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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倾城曲(4) ...

  •   那天正好学校开学,姚然一早去报到,然后打电话说下午系里有个讲座,晚上再过来翡翠居找我。
      燕七年前就外出了,据说去莫高窟看完壁画顺便还要在北疆转转。
      聂少也有两天没出现了。店里则最近一个多礼拜都没有接到一个电话或招待一个客人,眼看下午两、三点的光景,日头开始西斜,店里依旧冷冷清清,大抵不会有人上门了。
      我也乐得清闲,趁着这两天天气好,把翡翠居里里外外收拾了一下,院子里的花草修枝施肥浇水,把雪花石的甬道用水冲过又细细拖干,直到雪白洁净几如玉石,店堂所有的玻璃窗格也被擦拭一净,纤尘不染,沙发的布套全数换掉送出去清洗,陈列格子架也打上腊,每一只瓷器都用软布小心擦亮。
      做完这些,我最后才小心打理那座名叫“迦若案”的玛瑙台以及台面上摆放的无夜城池,看着这些美丽精璨的石头一点一点在我手上愈显愈亮,心里真是觉得无限满足。
      燕七曾经笑着对我说,“不用太在意迦若案和无夜城,没有人能损得了它们,砸都砸不坏。”
      我当然不会天真的信以为真,人家大方才教我毋需挂怀,万一磕磕碰碰也不至于弄的太难看,可我自己心里须得有数,总不能真的暴殄天物。
      所以,整个店堂里面我最爱惜的东西就是这迦若案和无夜城,很明显,在燕七心目中这两样东西可比那些古董瓷器要紧多了,不仅因为本身价值连城,更因为系聂少所赠,更多一份情义在里头。
      此外,我对这两样东西尤其是无夜城也深觉倾心,无他,盖因这样的手笔实在太美太壮丽。每次看着这些精璀晶石在各种光线下隐隐闪烁的莹润宝光,我就没有办法不沉溺其中。
      不知道甚么时候,我居然渐渐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昆仑山翡翠谷”存在。
      昆仑山中翡翠谷。
      光是听这名字就已经令人悠然神往,真不知道那该是一个怎样超然世外的葱郁仙境。

      门口铜铃响起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姚然或者聂少来了,转头一看,一名身着华服头裹纱巾戴副大码墨镜活脱脱杰奎琳风格的中年美妇款步而入,身后跟了两名人高马大、一身黑色西服保镖模样的白人男子。
      是生客罢?怎么找到这里的呢?翡翠居一向只作熟客介绍的生意啊?
      我一路思忖着上前招呼,刚刚微笑着想说话,对方却已经先开口,“姚非?呵,还是那么漂亮,可惜,不再那么金贵了。”
      眼前的中年美妇缓缓摘下墨镜,我一下子认出来人,是姚然的母亲,方珞琪。
      “表嫂……”我才低低唤了一声,方珞琪忽然做了一件事。
      她蓦然扬起了胳膊狠狠的一掌扇来,我猝不及防,风声扫过,右边脸颊已经被重重击中,对方太大力,我只觉得耳边轰然巨响,人不由自主飞了出去,一直撞到柜台一角才倒下。
      我当即眼前金星直冒,一边脸颊火烧火燎痛的发麻,口角里面也有血腥气逸散,嘴角大概被牙齿嗑破了,酥酥痒痒一条血迹滴落下来。
      “这是教训你挑拨然然和我们的关系!姚非,你和你妈一样会骗人!你妈骗得老头子团团转,几乎骗取家财万贯,你呢,反手接着骗我们然然!”方珞琪尖声骂我。
      “我一早说过,姚然已经成年,你们为什么不亲自问然然,我有没有留她。”我也勃然大怒,强忍着晕眩起身。
      “哈!还需要问吗?姚非你可真能耐,随随便便就哄得我们然然开了一张千万支票出来!你别装无辜,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甚么?千万支票?我怔住。
      难道就是姚然说的参股翡翠居?我确实不知道她居然这么大手笔,因为不想承情,早晚要要归还,所以我压根没问过具体财务方面的细则。

      “姚然她……”我怔忡起来。
      “你别指望然然来帮你,我已经让人去找她,我们今晚的飞机一起回瑞士,以后也不会允许她再来找你。姚非,你若还有些许廉耻,若真的为然然好,请你以后也不要再联系她!”方珞琪冷冷的说,“至于然然早先给你的钱,就当做善事,也不要你还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方珞琪忽然回头向两个手下点头示意,“一千万买你这里的这些东西应该只多不少罢?你姚非卖的东西大概也不会是甚么好货色。哎,帮我收拾一下……”
      两个保镖应了一声,大步上前开始动手砸店。
      我心下怒极,上前阻拦却被一把重重推开,只片刻光景,店堂里面已经一片狼藉,所有的瓷器全部成了碎片,沙发架子都倒了,工作区几本图册和旧版线装书也撒了一地。
      当所有东西都破坏的差不多了,一旁绕着手笑眯眯观战的方珞琪注意到了大门左首的那方迦若案和无夜城,也是识货的人,她阴恻测的笑了。
      “别忘了,还有那边,”她抬手指一指迦若案,“一起砸了。”
      我大惊失色,冲过去拦住两个保镖的去路,急急警告他们这是无价珍品,如果有损后果严重,声音都因为忿怒和紧张变得嘶哑。
      那两个保镖果然犹豫了,回头看向方珞琪,后者一脸冷笑,“哼!不用管她,砸!有甚么事是咱们姚家怕过的!”
      我绝望的看到,两个大个子转回身来,不管我怎么护着,还是被他们轻易捉住几乎扔到一边。
      我跌倒在刚才制造的一地碎片上,虽是冬天,因为屋子里打了空调,加上适才为了打扫方便,我除下外套只余一件宽大的樽领毛衣,胳膊肘和手掌撑到的地方全是尖利的碎瓷。然而我不觉得痛,只是无能为力的看着那边的两人疯了似的用手脚及一根断椅腿或砸或踹的破坏迦若案和无夜城。

      我是那样的满心绝望,所以奇迹出现的时候一时反应不过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噢见鬼!见鬼!……”那边两个破坏分子忽然大叫起来,我沮丧的抬头看去,看到了一幕奇景,一旁刚要循声过去的方珞琪也惊的站住。
      窗外的日头渐渐下去,西斜的阳光已经无法析入店堂,而店里的灯并没有全开,只在瓷器展示的架子上方亮了一排射灯,所以室内的光线颇为黯淡,包括晶石砌成的无夜城也显得温柔静默。
      可就在那时,我分明看到,连同无夜城和下面的迦若案一起,似乎石头的内部突然点燃了一座火焰山,云蒸霞蔚似的宝光莹莹流转,映亮了附近的一整片空间,连两个保镖的脸上身上也是一片霞光。
      愣了半晌,其中一个保镖不死心,扬手一棍子下去,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根破损的椅腿根本没有接触到台面,却猛地反弹回去,一下砸到施暴者的面门,那人惨叫一声,立时丢掉了手中的椅腿。
      “上帝!这里有魔鬼!”另外一个保镖大叫起来,两个男人连同方珞琪一起脸上都变了颜色。
      “姚,姚然……你……你……”方珞琪结巴起来,话不成句,突然转身仓惶离去,两个保镖一看,也马上抱头逃出了店堂。
      三个人一下子消失无踪了。

      我勉强支撑着起身,挪到迦若案边,这时一切都已恢复了平静,适才的宝光也不见了,周遭是如此的安静,好像根本甚么事都没有。
      我想要检视迦若案和无夜城,两者经过这样暴戾的对待,不知道有没有受损,可实在头晕眼花,再回头看看整个店堂,一片凌乱狼藉,就好像古罗马的战场一样。我只觉得浑身乏力,虚脱了一般,一下子滑坐倒地。
      呵呵。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哭,反而无声的笑了起来。
      这就是姚家长子的作风。
      哈哈哈哈哈。
      哦不不,不是的,然然也是姚家长子一门,可她那样善良可爱。
      唉,姚非,不要迁怒于人,不要迁怒……
      我就这样呆呆的坐着,直到外面天色全黑,连聂少何时推门进来也没发觉。

      “啪”的一下头顶的水晶灯尽数点亮,明亮的光线突然充斥了整个视觉,我不由眯起了眼睛,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视野范围内。
      “姚非?”聂少诧异的声音响起,试探性的唤了一声,大概马上就看到了我,他小心翼翼的拉起我的手,一叠连声的问,“觉得怎样?晕不晕?觉得恶心么?能不能动?”
      慢慢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我看清楚眼前的景象,真是可怕,大概吓到聂少了,他的脸上全是焦虑之色,眉峰轩起,漂亮的嘴角紧抿。
      “不要紧,应该没有脑震荡。”我极力装作若无其事,“呵呵,只是弄成这个样子,没法向燕七交待……”扯动了嘴角的伤口,痛的我咝咝吸气,这才发觉自己根本浑身都疼,胳膊和掌心也一阵一阵跳跃似的钝痛。
      “燕七不会在意这些,放心。哎,别动,小心……”聂少紧紧轩着眉心,一把按住我,四处打量了一下,摇摇头,一把除下自己身上的连帽外套给我披上。
      他轻轻执起我的手,眼睛探询的看看我,我咬紧了牙关,看着他微一用力,左臂的毛衣连同里面衬衫的衣袖一下都被撕开,手肘到掌心下方嵌了细细碎碎约十来个口子,随着动作原本已经凝结的伤口又破了,血液渗出,钻心的疼。
      聂少除下身上雪白的衬衫,撕出长长的布条,一面帮我清除肌肤里尚余的碎瓷粒子,一面手势轻柔的暂且裹上布条,“马上送你去医院,忍一忍,嗯?可惜,手头没有外伤药,不然可以少吃些苦头。”
      我强忍着疼,咧嘴笑,“哗,好像拍武侠片一样,大哥,我武艺再不济你也别这么快割袍断义啊……”
      聂少好气又好笑的看看我,“小姐,麻烦你换个时间逞能好不好,看你,嘴角又破了……”他抬手轻轻拭去我嘴角干了又淌下的血迹,“脸都肿了。姚非,你是不是惹了甚么□□老大?哎,不忙说,改天告诉我,大哥帮你出气。”

      忽然想起迦若案和无夜城,我腾的一下起身,晃了一晃,赶紧扶住台面一角,俯身细细看去,呵,居然毫无损伤,连一点点摩擦的痕迹都没有,我这才相信了当初燕七说的话。
      心头最大的一桩事放了下来,人就有些支持不住,脚一软要跌倒,被聂少一把扶住,“姚非,大哥送你去医院,乖。”
      听到聂少温柔的话语,无来由的,我鼻子有些发酸,急忙用力摇摇头克制住情绪,“不要,一点点小伤,我不去。”我抬头淘气的缩缩鼻子,“哎,你这么巴结着要做我大哥,至少请我喝罐啤酒好不好,歃血为盟磕头换贴甚么的就免了,嘻嘻……”
      见我执意不肯去医院,聂少也没办法,只好安置我再已经扶起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去楼梯另一边幸免于难的冰箱里取了两罐啤酒过来。只见他赤裸着上身,后背的线条遒劲结实,呈现一个漂亮的“V”字,走路的样子说不出的帅气和苗挺。
      姚非你真是无可救药,这么狼狈也不忘记发花痴!我不由嘲笑自己,却不自禁的咧开了嘴。
      “喂,又在转甚么歪脑筋?”
      “秀色可餐。”我鬼头鬼脑的抬抬下巴,没受伤的手已经把外套递还过去,一直佻迏洒脱的聂少居然也脸红了,立时把衣裳穿上。
      我也觉得出一丝尴尬,急急转了视线垂下了脸孔。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

      默然无语中,我无意识的啜饮着冰凉的啤酒,略带苦涩的液体沿着喉咙缓缓滑下,整个人也仿佛随着这冰凉的酒液渐渐沉入凄清的湖底。
      自母亲去世以来,我从来不曾感觉如此孤单和失措。
      姚然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至今没有出现,大抵是被她母亲强行带走了。我想着摸索着要起身找电话拨给姚然,可手足不听使唤,只好作罢。
      “要甚么?哪里痛?”聂少问我,我只是茫然的摇摇头又摇摇头。
      自从外公去世母亲患病以后,我渐渐学会了所有的伤痛悲哀都掩藏于心独自背负,再吃力也咬紧牙关的一点点捱,最痛苦的时候也没有向任何人哭诉一星半点。
      有甚么用呢?徒然给别人增加负担,也许更糟,就此沦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就算不是取笑是同情或嗟叹那又如何,于当事人并无半分帮助。
      至于姚然那边,我当然知道她待我是一片真心,可毕竟是舅舅那头的人,帐目混淆不清白白遭人贬损,何必呢?瞧,这次这个结果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怜然然遭池鱼之殃,回去不定怎样被舅舅责备呢。唉。

      也许是一直以来压抑太久,心里的苦楚积存太多,一罐啤酒又几杯威士忌下去,酒意渐盛,我忽然觉得不堪重负。
      呵不不,姚非,坚强一点,没甚么了不起,忍一忍就过去了……我拼命告诫自己,却止不住浑身微微颤栗,牙关紧咬,几乎咬破了下唇。
      “唉。姚非,不要为难自己,喏,我有一双好耳朵,嗯?”聂少之前一直默不作声,只静静的坐在一旁陪着我喝酒,此刻忽然轻轻开口,一面宠爱的揉揉我纷乱的短发。
      “真的,可以吗?”我嘶哑着开口。
      “当然,我是你大哥啊。”聂少温柔的回答。
      我深深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决定纵容自己这一次。就此一次,下不为例。我悄然的、严厉的告诫自己。
      然后,我慢慢的、平静的简单叙述了我跌宕起伏的前半生。

      “就这样。滑稽罢,嗯?像不像一出拙劣的肥皂剧,我是最糟糕的女主角……”我自嘲的笑了。
      聂少一直静静的听着,许久都没有作声,我几乎以为他睡着的时候,却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一只有力的臂膀轻轻伸过来,将我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相信我,姚非,你的苦难到此为止,以后会一天好过一天。”聂少温和的说。
      忍了这么久,我一度强自维持的泰定情绪终于在这个温暖的拥抱下嗒然崩溃,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我怕自己失态,赶紧挣脱聂少的臂腕,用力起身离开沙发,踱到迦若案前,假装讶异的说,“呵,这无夜城池真是太神了,刚才两个大块头那样发疯的砸,居然都没事……”
      “是。这上面有我数千年的神力修为呢,”聂少轻轻笑了,又开始戏谑调侃,“就算泰山倒了,它照样无恙……”
      我“噗哧”一下笑了,眼睛一眯,大颗的泪水就势淌下,正好滴落在城池的一角。刚要反唇相讥,我的眼前突然又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面前精璀流丽的无夜城池,刚才经受那样暴力都不曾受损分毫的无夜城池,被我眼泪打湿的一角城墙突然发出“喀喇“轻响,错眼间,那一段城墙的晶石居然就一块一块的散开跌落。
      我愣住了,身后的聂少也吃惊的急急趋近,还不忘记一把稳住我的身形。

      在我们两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整座无夜城池从那一角城墙开始,不过几秒钟,就分崩离析成了一堆晶石瓦砾。
      半晌,我才渐渐恢复知觉,机械的转脸看向聂少。
      我看见,身后的聂少,英挺帅气的面庞此刻忽然失去了颜色,一脸的苍茫神色,就连眼底都是一片空白。
      “姚非,怎么会是你?”
      我听到他喃喃的、几乎低似耳语般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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