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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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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香雪出嫁在正月。
从骆残下撞见她同玉临风一处算起,前后也不过才三个月的时间,居然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
嫁花魁可不止一般二般的热闹。探梅轩早一日就已经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贴满每一扇窗户。
骆残霞狠狠地把贴在自己窗户上的揭下来。她揭,小梅就跟着贴,闹腾了整一个晚上。
“姑娘,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呀。”小梅道,“你喜欢那玉公子,你要去同他说个明白,把他抢回来,光在这儿糟蹋东西有什么用?”
骆残霞自咬着嘴唇:她怎么不想说?可是,她就是……
“姑娘,真弄不明白你!”小梅急得直跺脚,“都说女人见了命中的魔星就变了傻瓜。可姑娘你要知道,今儿你再不开口,玉公子可就真被沈香雪抢去了!”
不错!骆残霞忽然惊醒:这是最后的机会。一定要去问个明白,为什么回回擦肩而过都对自己视而不见。那个晚风沉醉的夜晚,对于他,她的冤家玉临风,究竟算得什么?她怎么也要得到一个答案。
便衣服也顾不上整理,大步地闯出门去。迎亲的花轿刚到了探梅轩的楼下。她痴痴望了一眼:要开口问,要抢了他回来,坐上这花轿的原该是她骆残霞!
好一阵喧嚣,众人簇拥着新郎官上来了,大红缎子扎了朵花儿挂在胸前,他显得如此容光焕发。骆残霞千言万语都噎在了喉咙口,只能站在楼梯口傻傻看着——他经过她的面前,连瞥都没有瞥她一眼。
“玉临风……”第一次当面唤出他的名字,却湮没在锣鼓声中。
老鸨撑起一把大红的伞,凤冠霞帔的沈香雪被从西厢搀了出来,交到玉临风的手上。未几,楼下的大堂里响起了拜天地的唱和之声。
骆残霞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只看见一对新人执手相望而已。她觉得天旋地转,幸而有小梅扶住了她。
“姑娘,我的傻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我……”她喃喃:我好像已经死了呀!她想这样喊。
终究没有出口,就像所有的相思与疑问一样。
情太怯。争强好胜的她,不知为什么,就是情太怯。
骆残霞的车子颠簸一下,许是碾过一具尸体。她探出头去看看,果然——腐烂了,肠子在流在肚腹之外。
看着,看着,心里竟生出一丝羡慕——
若是当时就“完了”,死在了满兵的剑下,成为一具尸体,后来就不会……
每一寸肌肤都如火燎一般地疼痛,她狠狠地拉紧衣襟。
满兵们的手刚刚要抓到骆残霞的肩头,突然外面一声马嘶,有个红衣佩剑,满帽皂靴的军官到了跟前,后面还带了一个随从,衣黄背甲,貌亦魁梧。满兵见了此人来到,都急急上前来行礼,把王秀楚夫妇和骆残霞丢到了一边。
红衣军官用满语喝令了一句,满兵们个个面上露出了不甘的神气,低声嘟囔。
军官凛然地横了他们一眼,又说了一句满语。这次满兵们都不敢作声了,抓耳挠腮,一个跟一个走了出去。
生死就在刹那间扭转,骆残霞还怔怔的如在梦中,那边王秀楚 “咚咚咚”地给红衣军官磕起头,口中连连道:“多谢王爷不杀之恩……多谢王爷……”
那红衣军官愣了愣,和随从嘀咕了一句,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用汉语道:“我又不是王爷,你谢什么?”
王秀楚还是磕头不止。
军官有些厌烦的样子,挥了挥手:“够了,你是何人?”
王秀楚颤声道:“小人……小人……”仿佛寻思了半晌,道:“小人就是个书生。”
“哦。”军官露出轻蔑的神情,再次和随从嘀咕了一句,既而指着王夫人和骆残霞问:“她们又是何人?”
“回大老爷,是小人的一妻一妾……”王秀楚回答,想了想,补充道:“这……这妾还没有过门……老爷要是喜欢……”
他话还没说完,王夫人一口啐了过去:“你这老不死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么?骆姑娘这几天怎么待我们夫妻,你说出这种话,竟不怕天打雷霹?”
王秀楚根本就不理会,趴在军官的马前,径自道:“大老爷千万别看她满脸尘土,她其实是扬州的花魁,是第一大美人啊……”
军官听言,瞥了骆残霞一眼,笑了起来,第三次和随从交换了什么意见。
与其生而受□□之辱,倒不如一死,骆残霞想,而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再拼一回。因趁着军官转头之机,就地一滚,拾回了长剑,“铮”地在胸前一抖,剑身上映出她布满血丝的眼睛。
军官并未料到有此一变,他的随从拔出了配刀。
而骆残霞抱定了必死之心,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把剑柄握得更紧了。
军官又笑了,说句满语,伸手按下了随从的刀,接着用汉语道:“多少天没有吃东西?跟我来吧。”说罢,拨转马头在前引路。
骆残霞和王夫人都呆了呆,唯王秀楚“噌”地跳将起来就追了上去,口中喃喃叨念:“谢谢大老爷……小人五天没吃东西了……拙荆怀着孩子,若不是遇到老爷,非得一尸两命不可……”
那军官却不搭理他,回头道:“你们怎么不跟上来?”
骆残霞瞪着他,横了剑一动也不动。王夫人道:“我们怎么能信你?老爷,你也不要去。”
军官哈哈大笑:“多铎王爷下令明日封刀,你们就快拣回一条命了,是要跟我回去吃饭,还是在这里等死?”
封刀?
骆残霞还是不动,王夫人想动也动不起来。“我们不吃你的东西。”她说。
“你们——”军官有些愠怒了,但是脸上的神气旋即变得严肃,道:“好,不吃就算,像你们这样的女人,饿死比较省心。”
“老爷,老爷,”王秀楚连忙哀求,“妇道人家不懂事……我叫她跟着……我……”话未说完,被那军官“啪”地反手一鞭子抽在脸上,登时打掉了数颗牙齿,满口鲜血淋漓。
“老爷——”王夫人惊呼着朝那边爬行。
“啪”军官又甩了一鞭子,不偏不倚将王夫人的脖子缠住拖出门外,王夫人呼吸受制,脸顷刻涨成了青紫色。
骆残霞怒不可遏,“呔”喝了一声,举剑朝鞭子猛砍。
岂料那军官武艺高强,手腕一抖,鞭子即撒开了王夫人,卷上了骆残霞的剑,骆残霞只觉手心一烫,剑已远远地飞了出去。
但她只稍稍地愣了一下,眼见那鞭子又人抽下来,牙一咬,飞身扑到王夫人身上。而这一次,鞭子只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拍,随即缠住了她的腰。她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转瞬落在了军官的马背上。
她真真又惊又怒,想也不想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但又如何是那军官的对手,手腕一痛,两臂已被反剪于背后。军官又用满语对随从吩咐了一句,随从“喳”了一声,如法炮制把王夫人拽上了马。
两骑绝尘而去,留下个王秀楚在后面“老爷,老爷”地哀号。
两骑停在一所宅院前,马嘶止处,有老妪瑟瑟发抖地来开门。那军官即命令她道:“做饭给她们吃,招呼不周的,小心你的脑袋。”说着,将骆残霞一拎一送稳稳地放进了门内。那随从也将王夫人放下。
骆残霞急怒攻心,只求速死,脚一沾地随即骂道:“日你满清狗杂种,老娘才不吃你的饭。你是打老娘的主意么?有种你就上老娘试试,老娘非阉了你不可!”
“混帐!”那随从扬鞭喝骂。
“哈哈哈哈。”军官倒不生气,朝随从一挥手,“我们走。”连看都没有再看骆残霞一眼,一弹指的工夫去得无影无踪。
这一下反而叫骆残霞愣住了,和王夫人互望一眼,不晓得这满兵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老妪此时即上前来,诚惶诚恐道:“两位是将爷的熟识?里面请,里面请。”不容分说将二人拉进了屋里。
二人见那屋子虽小,但赀畜甚富,鱼米充轫,灶间早有饭香飘来。有五日未吃东西了,两人适才的硬气都被饥肠辘辘所软化,心里再说着要逃跑,腿脚却不听使唤。待老妪冲上茶来,两人就抓着桌上隔夜的冷饼狼吞虎咽,觉得世间再无比此更香甜的食物。
老妪说自己姓郑,全家都被满兵抓去做苦役,留她一个专为那红衣军官作饭。“我只得一个儿子,才十三岁。”她道,“那将爷说,倘我逆了他的意思,就别想再见到儿子了。”
骆残霞吃得正急,骤然噎住,老妪忙给她递水:“二位又是从何处识得将爷的?”问话时眼睛直勾勾盯着王夫人的肚子。
王夫人和骆残霞都是一凛:坏了,她莫不是怀疑这孩子是从前私通满人的孽种吧?
急忙澄清。王夫人道:“我们也是被掳来的。她是我妹妹。我丈夫还生死未卜……唉……”
“哦。”老妪并不十分相信,“刚才听这位姑娘大骂将爷,可真把我吓死了——也奇怪,将爷居然不生气。平日里,凡是好眼好语求他饶命的,他都一刀一个砍了脑袋呢!”
骆残霞心道:你问我,我上哪里晓得?但是若叫我再见到这满清狗杂种,我还要骂他,最好剁了他!
一时话不投机,老妪即搭讪进厨房弄饭。
王夫人和骆残霞吃了一肚子的饼灌了茶水后直发胀,自坐着休息。大约有一刻,骆残霞觉得自己都睡着了——几天来从没有真正睡着过——醒来,老妪已将鱼□□全的晚饭开到了桌上。
骆残霞只看了一眼,口水差点没流出来。老妪陪着笑,道:“吃,多吃点儿。”自己退到了外间。
骆残霞只恨自己的肚子不能生得更大一些,吃下更多一些。而王夫人却皱着眉头轻轻道:“妹妹,趁着郑老太不在,我求你件事。”
骆残霞叫她说。
她道:“我是走不远了,可老爷在外面怎叫人放心得下?妹妹,我知他对不起你,求你帮我出去寻寻他吧。”
骆残霞咬着舌头了,怔一怔:他对不起我,他又何尝对得起你了呢?然而到了这时候,自己都还不知凶吉,你居然惦着他?
几乎脱口拒绝,可心又扑通一跳:难道你自己不是么,骆残霞?你又何曾忘记过那个冤家?他对你好时,对你坏时,你见着他时,见不着他时……你难道不是时时刻刻记挂着他?难道不是风吹草动就想起了他?倘若这时候被丢在外面挨饿又冒险的人是那个冤家,你就算是只能爬,也要爬去寻他吧!
冤孽!冤孽啊!明知不是自己的,还要牵肠挂肚。明知吃不下了,还要死撑——真冤孽!
她就点了点头:“好吧。”
“那么我留在这里。”王夫人道,“那满兵回来了,见我还在,总不会太为难郑老太。”
阴沉沉的夜被四面八方的火光照亮,骆残霞翻窗户出了郑老太家,凭着记忆朝来路上寻找王秀楚。
哭声、惨叫声、呻吟声还在每个黑暗的角落里此起彼伏,但却并不似前几日那么响了。人都死绝了,骆残霞想。
依然有零星满兵在路上出没。有了几日逃亡的经验,骆残霞敏捷地像一只野猫,时伏时行,应付自如。
不知不觉就已走回了晌午遇袭的地方,没见到王秀楚的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若他还是个活人,当然不会等在原地,骆残霞想,于是又偷偷摸摸在左近几间房里搜了一番,还是没有。
或许他听到了封刀的消息便走回家去了,骆残霞又想,便继续往城西找。
这一找,直走了大半夜,还是一无所获。东方已渐渐发白,她筋疲力尽,靠倒在一个墙角就瞌睡起来。
或许是因为想着次日“封刀”再无性命之忧,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她揉揉眼睛,隐约听见后面有人道:“哎呀,我们来迟了!”随后是一阵马蹄声和兵刃出鞘之声。
骆残霞忍不住伸头看看——只见是一群汉人打扮的士兵正匆匆经过。
啊?她“噌”地跳了起来:莫非是援军这会才到?
扶着半堵残墙探身:来的汉军黑压压一大片,似乎因赶得急了,队伍十分混乱,然个个面上都带着愤怒的表情,仿佛正要找人寻仇。
援军,是援军!这下有救了!骆残霞心底一阵狂喜,眼泪跟着夺眶而出:死了这么多人,吃了这么多苦,这回终于可以报仇了!
她真恨不得冲进兵队之中高呼三声,可惜人马过得太快,连那威风凛凛的模样都看不清楚。她即如同着了魔,跌跌撞撞在废墟里跟着军队跑——至少要让她看一看,满人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那援军也许是要进行巷战,故尔未多久就分散了开来,有些连马也不骑了,闯进一间间房子去搜寻。
骆残霞真是越看越兴奋:是史督镇回来了呢!一定是他,就知道他不会丢下老百姓逃走的。
我也杀过好几个满洲狗,我要告诉他们!骆残霞想着,朝走向她的两个汉军笑迎了上去。
两个汉军乍见了她具是一愣:“姑娘是……”
“小女子……”骆残霞才说得半句话,突然就被一个汉军捏住了下巴。
“哎呀呀,我们来得迟,可也还不算迟呢!”他笑道,“小美人,你可是在这里等着大爷们么?”
骆残霞脑袋“嗡”地一下:这是……
另一个汉军也笑了起来,手捏着骆残霞的脸:“小美人这几天吃了不少苦吧?大爷们好好安慰安慰你。”说着“呼”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朝肩上一甩,大步往外走。
惊讶之下连踢打都忘记了,骆残霞混乱的头脑想也想不通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尸身纵横的地面,耳边全是汉军的笑声:“老子当了这么多年兵,终于也进了扬州城了,他奶奶的,真是好地方……毕竟是江南,娘们比北方好看多了……”
“军爷!军爷!”躲藏着百姓开门相迎。汉军“喀嚓”一刀过去,砍掉了他的脑袋。
“哈哈哈哈!”又一阵狂笑,“走,看看他家里还藏了些什么!”
便进了门去,钢刀霍霍乱下,老妪悲呼,小儿啼哭,一场鸡飞狗跳。
“军爷,小人们犯了什么罪啊?”拖着哭腔求问,“小人们没有投降满军啊……军爷明查……”
“喀嚓”一刀过去,又死了。尚有妇人扑上来哭婆婆的,被一把拽起。
“你们是没投降清兵,不过要是你们早点投降了咱们,不就好了么?”汉军哈哈大笑,一手扛着骆残霞,一手拖着妇人的头发去隔壁一家抢劫。
投降他们?他们是什么人?骆残霞的血液倒流,一颗脑袋沉重如石。
“也好叫你们做个明白鬼!”汉军挥刀猛砍时笑道,“爷爷们都是兴平伯的部下,早先要叫爷爷们守了扬州城,有的你们好日子过呢!”另一个也啧啧笑道:“可惜,你们都是些有眼无珠的蠢货,现在可怪不得爷爷们了!”
啊,兴平伯!骆残霞有些模糊的印象:好像过去驻守在扬州城外,天天嚷着要进城,最后给了他瓜洲才没有闹腾下去……他回来了?可他为什么不打满兵?为什么?
为什么?
骆残霞忽然傻傻地笑了起来:这世上的事,有几件能问出个为什么?
汉军转眼又洗劫了好几户人家。走到最后一家时,有个诺大的花园,里面还有三、四个汉军在搜刮财物。同伙们相见,都把战利品拿出来比较一番。问到劫回来几多妇女——
“女人不在多。”劫骆残霞的汉军道,“我这个最中看。”
“哗”地,一坛酒浇在了骆残霞身上。她呛得直咳嗽,泥土和血污混着烈酒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但是她睁开了眼睛,让那辣辣的刺痛伤害自己——她下定决心,不哭。
汉军们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气,这个说“三哥你果然好运气”,那个道“好事也分弟弟一点”,第三个道:“这样的娘们,连野合都有味道。”
议论未止,骆残霞脊背一疼,已被抛在了石桌之上。
“好,就野合!”那汉军道,“我先来!完了再给你们都舒服舒服!”已然解开了裤腰带,一手撕开骆残霞的衫子,另一手扒下了她的裙子。
骆残霞死死、死死地瞪着他,然后越过他那专心掠夺的肩膀死死地瞪着后面每一个人。她要记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今日就死在这里,死在你们的手上,等老娘变了鬼,回来同你们一个一个算账!
车子缓缓地走,骆残霞合眼就看到那日血淋淋的天空。
是三个人,四个人,五个人,六个人……还是十几个人?她记不清楚了。
其实,打从进探梅轩的第一日起,她这辈子的路就已经注定——她是婊子。赵钱孙李各位大人,周吴郑王各位老爷……向日在探梅轩里,陪酒、陪人要收银子,而那日的事情,可以权当是做了折本生意……
哈哈哈哈,不错,折本生意,今日去见多铎王爷,也没什么分别。
浑身筋骨如同散了架,她动弹不得,像个死人似的躺了一夜一天,才有点力气爬行。
这是五月初一的夜晚,她手脚并用,爬回了探梅轩。
里面已经空无一人,经过满兵汉军的前梳后篦,虽寸缕半粟而不存。什么也没力气想,爬回了楼上东厢,倒在床上睡了。
等到醒来时,是次日正午,隐隐听见脚步声,见是死里逃生的车夫老杨——老泪纵横地哭了一场,告诉她自己如何在粪窖里藏了六天七夜,骆残霞却全没有听进去。
“终于熬过来了。”老杨道,“方才有官老爷拿着安民牌来,说府道州县的衙门都照常办事,以后不用怕了。”
以后?她还有以后么?扭脸瞥一眼,床边的柜门上,小梅被钉死在那里,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昨夜居然没有注意到。
然而她也无泪可流。
“官老爷还说,各家寺院要焚化积尸。”老杨道,“姑娘要把梅姑娘送去化了,还是就埋了?”
埋?这扬州城里,这整个世界,哪儿还有一块干净的地方?
“化了吧。”骆残霞道。想一想,小梅跟了自己这许多年,本该给她两件衣服上路,但是……
再次日,老杨说出了告示有米粮放赈,按人头分配。骆残霞便同他一起去缺口关领米。到了那里,知道这些米其实是史可法督镇所储的军粮。骆残霞就问:“那史督镇呢?”派米的人不知,或言:“被满兵杀了。”又有说:“逃出去了。”
那往来负载米粮的百姓,无不焦头烂额,断臂折胫,刀痕遍体,血渍成块,碎烂鹑衣,腥秽触鼻。大多满面如烛泪成行,人扶一杖,挟一蒲袋,正如神庙中窜狱冤鬼。稍稍好一些的,也同乞丐无异。抢起米来,个个六亲不认,开始堆积如山的粮食,转瞬哄抢一空。
骆残霞和老杨各抱着一小口袋米。她仿佛看到王秀楚夫妇的身影——王夫人终于找到了丈夫了么?又或者是看花了眼吧。
无暇细想,生恐耽搁久了米又要被人抢走,即和老杨匆匆回到探梅轩来。
而回去后,烧着稀饭,又想:做什么在乎那一点点米?活着和死了还有什么分别?怎么成天想着“死了干净”,到头来,还是活着呢?
再过就是五月初四,有满兵上门来,拿着衣服首饰:“骆残霞姑娘可在么?王爷要见她!”
好个多铎王爷啊,骆残霞想,他杀了这么多人,怎么就吃准了骆残霞没死呢?
我没死,我要他死!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骆残霞的怀里藏了把剪刀。
多铎王爷把他的行馆设在瘦西湖边,烟熏火撩过的雕梁画栋,在湖光山色里别有一种凄凉。凄凉得像盛装的骆残霞。
满兵这时都对她很恭敬,前面引路将她带到一处房间里,说:“王爷在处理公务,请姑娘稍待。”接着就走了,既没有锁门,也没有留人看守。
罗残霞到窗边推开一望:满湖碧绿的新荷,不知烦忧地亭亭立着。微风过处,碧浪起伏,依稀可见一只兰舟悠悠驶来。舟上两个摇桨的丫鬟并一个白衣女子——骆残霞惊得合不拢嘴——
这女人,是沈香雪!看那优雅自得的模样,这是……
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愤怒,冲出后门去跑到了湖边。沈香雪的小舟刚好靠岸。骆残霞劈头啐了过去:“好你个不要脸的小□□,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香雪淡淡望了她一眼,万福道:“姐姐也来了。姐姐来做什么,妹妹就在这里做什么。”
“我呸!”骆残霞怒道。她来这里是拼了一死要杀了多铎这禽兽,而沈香雪——看来已经在这儿享了不少福——这样一个没骨气的女人,怎么配得上那冤家?而那冤家今又在何处?
沈香雪好像看出了她的疑问,道:“我同临风走散了,现也不知道他在何处。多亏王爷收留了我,我才得以保全性命——姐姐吃了不少苦吧?”
走散了?那么那冤家现在是生死未卜了?骆残霞的心一沉:沈香雪居然还这样轻描淡写,这个女人,究竟有没有心肝?
沈香雪盈盈一笑,道:“多铎王爷少年英俊,雄才大略。也是个难得的多情种子。他说他久慕我们姐妹的艳名,先前救我时,就说一定要把姐姐也救出来——哪怕将扬州翻个底朝天也再所不惜。如今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叫他得偿所愿……”
“啪”骆残霞甩过去一记狠狠的耳光。“贱人!”她骂,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屋里。
过往在探梅轩的日子里,她有多少回人前人后骂沈香雪是“贱人”,都是带着醋意,因着嫉妒。后来为着玉临风,看他们出双入对,把盏言欢,她不怎么骂了,只莫名的自惭形秽——总是因着沈香雪有哪里强过自己去,那冤家才移情别恋了吧?
而如今,一声“贱人”骂出口,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憎恶与鄙夷:骆残霞再怎么脏,再被多少人□□过,总干净过这不要脸的沈香雪去!
冤家啊,冤家,你今在何处?当初弃我如弊履,一心一意爱那个女人,你且看看,看看那个同你满口“大明将山”的女人,她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沈香雪却仿佛并不生气,也跟着进到屋里来了,在妆台前执起胭脂水粉细细地补妆。她不再和骆残霞说话,隔离两处,好像回到了探梅轩的东西厢。
骆残霞远远瞪着镜子里那张秀美绝伦纯洁无瑕的脸,伸手摸着怀里的剪刀:要一剪刀捅死多铎王爷,然后,如果还有机会,必要划花了这个贱人的脸。
多铎王爷在花厅里大摆宴席,犒劳攻城辛苦的各位将领。一屋子刽子手都已落了座,只多铎王爷自己还没有来。他的座位前放着珍馐美酒,骆残霞和沈香雪一边一个陪坐。
下面的满洲将领们叽里咕噜地议论,眼睛时不时地瞟着那双并列的花魁:沈香雪有漠然的清高之状,骆残霞却绷着脸,头上的白花发出刺目的光。
有个老年的仆妇走到骆残霞的身边:“姑娘,把孝除了吧,王爷就要来了。”
骆残霞看一眼——居然是郑老太!她就冷冷地瞪着:想来是那红衣军官把郑老太弄进来的吧。这没心肝的老妪,扬州十日,纵然她的因为服苦役而保存了性命,难道她所熟识的人没有死于在座某个将领的刀下?若然骆残霞是她,断不会于此斟酒布菜,非得搜尽扬州城里所有的砒霜耗子药,把这些禽兽都毒死不可。
郑老太被这眼神刺得瑟缩了一下,退了开去。
“都由着她吧。”一个声音说道,“这位骆残霞姑娘的脾气的确是厉害的紧啊。”
满屋子的人都跪下去行礼,连同沈香雪在内。骆残霞坐着不动,看见顶戴花翎齐全的多铎王爷走了进来——不是旁人,正是那红衣军官。
哼,意外之至,又全是意料之中。怕了他不成?两臂当胸环抱,摸着剪刀。
多铎王爷朗声大笑,到两位花魁之间坐下,叫众人不必多礼,道:“听闻扬州的两大花魁,沈姑娘就温柔沉静,善解人意。这骆姑娘则大胆泼辣,争强好胜。今日本王有幸见到,果然名不虚传。”
沈香雪的脸上浮现出无限娇羞的笑容:“王爷过奖了,香雪愧不敢当。”
多铎王爷把她的香肩一揽:“你是愧不敢当,这骆姑娘当日扬言要阉了本王,本王至今想来还有些后怕呢!”说着,望了骆残霞一眼,满含笑意。
骆残霞只恨双眼不能射出两支毒标让他血溅当场。剪刀,剪刀,她紧紧握着,可惜这里人太多,自己又没有十分的把握。
多铎王爷举杯祝酒,众将领齐祝顺治皇帝万岁,摄政王千岁。一群浓妆艳抹的歌伶舞姬走上了堂来。丝竹声起,满是太平之相。
她们也是用了和沈香雪一样的方法死里逃生的吧?骆残霞想,一群没有脊梁的贱人。
剪刀握得更紧了,她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
多铎王爷搂着沈香雪,但笑看着骆残霞,道:“听说骆姑娘能歌善舞,步步生莲,看来本王今日还没有见识的福气啊。”
沈香雪巧笑道:“王爷句句都是夸赞残霞姐姐的话,难道王爷不知道香雪也会跳舞吗?”
“噢?”多铎王爷饶有兴致,“跳一个来本王看看。”
“遵命。”沈香雪翩然离座,“香雪就和诸位姐妹献上秦王破阵舞,请借王爷宝剑一用。”
“好。”多铎解下配剑朝沈香雪抛了过去。
沈香雪纤腰轻摆,接过了,翩翩下到堂中。寒光闪处,鼓乐骤疾,艳装的舞姬簇拥着她,白衣飘飘,婀娜多姿。
好个秦王破阵!全没有想到沈香雪有这般好身手。不过,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骆残霞瞥一眼全无防备的多铎:就在此刻!为扬州的八十万冤鬼报仇!
她拿出了剪刀。
而偏在此时,见沈香雪舞步飞旋,被众舞姬高高举起,“呼”地一抛,人和长剑化为一条直线,直朝多铎王爷扑了过来。
骆残霞不由呆住:原来沈香雪也是……
在一瞬间,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座下大乱,哇啦哇啦全是满语“保护王爷”的叫喊。
去死吧!骆残霞的剪刀捅了出去。
多铎王爷没有注意到她,只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只金爵对付沈香雪。金爵掷了出去,撞在沈香雪的剑身上,“嗡”地一响。沈香雪整个人都被逼退了几分。
骆残霞一愕,手上慢了一步,多铎王爷已站了起来,要害离开了她的攻击范围。
她暗里骂了粗话,跟着想起身再刺。那边的沈香雪也挽了个剑花重又攻上。十数个歌伶舞姬亦纷纷从裙子下乐器里抽出暗藏的武器来,寒光烁烁,刺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满兵将领。
众满兵将领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虽然赴宴不曾带得兵刃,而满洲规矩宴会吃肉是整块的,盘子里都有一把银晃晃的匕首,人人便都抄起匕首来同舞姬们搏斗。
骆残霞瞥了一眼:多铎的盘子里也正有一把匕首的。她探手去抓,不想却比多铎晚了一步。
多铎挥起匕首,将再次攻上的沈香雪击退。骆残霞急得什么也不顾了,跳将起来握着剪刀直扑多铎。而多铎一闪身,荡开一名舞姬的长剑,同时也避开了骆残霞的一击。
当是时,堂下的混战渐渐有了分晓,行伍出身的军官们自然胜过歌伶舞姬的花拳绣腿去。有几个女子已然身首异处,另几个也受了伤,鲜血长流。
骆残霞手持剪刀,看沈香雪舞出万朵剑花,把多铎包围其中,自己全没有插手之地,而那多铎左推右挡,应付自如,心下不由焦急万分。
“呀——”一声惨呼,有个舞姬背心中刀,扑倒在骆残霞的身边,骆残霞眼明手快,抢步上前将长剑拾了起来,大喝一声,挺剑直刺。
而沈香雪同多铎斗得正紧,长剑舞得水泼不入,骤然被骆残霞没头没脑地插进来,不由乱了章法。“啊”地一声,手臂上被多铎划开一个口子,长剑也脱手飞了出去。
“闪开一边,越帮越忙!”沈香雪喝道。
骆残霞只恨自己先前怪错了人,又气自己身手太过不济,并不争辩,只叫一声:“妹妹,接着!”便将自己的长剑朝沈香雪掷去。
沈香雪望了她一眼以示感激,纵身跃起接剑。但是多铎行动在她之先,“呼”地一匕首平贴着沈香雪的咽喉划过,逼她仰身避让,同时左手一探,将长剑牢牢握住。
然而沈香雪也不就此绝望,趁着多铎收手之际,猛然一掌上格直切他脉门,另一手一捏一抽,将匕首夺为己用。
多铎一笑:“沈姑娘好身手!”一剑逼到沈香雪颈边。
沈香雪不躲不让,反而迎了上去,匕首刺到了多铎的胸前:“纳命来!”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所求得只能是同归于尽,骆残霞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生怕一次呼吸也会令这复仇前功尽弃。
而这个时候,突然听得“呔”一声厉喝,猎猎的衣袂划空之声中一个身影从天而降,手中寒光闪闪,杀入战团去。
骆残霞的双眼刹那被泪水模糊:冤家啊,玉临风,怎么是他?
然心里瞬间即联系起所有的前因后果:必定是玉临风和沈香雪夫妻设下了这个计谋,要沈香雪加以□□,众人好在宴会上合力击杀多铎王爷……是了,或许这两人早就相识,还在自己那兰舟一夜之先……他们是一般的胸怀天下,大智大勇……也许沈香雪来到探梅轩也不过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啊呀,骆残霞啊,骆残霞,一直以来,你是做了傻瓜了!
想到了这里,骆残霞陡然将心中一切嫉妒与情爱都抛诸脑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刀光剑影的争斗。可是一看之下,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玉临风一剑刺出,将沈香雪生生钉在了桌上!
满屋的人也未料到有此变故,刹那呆住。
鲜血从沈香雪的口中涌出,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玉临风,喉咙里发出吃力的咕噜声。
“妹妹——”骆残霞扑上去扶着她。
她的面容扭曲,好像是笑,又好像是恨,可是眼珠子不会动了。
究竟是怎么了?骆残霞转头看玉临风。
青衫还是那青衫,洞箫还是那洞箫,长剑也还是那长剑,她为之魂牵梦萦肝肠寸断的冤家啊,朝多铎王爷单膝跪下。
“这刺客乃是前明潞王的郡主。”他道,“小人同她相识已有数月,知她在探梅轩里假扮娼妓,实际联络各方人士意图对大清不利,今日她又行刺王爷,所幸王爷英明神武,才未被她得逞。”
郡主?骆残霞脑筋转不过来:管是什么,玉临风,你怎么可以……
所有的歌伶舞姬都已被制服。多铎王爷给自己斟一杯酒,神色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么说,你是本王的救命恩人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玉临风,前明曾考取功名,但朝廷腐败,小人不屑为之卖命。”
“噢?”多铎王爷把酒杯递给他,“朝廷怎么腐败,你倒说来本王听听。”
玉临风谢赏,饮酒,道:“文官贪财,武官怕死。福王好色如命,桂王、吉王、惠王等,只识争权夺利,还有佐良玉、黄德功、高杰、许定国等辈,各个拥兵自重,不顾百姓死活……”
他话音未落,蓦地听到一声厉喝,见骆残霞拔出了沈香雪胸口的长剑,全力扑了过来。事出突然,他急忙就地一滚,避开了,但是衣衫依旧被割开一条老长的口子。而骆残霞则因为用力过猛,摔倒在地。周围的武将们“唰唰唰”抽剑围上,将她困在当中。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破口骂道:“玉临风,沈香雪是你妻子,你怎么这样对她?”
多铎王爷举起一只手,示意暂时留下性命,自又对玉临风道:“这位郡主真是你的结发妻子吗?”
玉临风犹豫了一下:“小人……”
多铎王爷哈哈大笑:“看来你对本王十分的忠心,大义灭亲,很好——刚才那杯酒的确应该赏给你。”
“王爷?”玉临风有些不解。
“哈哈哈哈。”多铎王爷又笑了起来,“不仅应该赏你酒,还应该赏你个一官半职——封个什么好呢?”
玉临风垂首跪等封赏。
多铎王爷擎起酒壶,好像想喝一口的样子,却把壶一倾,浓香美酒尽流地上,青砖地面冒起一阵焦黄的烟雾。
玉临风一愕,面上已经变了颜色。
“文官贪财,武官怕死——是谁不怕死的想毒死本王呢?”他的语气轻描淡写,那边上“咕咚”一声,是郑老太触柱而亡。
玉临风摇晃着想要站起,然多铎王爷的剑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边:“玉临风,本王对你也是早有耳闻的,你千方百计娶了潞王的郡主为妻,想得到史可法的赏识,可惜混来混去只混到了许定国这个三流角色。你和许定国计划行刺本王,打算向南方邀功。你却没有想到许定国已经投降我大清了吧?”
玉临风得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口鼻之中都流下血来。
多铎继续道:“本王故意设了这个局等你,想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个怀才不遇的侠士——可惜呀,本王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
剑举起,剑落下。玉临风的脑袋叽里咕噜地滚了出去。
骆残霞望着,心里升起一股残酷的快意,又看一眼不能瞑目的沈香雪,黑洞洞的眸子好像也正瞪着那七窍流血的头颅——满朝的士大夫,还不及一个女子。
多铎王爷掸了掸手:“没一个有用的东西,只史可法还算的一条汉子。”他的目光落在骆残霞头上的白花上,面色肃然。
“像你这样的女人,”他正色道,“还是死了,我比较放心。”因挥了挥手:“拖出去吧。”
顺治二年五月初五日,扬州十日屠城结束,这座城市彻底地陷落。
不久,金陵也被多铎攻下,向这位王爷投效的名帖多如雪片,而他却连看也不多看一眼,军帐之中叹息一声,手里拿着一朵妇人戴孝用的白绒花。
后记
这文可以算成是我写得最不顺利的文之一,前后一年多才完成。
难得我有通篇以妓女为主角的,好像应该给小青作为《叹十声》里的一篇。但是思来想去,还是放在二十五史里。因为《叹十声》毕竟还是情爱成分更重一些。
严格地说来,这个故事发生时,明朝已经灭亡了。但是作为我二十五史的系列的一篇,我依然要把它归在明朝里,因为里面可憎可恨的小人和可歌可泣的烈士,都是明朝的子民。
故事的蓝本是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是他本人记述的自己在扬州十日逃生的经历。据说死了八十万人,这一场屠杀之惨烈,可叫鬼神心惊。其中,除了骆残霞、沈香雪、玉临风是虚构的之外,王秀楚,王夫人等,都是真人真事。当然,有一些逃难的细节很精彩,因篇幅限制,我省略了。
我读《扬州十日记》越读越心惊,尤其,乔家院子里侮辱妇女并且屠杀男子的那一场,满兵总共只有三人,而被困男女五、六十人,居然引颈就戮,实在让人悲叹!而后来众人在何家坟避难,往往一个满兵叫百十个难民跪地等死,竟无一人振臂高呼的——呜呼,此中国之所以乱也!
王秀楚在写《扬州十日记》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描写自己逃命求饶的狼狈相有多么丢人。但是他写他的妻子果断勇敢,就无形中反衬了他的懦弱无能。正是千万似他这般胆小的角色,使八十万百姓化为冤魂厉鬼。他自己也在文中说,什么高丽妇女宁死不屈云云,而他堂堂七尺男儿,从来只晓得花钱买命而已!
满兵固然残暴,但是我写文的目的不是控诉几百年前他们的暴行,而是描绘一下大难临头的众生百态。许多年之后,中国人再遭外强侵略——我写文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写的像是“南京大屠杀”——还依然有人放下武器,甘心投降的。正是“二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死多少人,才足够呢?
此外,根据王秀楚地记述,兴平伯高杰投敌的叛军进入扬州城后,烧杀劫掠较清兵更胜一筹。对自己的同胞居然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难怪扬州百姓听到他的死讯都奔走欢呼!
对于武侠,我似乎早有洗手不干之意。所以最后那一场刺杀看来十分别扭——简直和前面的故事成了两截。但我自己读起来,又觉得没有这一段,这篇小说是万万不能得,或许是因为通篇的狼狈逃亡太叫人郁闷了吧!
多铎王爷拿着骆残霞戴孝的白绒花——我并没有暗示那俗套的“王爷爱上了这个刚烈的女子”云云。多铎是一个残暴冷血的人,但是对于铁骨铮铮的义士,他是敬重的。他到了南京后,并没有屠杀“承制受其降,抚辑遗民”。市民额手感激,知识分子纷纷投效,面对这些名帖,多铎鄙夷万分,全都置之不理。
他拿着一朵白绒花,不过是追思那些他唯一能敬重,却又不得不杀害的对手。比如史可法,比如沈香雪,比如骆残霞,甚至,比如那触柱而死的郑老太。
注:《扬州十日记》的作者,网上多写作“王秀楚”的,也有作“王季楚”的,先时我亦写为王季楚,但是因为其人排行老三(他有个弟弟,被清兵杀了,我这里略过未写),按伯仲叔季,他也排不到“季”字。Alderman Library University of Virginia,有《四王传扬州十日记》说,作者是“王季楚”。不知究竟是何,只好先从众,写个“王秀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