段,我恍然大悟――他们是一起的。他们根本是同类。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们的身上都有凡人所没有的毫光,整个人都是通透莹润的。不对,燕七虽然气度非凡,但就没有这样不世出尘的感觉,怎么样,都觉得差了一点点……
我这里胡思乱想,聂少已经近身搓搓我的短发温和的说,“姚非,别管她,小段的脾气是古怪些,人却是极好的。”
小段闷哼一声,不再抬杠。
我摇摇头,笑了。
虽然燕七回来了,我却改变了原来要走的主意。
现在我不能走了,要走也要等到解决姚然和小武的问题之后。不过,无论如何,我要同燕七讲清楚这家古董店的股份所属当是姚然而不是我,办妥所有需要的手续正过名来。
燕七是个明白人,一听就已了然,拍拍我的肩头要我放心,所有手续都会交待律师办妥,届时我只需签个字就行。至于姚然那里我也请求她去出面解释,否则以然然的脾气一定不肯听我安排,她一向崇拜燕七,兴许更好沟通。
那天自听小段提及“婆婆”要聂少回去的时候,我已经猜出这个“婆婆”大概是他们的家长,也许已经察觉了甚么所以要聂少速速返回。
不用我走,我们究竟还是要分别了。我惆怅的想。聂少此番离去,也许从此不会回来。
心中有再多的不舍与不忍,表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加上为姚然的事情伤神,我实在疲倦得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悲恸和难过。
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又约见过姚然几次,小武总是陪同在侧。我明示暗示,最后强调要姚然“一个人”来见我,小丫头却嬉皮笑脸根本不听我的劝说。而在我忍无可忍几乎要和盘托出真相时又被匆忙赶来的小武打断,一阵风似匆忙带走了姚然。
真是作孽!姚然以前是那样傲然刁蛮的小公主,偏偏在小武面前半点脾气也无,他那样粗暴不屑,可她却甘之如饴!
圣诞节的时候姚然和小武跑到日本去玩,完全脱离了我的视线,期间无法联络二人,我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而聂少的情绪在燕七和小段来后也明显低落下去。在她们面前,我们的言行更为小心内敛。好多次他在晚间送我回家,也会进去喝一杯,却不再言笑晏晏高谈阔论。
他用一种忧伤悲凉的眼神深深注视着我,就好像我是折射在空气中的虚幻影像,一个错眼就会消失不见,那样深刻的痛苦与不舍如潮水般湮没了我全部的身心。
走罢。走罢。我在心里嘶声大叫,如果这样你能好过些,那你就走罢。
生命是一场幻觉,可我们已经享受过其间的欢乐,这样也就够了。
这种折磨让人不堪重负,我迅速消瘦下去,耳畔开始出现幻听。
我听到聂少的叹息。听到小武的大笑。还听到姚然的饮泣。
我大概快要疯了。
我的变化被所有人看在眼里,燕七大概是同情我的,也许聂少同她们说过还不曾告诉我真相,所以她也无从宽解。
小段开始时还对我充满敌意,相处中却渐渐发现我的克制和自持,她的眼里慢慢多了同情,更多的却是无奈。
也许正因为如此,聂少迟迟没有动身。他是想珍惜我们相处的时光吧?可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也愈来愈少。
就连学校里那帮常来玩的孩子也发现翡翠居内外悄然弥漫的怆恻气息,渐渐的,除了夏诺言,其他人都不大来了。孩子们还不懂得大人的世界。这里面充满了荆棘,鲜花只是点缀,而且少的可怜。
夏诺言有时会追问我怎么啦,我看看这个自己当他是弟弟的北方男孩,只是笑笑并不做声。这孩子性格虽粗爽,倒也有细心体贴的一面,于是经常来找我去学校电教中心开小灶看片子,大多数是喜剧或武侠,好些的剧情音乐都相当不错,能令我暂时忘却周遭的烦恼。
一月份快要过去的时候,姚然和小武终于玩够回来了。
见面时候姚然惊讶于我的憔悴不堪,小武的眼底也闪过一道锐芒,嘴角紧抿显得神色严厉。
我知道,如果再不能想出法子姚然就真的愈陷愈深无法自拔了。可天知道该怎么办!
也就在同时,聂少告诉我,他要走了。
那天恰好是我状况最糟的一天,又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我勉力梳洗停当准备出门,才打开大门一眼就看到斜靠在走廊墙上的聂少,正定定的看着我的方向。
我吓一跳,莫非他昨晚送我回来后就一直没走?这样子在门外守了一夜?
我站在门口呆呆的看着他走过来,轻轻叹息一声拥我入怀,声音在头顶低低的响起,“姚非,我是来和你告别,我要走了。”
身体里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我迟钝的答应了一声,“哦,哦。”
聂少心痛的拥紧我,“姚非,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如何能走?我不能再留下看着你一天一天枯萎下去,好好照顾自己,答应我。”
我咕咕笑了,“走吧。都走吧。我不过一介凡人,如何能与你这千年奇石相厮相守……”
聂少浑身一震,放开我,“你都知道了?”
我微笑,“是,我一早已经知道。”
他低声说,“你为甚么不要我留下?”
我摇摇头,“不,我不要。你我本非同道,难道你要我看着你精璨永久,而由你看着我垂暮老朽?”我伸出手指,轻轻抚过他俊朗帅气的面庞,“谢谢你,给了我一段最美的时光。我永远不会忘记它赐予我的快乐。”
聂少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凝视我,然后一把捉住我的手指拉至唇边深深一吻,松手离去。
他从身边如和风掠过,没有再多看我一眼。
过了好久,我飘散的魂魄才复又归元,就如同被人在鼻梁上重击了一拳,痛的泪水止不住簌簌而下。
我的世界从此没有色彩。
空白的好像最贫瘠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