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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倾城曲(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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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晕眩袭来,我眼前一片漆黑,身体不受控制的倾倒。
几乎是同时,一双有力的臂弯圈过来,我不由自主向前倒去,一边发烫的脸孔正好贴到聂少松开的领口,接触到那片沁凉平滑肌肤的刹那,我听到了一声一声沉稳清晰的心跳。
呵。我轻轻叹息,泪水潸然滑落,打湿了聂少的胸膛。
寂静的夜色中,两人的身形突然凝固成了一座密合的雕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经平静下来,听着聂少咚然有力的心跳,无端端的就感觉十分心安踏实。
好温暖呵。我想。我有多久没有体会到这样的安全感觉了?
身前依靠的胸膛忽然微微动了一下,聂少扶住了我的肩头,而我也在那一刻猛然惊醒。老天,我在作甚么!
我悚然站直,离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已是满脸通红,“唔,对不起,我,我先回去了,这里稍后我会收拾整理……”
“我送你。”聂少低低道,一边不容拒绝的挽起我,温柔却也坚持的带我出门上了他那辆半旧越野车。
车子一直穿过小区花园直抵公寓楼下才熄火,聂少下车为我打开车门,刚要伸手扶持被我摆手谢绝。
“小心,我送你上去。”聂少简洁的说,也许是我多心,他的语气听来冷淡而疏离,与适才为我处理伤口的聂少简直判若两人。
这种感觉强烈的刺激了我的自尊心,我也努力克制着自己,淡淡道,“不用,谢谢。”
我勉力下车,歇一歇定定神才用力挺直了脊背,尽量稳住脚步向前走去。
进大堂门庭的时候,我站住回身,向倚着车身看着我的聂少略略一抬下巴,故意若无其事懒洋洋的说,“神仙哥哥,你今天日行一善的任务完成啦,回去安歇罢。”
原本一脸深思表情的聂少一怔,随即展颜,露出了我所熟悉的调侃笑意,“有事打电话给我,别硬撑!”
“是,大哥!”我故意加重语气念出“大哥”二字,然后转头进了大堂。
姚然果然不在家,拨手机也是关机,进姚然的房间一看,有翻找过的痕迹,显然是找护照之类的证件。找了一圈才终于在客厅餐桌花瓶瓶底的一角找到一张小小纸条,大概是姚然匆忙之间偷偷留下的,简单一句话,字迹潦草。
“非,我去去就回,别担心”
呆呆的跌坐在客厅一角的地毯上,我长时间的陷入失神状态。
随着方珞琪的大闹翡翠居和姚然的被迫离去,快乐和安宁似乎也渐渐从我的生活中被抽离开去。
我两天以后才回到翡翠居,店堂里却已经收拾干净,除了那张迦若案上凌乱堆积的无夜城池废墟没有动过,东西都各归各位,只是架子上的瓷器都已经换过一批。毫无疑问,这些应该都是聂少打点的。
一直联络不上燕七,聂少也有好些日子没有露面,我每天都按时出入穿梭在公寓和翡翠居之间,身体的伤口渐渐愈合,心灵的决口却藉此失守。
前尘往事一点一滴尽上心头,这段无人打扰几近封闭的日子,我养成了一个新习惯,即每天午后就会趴在迦若案前,细细把玩着台面上的散乱晶石,用指尖一块一块数过去又数过来。
晶莹剔透的石头在指间掌心随着光线的变化幻化出种种迷离色彩和光影,盯着这些浑然天成的自然之作,我抑止不住的心神迷醉。
不知不觉它已成为我最爱的游戏。
每次悉心摩娑把玩着这些石头时,感觉就好像在温柔的翻检过滤自己早年那些美好多彩的记忆。
和外公在一起。
和妈妈在一起。
和姚然在一起。
常常不经意间泪水就会悄然落下。
我收起了我的倔强,因为我知道,在这里,我是安全也是孤单的一个人。
不会有人看到我的眼泪和脆弱。
差不多两个礼拜以后,才接到燕七的电话,居然还逗留在北方,说是遇到故友,还要盘桓些日子,两、三个月、半年都不一定,翡翠居的事情随我看着办处理,她会另外联络聂少要他帮手。
我瞠目结舌,还来不及说甚么,听到线路那头的杂音中依稀传来另一个陌生女郎的清亮嗓音,甚是不耐烦的催促着甚么,然后电话就断了。
聂少。
还在不久以前,这个名字念起来是那么自然和亲切,好像邻家兄长一样。可是为甚么,此刻这两个字在唇齿之间突然成为一个尴尬的符号?
不不,姚非,你太寂寞了,这与感情无关。
我用力甩头,伸手揉乱自己的短发,阖起了眼睛。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翡翠居生意照旧十分清淡,自燕七外出,总共才做了三笔单子,不过不要紧,帐面已经足够漂亮了。
我每天依时进行最爱的游戏。
唉。那些小小的晶石,好像都有自己的生命与灵魂一般。
在此之前我还有了更好的主意――我要重建无夜城池。
姚家的孩子也许不是最聪明,可记性一流,我自幼念书几乎过目不忘,姚然也是,早先细细赏玩过那么多次无夜城,城池的结构、细节乃至大多数晶石各自的位置,我几乎都记得,要恢复原样大抵也不是难事,费些时间罢了。
呵呵,而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不由径自笑了。
特地去选了一只号称黏着力最强甚至可以修补飞机材料的胶水,我开始进行这项琐碎费神的工程。
三月份过去了一大半的时候,聂少终于出现了。
那是一个阴天的傍晚,天气不好,天色也就黑的早,眼见那半堵墙体上玻璃格子外面渐渐暗了下来,我伏在迦若案上揉揉酸痛的眼睛,放下了手上拈着的一块晶石。
面前小心重建的无夜城已经初具规模,半幅高的城墙显出些许当日风采。我满意的点点头。
店堂里面只有架子上方的射灯长明不熄,虽然光线愈显黯淡,我却不想开灯。
静静的坐在昏黯中,下巴搁在交错的臂弯上,我纵容自己沉溺在对母亲的思念中。
母亲生养我的时候才十九岁,真正花样年华,却少女未婚先有子。那种情形下,真不知道母亲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才会决定把我留下。而外公居然也允许了,可见他是真的爱母亲。我出世后没几年外婆因车祸意外丧生,外公因此特别疼惜母亲和我。
现在想想真奇怪,我的意识中似乎并不像一般单亲家庭的孩子,会因此留下或多或少的心理缺陷。外公和母亲给我的爱太丰厚,以至于我根本从来也不曾想过我应该还缺一个父亲。甚至到外公和母亲先后离我而去,我都没有想到应该问起一声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如今又在何方?
有甚么关系呢?不管我的生活中物质是丰盈或匮乏,我的世界里始终不乏爱意。
我毕竟还是幸福的,不仅有外公和母亲,还有然然。
虽然这样想,眼眶却还是湿润了,我静静的把头枕在手臂上,任由泪水悄悄流淌。
我不知道自己是甚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聂少是甚么时候进来的。
“……姚非,姚……”耳边似乎有低低的呼唤,我一时恍惚的以为是母亲抑或是外公在召唤我,忍不住小声低唤出声,“妈妈……”然后我突然恢复了意识,同时听到近身处有人轻轻叹息,然后身体一飘被一双臂膀抱了起来。
“啊,谁!”想也不想,我即时挣扎起来,却听到聂少的声音,“别乱动!姚非帮帮忙好不好,你空调也不打灯也不开,想做甚么?”
我还是推开了他,扑通一下跳下地,眯起眼睛笑了,“没事干吓人玩呀!胆子小点的贼进来说不定会以为发生凶杀案,我正好来个诈尸啊……”
可是聂少没有如常嘻笑,英俊清瘦的面庞在昏黯的光线显得线条分明,浓密漂亮的眉睫下是深邃璨然的眼瞳,隐隐然似有宝光流转。而不管我怎么胡说八道,他只是静静的注视着我,脸容安详。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犹有泪痕,不由收声垂首,微微转侧了身体,迅速抬手拭过面孔和眼睫。“嗯,那个,刚才做了个噩梦,我以为天塌地陷了,呵……”我一面故作镇定的瞎扯,一面借着拿啤酒离开聂少身旁。
和往常一样,一人一罐啤酒,我和聂少各踞迦若案的一头,一边闲聊一边对饮。但是很明显,今晚冷场了。
窗外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都市上空特有的光害使得居民们即使在阴云密布的夜晚也不能完全享受暗黑之夜,院落中繁茂的花树黑影憧憧,随风轻轻摇摆。
聂少的目光渐渐落在台面伤正在重建中的无夜城池上,他的思绪仿佛已经游离天外,许久都不动声色,自然也一直缄默不语。
我觉得郁闷,怎么会这样?过去我们也常在一起谈天喝酒,动不动嘲嘲对方,嘻嘻哈哈说不出的放松和愉快,可如今……一定是那天表嫂大闹翡翠居惹的祸!一定是!
我那天样子太狼狈,又一时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表现的太脆弱,也许吓到聂少,让他觉得我柔弱做作的可怕?当然,最糟糕的是无夜城居然还毁在我的一滴泪下,天知道之前的那场浩劫中这些石头内部已经受了多大的创伤!我真是不折不扣的倒霉蛋!我那一滴该死的眼泪不偏不倚恰好是压塌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唉,白痴也看出来了,那座无夜城池对于聂少来说是何等的珍贵和重要,居然毁在我手里。虽然他一再说了与我无关不打紧,可这怎么可能!
呵对,我还故意回避了一个可能,那就是会不会自己居然对聂少动了非分之想,也许对方也已经察觉到其中微妙况味。
我用力打消这个荒唐念头。不不,姚非清醒一点罢,你不过是为着一时的彷徨,而在那个时候聂少恰好给了你一个温暖的怀抱。这能说明甚么?甚么都不能说明!记住!
有些气馁,我一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啪”的一下一撑台面跳起来,故作轻松的跺跺脚,“太晚了,我回去了,呃,你不用送我。”
聂少没有理会,我刚要转身,眼角的余光依稀看到他慢慢伸出手,动作稳定轻巧,修长匀称的手指才碰到那座砌了小半、初现模样的晶石城池,只听“哗啦”一声,墙体居然又全数崩塌。
“只见他起高楼,只见他楼塌了。呵呵,姚非,别徒劳用心了。浪费时间。”聂少说话的时候虽然也像在笑,笑声却淡漠之极。
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怒气腾然上涌,连月来累积的不快和憋气再也控制不住一下都爆发出来。
“妈的!聂无夜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不错,我姚非最近几年都不走运,可也轮不到你来奚落!甚么?起高楼,楼塌了?哈!有后半句是不是?可怜他起高楼,可怜他楼塌了!那也是‘他’不是我!我才不要你的可怜!”
“那天晚上搞的一团糟是我的错,你只管告诉燕七也罢!至于后来,别以为老子掉两滴眼泪就是为了稀罕你那一个熊抱,呸!我今天就坦白告诉你――你放心,我对你半点兴趣全无!咱们以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再见!”
说完最后一个字,我再不看聂少一眼,弯腰拾起手袋,大踏步从他身旁走过,推开门撒腿就跑,出了院子正好看到一辆空载街车,跳上车绝尘而去。
回到家直接进浴室洗脸,一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脸色铁青,愣了愣终于忍不住笑了。我有多久没这么痛痛快快发顿脾气了?一年?还是两年?
想想不是不可怜的,为了赚钱养家、为母亲治病,我几乎玩命似的工作,人家不过是一份牛工,我足足一肩担三份都不止。再苦再累也不敢抱怨,甚至不敢自怜,唯恐一旦松懈就再也提不起站不直,此刻天若塌下来,真是砸死我还要搭上母亲一条性命。在公司里捱的像孙子可还得笑脸迎人,几乎忘记高声说话是甚么滋味。即便被吴胖子那样的垃圾欺负,横眉冷对也不过片刻时光,后来还不是照样忍气吞声乖乖穿小鞋。
不敢想,一想简直觉得了无生趣,干脆自行了断才好。
我这一口闷气郁结心口,压的人身形都佝偻了几分,居然也慢慢习惯了。
可今天,我竟然对一个往日处处照顾我的兄长一般的朋友发飙了。
我,我这是怎么啦!
唉,我大概压抑太久,沉默太久,精神终于濒临崩溃,距离变态的日子许是不远了……
冲过澡,也不管头发湿漉漉的尚在滴水,我一头钻入被衾埋头苦睡起来。
这一觉睡的丝毫也不踏实,不是噩梦连连,就是响动不断。
我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依稀记得自己曾经中途起来把大敞着直灌冷风的窗户掩上,把被湿发洇透的枕头丢开,电话铃似乎响了又响,被一下拽了线,后来手机又吵,索性扔的老远,大概砸得电池机身分了家才消停下来……
我真想一觉睡至宇宙洪荒,醒来已经垂垂老矣,可到底是被一阵百折不挠的门铃兼敲门声给弄醒了。
稀里糊涂的坐起身却觉得头重脚轻,行动间像踩在棉花上,口腔鼻腔里呼出的气息更是火气炙人。我焦渴难当,随手取过床头矮几上一杯不知道憔悴几日的菊花剩茶一饮而尽,这才真的回过七、八分神志来。侧耳一听,果然是有人扣门,声声催命般,十分讨厌。
我看看自己,一身旧棉布运动服充当睡衣,勉强可以见人,于是提起精神一步步挪至门口。
打开门一看,面前神情焦虑的高大男子可不正是聂少。
我笑笑,“老大,我好像不认识你!”说完就要关门,被聂少一手抵住顺势推开。
我脑袋一昏,差点跌倒,看见聂少伸手过来,马上自己扶住门沉下脸,“喂,大家又不熟,你这样动手动脚我照样可以告你非礼!”
聂少哭笑不得,“好好,你自己慢慢走。姚非你是不是病了?我找了你三天,也不去翡翠居,也不接电话,耍酷也该够了罢?”
我不理他,自顾自摸到床上钻进被筒把自己裹成一个春卷,又昏然睡去。
半梦半醒间,有人轻轻探我的额头,然后有冰凉舒适的冰袋一个接一个敷在额角为我降温,小小的药丸强行塞进嘴里,随即有甜甜的果汁沁润干涸的咽喉……我权当自己是个木偶,一牵方一动,爱谁谁罢。
聂少差不多守候照料了我两天一夜,我的高烧才渐渐退了。
这么一来,我也不好意思再使小性子发脾气,笑嘻嘻的问他,“怎么,你们做神仙的都不用去天庭报到么?啧啧,真是逍遥快活。哎,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可不干我事……”
聂少无奈的笑了,撸撸我的发稍。
我们就此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