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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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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进了正厅,慌不择路,见门就走,转瞬又到了后厅。西房里隐约有几个人影,二人都不敢冒险进去,就出东门而行。可是东门外的房屋里挤满了牲口,简直无法通过。王秀楚了骆残霞相互望了一眼:紧要关头也顾不得其他,一猫腰,钻到马肚子底下匍匐而过。
骆残霞这辈子也没有经过这么肮脏的地方,便溺臊臭之气熏得她一阵阵作呕。但是她片刻也不敢停,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这些牲口惊了,会将她踏成肉泥。只有埋头拼命爬行。最后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重新站起来的,可喘息也没顾上,又接着朝下跑。
如此过了一房又一房,终于闯到了后门口。见那小门被人用长钉封住了,无法打开。两人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力,连摇带撞,门闩没有开,门框到被拉断了。登时心下狂喜,再听前院杀人之声震天,又是一阵悲哀,不过无暇唏嘘,扶持着翻过破门去。
外面是到了城墙跟儿了,放眼看去尽是满兵和马匹,根本无处可走。不过好在乔宅左邻的后门虚掩着,两人不得不“死马当了活马医”,一头扎了进去。
到内中一看,但凡能藏身之处都人满为患,橱柜床榻,处处有瑟瑟发抖的身躯。王秀楚一路苦苦央求许诺金钱无数,但无一人愿意再冒险收留他和骆残霞的。两人越走越心惊,越走越绝望,从后至前将五间大屋都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容身之处。
这时又来到正门口了,外面的大街上满兵兵丁呼呼喝喝往来络绎不绝,时有兵刃划空之声,哀号、惨叫不绝于耳。他二人气喘吁吁四下里搜寻,见这房中唯有一张梨花木绣榻,不过因为地处险境,到还无人躲藏。再张望一眼榻上,支这一张仰顶,王秀楚登时一喜,道:“有救了!”便三下两下顺着支柱爬到仰顶之上,在伸手将骆残霞也拉了上去,两人屈身朝里,静卧不动。
没过多一会儿,骆残霞就听见有人用满洲话叽里咕噜地嚷嚷着进了门。她同王秀楚都吓得大气不敢出,绷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肉,恨不得连汗毛也能控制了,以免发出最细微的声响。
那满兵的吆喝里还夹杂着一个女人闷声闷气地哭嚎。“哐当”一声,撞着绣榻了,摇荡得好像天地都要在瞬间崩裂。骆残霞的脊背一阵阵地发凉,她稍稍地扭脸朝下,从仰顶的缝隙里看去,见那满兵将女子推翻在榻上,正撕扯衣服。
她心里犹如刀割针刺一样地疼——这时候,每个人的身家性命都已经全然交到了这不公的天爷手里,下面的那个女人,也许就是下一刻的骆残霞,也或者,就是下一刻的沈香雪。
唉,沈香雪啊,沈香雪,在哪里?冤家啊,冤家,又在哪里?面前是王秀楚微微发抖的背影,倘若是那冤家,她就死在这里,也瞑目了!
正想着,突然就听见隔壁传来几声哀嚎,又有“呼呼呼”举刀砍劈的声音。紧接着又听一人哀求道:“我还有金银珠宝藏在家里的地窖中,你饶我一命,我立刻取来给你。”
骆残霞一惊:这怎么好像是王二爷的声音呢?她再要细听,却只听到一声砍劈,再无动静。一望王秀楚的背影,颤抖得更加厉害了,显然是知道自己的兄弟已无望生还。
“喂!喂!”隔壁屋里的满兵叫嚷着来到了这边。仰顶上二人心中都是一紧:完了!
不料那满兵一时竟哈哈笑了起来,同榻上行那禽兽之为的同伙打起了招呼。两人叽里呱啦也不知道交换了什么意见,仿佛是嫌此地太临近街市不合适做“风流勾当”,一壁说着一壁拽起那半死不活的女子同往后面房间去了。此一去,自然又发现了藏匿房中的众人,一通乱砍乱杀。仰顶上的骆、王二人虽然有心怜悯,但在此生死存亡的关头,只余得一点力气庆幸自己还活着。
两人又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听到后面的房舍中化为死寂,估计满兵走远了,才稍稍地松下一口气。都动了动僵硬的脖子,骆残霞即注意到屋顶以草席铺成的仰屏。她伸手指了指。
王秀楚摇摇头,低声道:“呆不了人的。”
骆残霞道:“不过可以爬上房梁,总比在这里安全些。我小时候同人捉迷藏……”她住了口:多半是没有将来了,旧事也不堪回首。
王秀楚倒没有在意她的神色,只说:“有道理。”即爬将起来,以两手扳着梁上桁條攀上去,复又拉了骆残霞一把。二人就都踩在了駝梁上。
算来也是老天不叫他们死在此地。他们方才站稳,就有几个满兵冲进了房来。提着长矛对那绣榻的仰顶一阵乱戳,接着又朝那仰屏的席子猛朔几下。骆、王二人在黑暗之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盯着矛尖在席子上开出一个个透亮的窟窿,但是始终没有伤到他二人。不久,满兵都认定仰屏上是空的,便离去了。
骆残霞张着嘴,却喘不出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她的腿脚有些发软,头脑阵阵发晕,直想靠着梁柱瘫坐下去。好在王秀楚拉住了她。
“当心啊。”他只说了这一句。
“当心啊……”
很遥远的童年,她在房梁上捉迷藏的时候,伙伴也曾这样提醒过她。
可后来,后来就遭了饥荒,就死了父母,就被人贩子卖来扬州……就……
骆残霞从车的后窗看了探梅轩一眼——也许是最后一眼,她想,这消磨了她青春的地方。
有着仰屏的保护,骆残霞躲过了一批又一批的满兵。
也不知道在上面站了多久,总是腿脚全都僵直了,听外面的街道上满兵车马经过的吆喝声渐渐稀少,只留下四邻隐隐的哀泣,她猜测,应该是入夜了。
她转过头,试图在黑暗里看看王秀楚,好商量下一步逃亡的去处。却只看到一双闪着泪光的眼睛。
“我大哥不知在何处,二哥已……”王秀楚颤声叹道,“这是何世界!是何世界啊!”
骆残霞肠结欲断,心若焚膏,也落下泪来,道:“多亏三爷救了我,要不……”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许久,骆残霞只觉两道灼灼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抬眼望,却叫王秀楚忽然握住了她的双手,道:“骆姑娘,王某知道这不是时候,可是王某仰慕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倘若这次能够大难不死,他日到了太平的天下,王某给你赎身,给你个名分,可好?”
骆残霞呆了呆,先是惊,后来便觉得可笑万分又可悲无比:她早就断绝了从良了念头,然今日生死一线时,居然又提了出来?想王秀楚来叫她的局,捧她的场不是一年两年了,为什么早没有说出这话来?倘若早说,她早嫁,如何还会遇上那个冤家?如何还会闹得心灰意懒?唉……为什么总是死到临头才敢壮胆子?死到临头才敢做决定?如果——如果那冤家,今日也是死到临头了,再叫他选,他会选沈香雪还是骆残霞?
若他选骆残霞——或者,哪怕他两个都选呢——那该是怎样一个不同的收梢啊!
不过,无法奢望——如今兵荒马乱,又上哪里去问他?
骆残霞暗笑自己的贪心——倘若一个城池的陷落可以成全一个愿望,那么,从良,她还在犹豫什么?偿听说,卖身的女子若孤单的死去,不能投胎,只做野鬼,此时王秀楚要她,要给她一个名分,给她一个投胎的机会啊。投胎转世,才能再寻那冤家!
她发现王秀楚还没松开她的手,且先前那紧张的掌握此时都化了轻轻的抚摩。她便笑了笑,道:“老爷。”
王秀楚一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喃喃道:“好,好,好……”
这就算是她的婚礼了么?骆残霞陡然感觉一些些凄楚的甜蜜,拜天地,拜高堂……她从前梦里多少回经历?还要拜见当家主母——想起王夫人还生死未卜。
“回去找找王夫人吧。”她道。
两人悄悄下了屋顶,蹑手蹑脚走出大门,看到街上尸体横陈,相互枕藉,在昏昏的暮色里都辨别不出死者的身份。
王秀楚俯身向尸堆中低声呼唤妻子的名字,骆残霞也跟着轻轻喊:“王夫人……王夫人……”听不见回答。
远远的,看见有许多火把蜂拥而来,两人连忙闪身躲进城墙的阴影里。
城墙根下积尸如鳞,两人相互搀扶着,还是跌跌撞撞,多次被绊倒。骆残霞摔在尸堆上,冰冷阴湿的躯体撞击着她,胸中一阵阵作呕。
又走得不多步,瞥见前边似乎有人移动,两人慌忙齐齐卧倒,屏息不动,待得动静全无才敢继续前进。如此起伏的次数多了,干脆手脚并用在尸堆里爬行,过了很久才重新回到大路上。
街上火光照耀亮如白昼,骆残霞借光一看,自己满手都是脑浆血污,几乎失声叫了出来,但见满兵来回巡逻,忙咬紧了嘴唇。王秀楚将她一拽,两人飞快地奔进黑咕隆咚的小巷子里——尽头正是他们前日藏身的王二爷家。
好容易一步挨一步地到了跟前,见大门紧闭,二人也不敢敲门。等待良久,听见细微的妇人说话之声,王秀楚认出是他大嫂,这才壮着胆子叩门。未几,门开了,正是王夫人。
是失而复得,又仿佛见到死后复生,王夫人的眼泪登时就涌了出来,一把将王秀楚拉进门去,道:“老爷,你可回来了!”她后面跟着王大爷、王大奶奶,以及王二爷的夫人,也是一番抱头痛哭。
骆残霞跟进来了,想:这是她的家了,死后跟他们埋在一起。
王夫人也见到了她,上来执手打量道:“骆姑娘没有伤到吧?回来了就好。”
骆残霞笑了笑,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讲“名分”的事,只好道:“夫人您没事才好——是怎么脱身的?”
王夫人叹了口气,说自己如何和众人走散了,被满兵抓到,先关押在一间屋子里,后来拿钱贿赂那看守的人才得以逃出。“也是菩萨保佑,我出门就遇到了大嫂的娘家亲戚洪老太……”她说着向后一指,果有一个六十来岁的驼背妇人站着,手中捧了一碗粥,对大家道:“先吃点东西吧。”
余人早已将大门重新关好,一起到屋中围坐,又问起王秀楚和骆残霞是如何幸免的,王秀楚都照实说了,唯将兄弟的死讯,同他在房顶上收骆残霞为妾的事略去不提。骆残霞也无许多计较,怔怔地端着饭碗,只觉得难以下咽。
此时外面又开始四处火起,不知满兵是在烧屋还是在焚尸。只那冲天的火光比前一夜更加狰狞,众人心里都是怕到了极点,可是又都计无可施,疲惫像黑夜一样压下来,无法抗拒,最终都各自寻个角落睡去。
骆残霞靠着,听外面木叶萧萧,哭音成籁,或父呼子,或夫觅妻,亦有婴儿呱呱而啼,在草畔溪间阴风厉厉,就好似置身人间地狱。
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是死了么?还是活着?冤家啊,冤家,你又如何?倒还记得当初,也曾有这样一个静寂的夜晚,他就坐在她的身边同她讲胸中的抱负……那个夜晚啊……
夏末秋初,瘦西湖上的荷花早已开尽,莲叶亭亭似一片绿色的汪洋。刚刚被叫局吃了酒的骆残霞有些醉了,没来由想发点小脾气,将小梅骂跑了,自己驾了一只小舟非要在湖里寻最后一枝荷花。
夕阳像用残了的胭脂,卜啰啰从天幕上掉下来,染红了莲叶间每一方湖水,更还有淡淡的幽香。
骆残霞的心里有些惆怅——醉了,就是这样。凭借卖身而再次身价高过了沈香雪,人前她可以趾高气昂,而人后她最清楚自己不过是一败涂地。
这一生已经不再有希望,她想,就如同夏日过尽再寻不着莲花。不如就沉在这湖里吧!
她以手为桨,划向湖心深处。
忽然,田田间传来一阵幽咽的箫声。听音调本来是一曲寻常的江南采莲曲,但洞箫吹来婉转,更叫风声割碎,骆残霞听得痴了,心底无限凄凉。她忍不住和曲歌道:
“污沟贮浊水,水上叶田田。我来一长叹,知是东溪莲。下有青泥污,馨香无复全。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物性犹如此,人事亦宜然。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今来不得地,憔悴府门前。”
唱罢,自己也扑簌簌落下泪来。
那边箫声止住,有人问道:“是哪一位?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可否一见?”
骆残霞没有多想,当时已经打定了主意,那一晚就要沉湖自尽的,既然是人生的最后一刻,何不恣意妄为呢?
她应了声“少待”,便拨开莲叶朝那发话人处划去。
到了跟前,见同她一样是一叶扁舟,上面坐一青杉公子,一壶酒摆在船头,一支长剑放在身边,手中之执着洞箫,微微有些哀愁的眉眼正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艳装女子。
骆残霞先低下了头——多少年来,还没有人用这样不带色欲的眼光看她,而恰恰是这种目光,叫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肮脏下贱。但她又一想:总是就要死了,临死的人应该坦坦荡荡,何必惧怕别人怎么看待她?
于是,她又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相遇,不约而同地笑了。月亮刚刚升起,满湖银色的光辉。
闭上眼睛。
经过多少的痛苦,她都不会忘记那个初遇的夜晚。相反的,经历越是惨痛,记忆就越是清楚。
这辈子,下辈子……她总有个渺茫的希望:只要她能够记住,那这一幕总有重演的时候,而且,该是不同的收梢。
他伸手过来抓住她的船沿,将两只船并排靠在一起。
他请她饮酒,她不推辞。
又说起刚才唱的那首歌,她笑言:“难道公子的洞箫不是有所叹?”
他即朗声大笑:“国家如此,叹有何用?满朝士大夫,还不及一个女子——你真是我的知音!”
知音啊!这话说得她心里一酸——多年来,她做了多少恩客的“知音”,临到死前总算得着一个真心的!
他又问她:“姑娘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呢?”
她凄然一笑:“不过也是个投错门的人,种错地的花而已!”
他道:“说得好,天下间敢承认自己错了的,倒还没有几个。可惜有一点小小的不妥——”
“噢?”她洗耳恭听。
于是他说道:“白香山的诗,为周至尉趋府而作。你我二人却都是迫不得已吧。”
一语说得,骆残霞戚戚然几乎又哭了出来。
便在这一夜,她头一次用心记下了崇祯皇帝景山投缳的惨烈,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的卑鄙,还有金陵的小朝廷夜夜笙歌的颓败。
平日在酒席上,听说了多少回,只有从他的口中道来,才真的叫人有阑干拍遍的欲望。
“可恨的福王!”他一拳砸在船沿上,“结发的妻子千里迢迢来投奔,他居然抓入狱中,潞王的郡主,乃是他的堂妹,战乱中逃到了金陵,他也要将人斩首……想那郡主一个弱质女流虽然被宫女送出宫外保住了性命,却不知流落在何处……唉……太子生死未卜,着王位怎么也不该福王当,该是潞王……”
骆残霞听着,默默。
他便也沉默了。
良久,只有荷叶在风里窃窃私语。
“倒是只顾着说我自己。”他幽幽道,“姑娘又为何忧愁?”
骆残霞垂着眼:“同公子比起来,小女子的烦忧根本不值一提。”
他便没有强问。
骆残霞把手在水里轻轻荡着,恨不得这一刻能永久停留——可夜深了,该分别了。
“萍水相逢,我送姑娘一样礼物吧。”他忽然道。
骆残霞还未反应过来,见他人已如一只白鹤般从船上凌空飞起,足尖在莲叶上轻点,行来如履平地。
不多时,笑盈盈地回来了,手里正擎着夏日最后一朵莲花。
为这一枝花,骆残霞活到了如今。
她还以为从此以后命运会让她云开月明,怎想到她全部拥有的,就只是那一个夜晚尔已……沈香雪……唉……
沈香雪。
自那夜一别后,骆残霞几乎日日都要找借口上瘦西湖游船,有时独驾小舟,有时乘着恩客的画舫,直到满湖枯叶被秋雨击碎,她再没有见到那惆怅的身影。甚至连箫声也再未听见过。
恩客们都笑她说:“骆姑娘本来是个火辣辣的人物儿,今怎么转性了呢?难道‘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姑娘是看中什么风流角色了?”
骆残霞“呸”地一口啐过去,本来还该再发嗲骂上两句,然而心情全无。
恩客也扫兴了,低低埋怨嘟囔着,早早把她送回了探梅轩。
她上楼的时候,总要看一眼沈香雪的房间,瞧瞧有没有可借题发挥的地方。这日也不例外,见到房门禁闭,她冷笑了一声,道:“哎哟,干妈也不看紧点儿,关着门不声不响的,鬼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呢?不是要两个女儿都卖身吧?”
小梅怕她再惹麻烦,急急出来伺候,又低声道:“姑娘别说,这回说不定有就人给姑娘除了这心腹大患去。”
骆残霞道:“怎么讲?”
小梅朝西厢一努嘴:“呶,来了一个公子叫什么玉临风的,和人家对上眼了,没说几句就红了眼圈,兴许是进来前的相好呢。一直关在里面说话。看架势,是要赎身的。”
赎身。骆残霞不知是嫉妒还是怎么的,恨得直咬牙——她倒有人赎身了呢,怎么不早来,否则也不会累得骆残霞被……但话又说回来,若不是自己去寻死,怎么就会撞见了……
抿着嘴一笑,又拧着眉头叹了口气,懒得再管沈香雪了,回到屋里想自己的心事。
小梅缠着她:“姑娘,你最近老是古哩古怪的,什么事?”
她不肯说,拿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当日被他见到的,究竟是不是自己最美丽的一面?
“姑娘啊!”小梅急了,“你有什么事,说出来小梅也好帮你呀!”
“我还能有什么事……”她口是心非。
“怎么没有呢?”小梅冲口而出,“姑娘是遇到一位好相公了吧!”
“你——”骆残霞的脸“腾”地红了,这更出卖了她的心思。看小梅“咯咯”直笑,她跳起来就追着要打。
小梅跑到窗户边再也无路了,连连讨饶:“姑娘,放我吧。你且说说是谁家的公子,小梅好帮你穿引……”
唉,骆残霞叹气:要是她知道就好了,当时怎么没有问问姓名呢?更要命的是,人家也不晓得她的名字。
小梅听了经过,急得直跺脚:“我的好姑娘,你平时把那些大老爷耍得团团转,怎么真正见着一个中意的,就傻了呢?”
骆残霞赧然。
小梅道:“不过也别急。听着就知道你俩有缘分。只要是有缘分的,将来一定会再见的。”
一定会再见。骆残霞也这样相信。她憧憬地倚靠在窗口,秋雨淅沥,长街寂寂,一个青衫的身影正从探梅轩里走出来。
“哎呀!”她的心几乎跳出喉咙。
可再一看,门前擎着一柄月白小伞,同人依依惜别的,正是沈香雪!
那他是……他是……
小梅一语道破天机:“那就是玉临风啊。”
“铛”,骆残霞手中的菱花镜坠落窗口。
……
迷梦惊破。
一只手轻轻推了推她。是王秀楚。
“骆姑娘……残霞,你不会怪我吧?”
“什么?”她问。
“我还没有和夫人说咱们的事……”
骆残霞笑了:“兵荒马乱的,太平了再说吧。”
四月廿七日的天光惨白凄厉地照亮扬州城。有了先前一日的经历,王家诸人都知道白日不可再屋里久留,全都出门去往何家坟寻找藏身之所。
骆残霞、王秀楚护着王夫人躲在一座废坟后的腐草之中,三人都以手抱膝,缩成一团,半分不敢移动。
耳边不久就传来了喊杀之声,兵刃响处,怆呼乱起,求饶之声此起彼伏——想来附近的乱坟杂草里躲藏了百十名难民。骆残霞偶然撇一眼,即见有人匍匐于地,满人手起刀落,那人即一命呜呼。
骆残霞吓得不敢再看,抱着头心里一个劲地想:要是杀到了我这里,说什么我都要和他们拼了!拼了!
却不知要怎么个拼法,她脑海里不断地闪过些拳打脚踢头撞牙咬的画面,指甲不知不觉都抠到掌心里去了,亦不觉得疼,把所有的力量都蓄积在四肢,只等作最后一搏。
然而天爷眷顾,任周围的尸体渐渐堆得小山般高,满兵也未发现三人的藏身之处。挨了仿佛有千万年的时间,夜幕再次沉沉降临,性命竟又苟延残喘了下来。
三人惊魂甫定地相互望望,爬到水沟边饮了几口污水,再回到王二爷的宅院去。
这时洪老太也回来了,擦着眼睛说,王大奶奶没了,二奶奶也没了。
大家却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悲伤,只默默地等着——王大爷没有回来,知道是凶多吉少,然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偷生下去,找到一切可以下咽的食物,依偎在屋角等待下一个天明。
到次日清晨时,还不及出门,就听见满兵乒另乓啷地砸门了。大家都慌了神,王秀楚呜呼一声道:“死就死了吧!”倒是洪老太镇定些,将三人七手八脚地塞进一只大柜子里,又把些破草席挡在跟前。只可惜她自己未及寻着藏身之处,满兵已破门而入。
骆残霞听到满兵操着汉话问洪老太其他还有什么人,银钱都收在何处,但并未听到洪老太的回答,只一阵闷闷的“砰砰”声,她心里一痛,知道洪老太没命了。
救命之恩当如何报答?王夫人泪流满面。王秀楚也死咬着嘴唇,一副恨不能出去杀尽满兵的表情。而偏偏此时,听外面有一人带着浓重的扬州腔说道:“这是王家人,很有钱的,肯定有金银财宝没带走。”声音竟一字比一字靠近这柜子来了!
三个人没的倒吸一口凉气。
“豁”地一下,柜门打开。
骆残霞见那人好生面熟,不知在哪里见过。王秀楚颤声道:“你……你……你不是徐家的帐房么?你……”
那人笑道:“我就是专替满洲老爷做向导找你们要钱的,快拿出来吧。”
“呸!”王夫人啐他一口,“你居然做出这种残害乡里的事,不怕天打雷霹么!”
那人道:“到了这种时候,只要能保了自己的命就行,其他的谁还在乎?可别怪我没帮着你们——快些拿银子来,我就不告诉满洲老爷你们躲在这里。”
王夫人还要再骂,被王秀楚制住。他掏出好几锭银子来塞进那人手中,道谢连连。
那人掂了掂分量,道:“就你夫妇俩这些还凑合了,不过——”他朝柜子里一探头,瞧见骆残霞了:“咦,骆姑娘也在这里么?可是很值钱的!”
骆残霞见到这副嘴脸,真恨不得狠狠踹他两脚。王秀楚又拦住了,还是掏银子:“求求你,大恩大德,大恩大德啊……”
那人笑了:“马马乎乎吧。”他关上了柜门。
但三人还不及稍稍缓口气,外间又是一阵呼喝之声,混乱的脚步“踏踏踏”转瞬到了跟前,刀环“嗤嗤”乱下,“喀喇”一声,柜门已被劈开。为首的是个手持长刀的满洲军官,骆残霞的心一沉:死定了。
军官拿刀指着王秀楚:“钱,钱拿来!”
王秀楚不敢出一声,把怀里的银子全数奉上。军官“哼”了一声,朝柜子里张张,指了王夫人道:“女人,跟我走!”
“军……军爷……”王秀楚颤声道,“拙荆有九个月的身孕了,万万……万万使不得啊。”
军官却不理会他,一脚踹在他胸腹之间,趁他弯腰之际将他拖出了柜子,接着又来强拉王夫人。而王夫人一出柜子,后面掩护着骆残霞就露了出来。军官一见,登时喜上眉梢,把王夫人推倒一旁,伸手拽骆残霞。
骆残霞张着口,瞪着眼,明知身后无路,还是一个劲儿朝后面缩。军官抓着她的一条胳膊,她就拼命拉住柜子里的不知什么事物,未料那事物却是无根的,军官一发力,就把骆残霞同那物件一齐拉了出来。
骆残霞瑟瑟发抖,那军官盯着她“嘿嘿”□□:“美人,大美人……”与他同来的另外两个兵丁喉咙地也都发出“嘶斯”的禽兽之声。
偏这时,其中一个兵丁掳来的母子二人,那孩子嘤嘤哭着嚷“饿”,断续的抽泣声凄惨刺耳。这军官不由得大骂其“煞风景”,反手一刀朝那孩子的头上劈将下去,孩子登时脑浆迸裂。
骆残霞本来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这时惊叫了一声,居然喘上一口气来。她低头一看,天爷啊,她手里怎么抓着一把剑呢?顾不得想许多,她“呼”地将剑鞘一甩,厉喝一声即朝那行凶的军官砍了下去。
军官哪里料到有此一变,惨呼还未出口,已毙命当场。
另两个士兵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叽里呱啦用满洲话怒骂,提着腰刀逼近骆残霞。
骆残霞心想:拼了,我今就和他们拼了!因将眼一闭,挥剑迎了上去。
这一剑是劈空了,然而她却听到“砰”的一声闷响,睁眼一看,一个满兵栽倒于地,后面王夫人抡着一根木棒,用力过猛,也摇摇欲倒。
骆残霞素不知自己竟又这般的身手,抢步上前先在倒地的兵丁身上补了一剑,接着反手狠命一刺,在最后一个满兵身上开了个窟窿。鲜血如箭,射在她的脸上,周遭刹那静如坟墓!
杀人就是这样的感觉。
骆残霞坐在车里端详自己的双手——依旧是雪白粉嫩的,她还以为会遍染猩红。
哼,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其实杀人就像卖身接客一样,头一次会疼,会害怕,会想着“还不如死了干净”,一旦做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无所谓了。
在这样一个年月,果然是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掀车帘再张望一眼:此处渐渐有行人了,虽个个愁眉苦脸,但神色里还透着一股喜气——毕竟他们活下来了,用尽所有办法,他们活下来了!
骆残霞狠狠地一咬嘴唇。
知道王二爷家再也能不久留,王秀楚夫妇带着略略有些发傻的骆残霞奔出门外。见不远处有个棚子,里面躲满了妇女。王夫人苦苦哀求,众妇才勉强让三人进来暂避。
王夫人扯下尸体上的血衣涂抹骆残霞的脸,她说:“骆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来世做牛做马也难报答!”
骆残霞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低头一望:自己还抱着那柄剑呢。他妈的!她在心里骂道,就豁出去了!老娘今天就豁出去了!那戏文里的好汉常说“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今已杀了三个,他妈的谁再靠近她半步,她非一剑捅死了不可!
这样一想,她忽然又找回了初初逃难时见到史可法的那种刚烈决绝的心情。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狗鞑子你们都冲着我来!冲着我一个人来……
原本已经淡忘的呼喊再次响起在她的耳边,那浑身血污,眦目欲裂的形象,开天裂地的一把利刃——骆残霞抱紧了怀里的剑:史督镇,史督镇……
她的那个冤家必然也是这般,一手轻捷凌厉的剑法,可杀得那些鞑子兵哭爹喊娘,护着他力所能及的每一个百姓,还有沈香雪……
想到沈香雪,骆残霞让剑柄上的花纹都深深陷入自己的肉中:她和沈香雪争了一年,在心里把沈香雪恨了一年,但是她不得不承认,沈香雪那柔弱的身子上更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是那不屈的脊梁,打断了腰还要挺着脖子,打折了脖子还要仰着脑袋,打碎了脑袋,大不了一死,也决不低头!
沈香雪说不定也抱着剑呢!
骆残霞挺起了腰板。
众人都把煤渣洒在头上,钻进柴草堆里躲避。团团紧抱,压在下面的呼吸困难,便衔了芦柴在口中透气。她却偏偏藏身在最靠近大门的地方,见有满兵推门闯入,她就双手挥剑直斩人脚。满兵摔倒下来,并不断气的,她就一剑剁下脑袋。
余人先只识躲在草堆里惊慌地观望。不久,王夫人抄起一柄烧火叉守到了门的另一边,两人先后又解决了三、四个满兵。妇人们受了鼓舞,纷纷拿起了棍棒,扫腿打头。幸而那些满兵出来抢劫都是三三两两行事,被杀掉了几个也无同伴生疑,一众人等坚持到了黄昏时分,虽然历险重重,却再无一人命丧满兵之手。
看着外面的阴霾渐渐被浓黑浸染,大家相互望望,一松劲,忍不住全笑了起来。
妇人们夜间均要回到家中去,一壁细听外面的动静,一壁上来握着骆残霞的手道:“姐姐真是有胆子,明日我把丈夫孩子都带来躲在这里,一起杀满兵。”
骆残霞自然点头。不多时,妇人都去了,草棚里只余下她和王秀楚夫妇三个人。
王秀楚的神色有些惭愧又有些激动,不顾夫人在场,拉着骆残霞的手把剑拿了过去,道:“残霞,我……我……”讷讷许久,终于道:“该我来护着你们。”
王夫人也看出了大概,并不生气,反而也执了骆残霞的手道:“妹妹,你不仅救了大家的性命,还叫老爷这没用的书生也长了胆子。你是我王家的大恩人!”
骆残霞脸一红:这么说来,她真的作了王家的人了!
不过从成亲的礼节上说,总还是差了点什么——想起当初沈香雪和那冤家在探梅轩里办喜事是何等的热闹……唉……
外面有一阵焦急的脚步声,三人一惊,王秀楚朝门口举起了剑。外头推门进来了,剑光一闪——还好没有斩落,来的人竟然是王大爷!
王秀楚夫妇不由得又惊又喜:“大哥,你如何死里逃生?”
王大爷满面喜色,将门一掩,即手舞足蹈地说道:“今日真可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被满洲老爷找去挑担子,忙了一天一夜,给我两餐饭吃不算,还赏了一千钱——你看——”果真杨起一串钱来,稀里哗啦地响。
王秀楚诧异道:“竟有这样的好事?”
王大爷道:“怎么没有?我听外面的人讲,满军中有一个姓汪的将爷,住在本坊昭阳李宅,把数万钱财每天救助难民。遇到部下杀人,他总是劝阻,难民保全性命的很多。我就是回来找你们好一起投奔他呢!”
王秀楚不由喜道:“当真?”
王夫人却道:“不会吧,我方才听那些妇人讲,满兵这是要洗城。外面的尸体已经塞满沟渠……”
“诶,妇道人家懂得什么!”王大爷打断她,“我听说这满兵的统帅多铎王爷乃是个年少英雄的人物。先他未进城,手下士兵无人管束当然猖狂些。现在他已经来了,那汪将爷想来便是他的部下,只要咱们诚心投降,一定能保住性命。”
“可是……”王夫人还要再说,然而两个男人都不听她了,一枚一枚数着铜钱,又从门缝里张望着外面的动静,商议着要如何走去投奔那汪将爷。
王夫人摇头叹息望了望骆残霞,后者本来毅然决然的心,不知怎么生出了一股茫然……
最恨的,就是那犹豫不决的茫然。
骆残霞自见到沈香雪同玉临风雨夜送别之后,竟似变了一个人——若是平日里的一般恩客,以骆残霞火爆的脾气,早就跳起来骂人了。可这俊逸的青衫身影,只让她茶不思,饭不想。
一夜一夜,她睡不着觉,侧耳细听西厢的动静——静谧得有些暧昧,她即怀疑那里其实是没有人的,雨夜的惊鸿一瞥,是自己看走了眼。
然而她又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于是悄悄起了身,到西厢门前偷听。里面正谈着什么“郡主”,什么“大明江山”。
这些她也知道啊,决不输沈香雪。
真想破门而入,把沈香雪取而代之。可是,听到沈香雪轻轻的话语,一声声都应和着玉临风的慷慨激昂。骆残霞就只呆呆地在西厢外站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也有白天遇见那两个人的,出双入对。凭着骆残霞那样伶牙俐齿,最擅“指桑骂槐”,偏偏见着他们就变了一尊泥塑,哑然当场。
他有没有看见我呢?他还认得我吗?他为什么不来招呼我呢?
心里折磨着自己,只是不敢上前去。在酒局上,茶围里,骆残霞日渐沉默。
廿九日天明时,距离城破的那一天已有五日。王家三人并骆残霞走走藏藏,去昭阳李宅找汪将爷。
王大爷揣着钱财,王秀楚为防万一拖着长剑,骆残霞扶着王夫人在最后,都在死人堆里爬行,经过这五日,对腐臭之味竟习以为常。
因为天已大光,四人的行程颇为缓慢,到了晌午时分还依然在何家坟的乱葬冈里。那天风很大,周围有些房子着了火,经风一引,呼啦啦就烧到了坟地里,茅草棺材齐被点燃,光如电灼,声似山摧,四下里藏匿之人纷纷惨嚎着奔跑逃命,于浓烟烈焰之中,犹如鬼门关大开,千万夜叉鬼母驱赶阴魂厉鬼来夺魄索命。四人见了,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但这样混乱的火场成了更好的隐蔽,烟尘滚滚之中根本看不清身边人的面目,本来有些满兵在此寻人勒索的,也失去了目标。即使偶然迎面撞上,王大爷交出钱财,满兵也就懒得同他多计较。
如此狂奔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四人终于跑出了何家坟,靠在一所荒宅之中喘息。而突然,只听“哇哇哇”几声大喊,骆残霞扭头看去,惊见王大爷正同一满兵扭打在一处。
王大爷叫道:“钱,我有钱!”可是满兵听不懂,也不给他伸手拿银两的机会,用刀狠命在他身上乱砍,两人一下滚出门外去。
王秀楚提着剑吓愣了,竟不知上前相救。王夫人一顿足,待要去抢过剑来,门外又进来了一个满兵。
这满兵拽着王夫人的头发在手臂上绕了几圈,使劲将她朝外拖。王夫人双足乱踢,两手空抓,只是徒劳。骆残霞其时手无寸铁,心急如焚,一眼瞥见地上的残砖,顺手就抄了起来,照着那满兵的脑门打了下去:“他妈的,去死吧!”
满兵愣了一愣,松开手向边上让开了几步。王夫人疾呼道:“老爷,快救我!”
王秀楚这才反应了过来,“啊啊啊”像疯了一样地狂叫着将剑刺入了满兵的胸膛。
满兵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眼睛翻白,一蓬污血标射出来,三人都淋得满头满身。
骆残霞扶着王夫人道:“姐姐,你伤着没有?”
王夫人头发扯掉一大片,鲜血淋漓,但咬紧牙关摇摇头。王秀楚那边却“咕咚”一下摔倒了地上,傻愣愣道:“啊呀,杀人了,我杀了人了!”
骆残霞心里一阵窝火:到头来还是跟了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但是又不能发作,自上前去,拔出剑来,在衣襟上擦擦,探头查探外面的动静。
她张了两眼,见外面躺倒一人,赤身露体,正是王大爷,胸前一道极深的伤口,鲜血汩汩冒出之时,直可望见脏腑!
她不由“啊呀”叫了一声,两手把人抱了朝里拖。
王夫人已站不起身,艰难地爬过来帮手。二女撕裂裙幅替王大爷包扎,这垂死的人微微张开了眼,嘴唇翕动,道:“钱……钱全都被抢走了……这下……死……”
“死定了”三个字出口,他头一歪,断了气。
神智不清的王秀楚见了这情状,“哇”地一声哭出来,“大哥,大哥”反反复复只是嚎啕这两个字。
王夫人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只焦急地对骆残霞道:“妹妹,快堵住老爷的嘴!把满兵引过来就麻烦了!”
骆残霞应了,扑过去将王秀楚的头压在自己的臂弯里。忽又觉得背后有事物直朝外顶,跳开来提剑指着,原来那墙上有一个洞,正有一人从中钻出来。
那人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却十分的眼熟,骆残霞认出,正是自己过去的相好林秀才。
她忙唤道:“林公子,是我!”
林秀才腰里缠了个大包袱,听唤一愣,几乎认不出骆残霞,片刻才道:“骆姑娘是你呀,原来还有王兄,王夫人……抱歉抱歉,小弟要先走一步。”
骆残霞抢上一步拦住他:“林公子,走到哪里?晓得哪里有生路么?”
“出城啊!”林公子跳脚道,“明日乃是洗城最后一日,多铎王爷已经下了令来,所有人等要杀得一干二净,再不出城,难道等死么!”
此言一出,原本疯疯癫癫的王秀楚也惊醒了过来:“洗城?不是说……”
“啊呀,还说什么!”林秀才道,“快跑吧!听说西门那边有路,爬过死人沟就成了!”
“哎,哎,”王秀楚应着,“可路上遇到满兵怎么办?不等天黑一些再跑么?”
“等死么!”林秀才拍了拍腰间的包袱,“拿钱买命啊!快走吧!”
“对,走,走……”王秀楚说着就迈开了步子。
骆残霞在后架着王夫人,一步一拖。
林秀才叫道:“骆姑娘,你还拉着王夫人做什么?想两个人死在一起么?”
骆残霞呆了呆,王秀楚也愣了愣。王夫人的眼神一暗,道:“妹妹,把我留下吧。”
“不成!”骆残霞一口否决。
“不,不好吧……”王秀楚也道。
“哎呀!我懒得管你们!”林秀才手一甩,“我走……”话未说完,变成了一声惊叫,正有五个凶神恶煞的满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林秀才“扑通”跪了下来:“各位军爷,我有钱……我有钱……”
他把整个包袱捧到满兵的面前,打开了,里面金银珠宝应有尽有,还有沾染脑浆血迹的,显然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满兵却不计较,看了几眼,露出满意的神情,嘟囔了一句满语,仿佛是叫人“快滚”,林秀才叩头不已,便夺路而出。
“你,蛮子,钱!”满兵又冲着王秀楚喊。
“没……没有钱了呀……”王秀楚直打哆嗦。
骆残霞握紧了剑。
而这时,忽然听见王秀楚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她……她,她是扬州花魁……我把她献给老爷们,老爷们放过我吧!”
“嗡”地一下,骆残霞只觉眼前发黑,一个踉跄几乎栽倒下去。扫了一眼王秀楚,见他脸上除了哀求讨好的神色,其他什么也没有。
王夫人怒喝一声“老爷”,接着推开了骆残霞:“骆姑娘,别管我了,你跑吧!”
骆残霞这时还哪里有路可跑?她被卖了,早就被卖了!她横剑在胸前,往左看,是满兵,往右看,依然是满兵,她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离死亡更近一步,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她能听见那绝望的撞击。
第一个满兵向她欺身上来,她嘶声一喝,挥剑砍了过去。满兵未料女人还当真敢行凶,一愕,随即“呵呵呵”地笑了,似乎是见到了十分刺激的玩物。
骆残霞喘息甫定,第二个满兵也搭上了她的肩膀。她笨拙地朝后一缩,双手握剑平刺。那满兵轻易闪过,“噢”了一声,也爆发出“哈哈哈”的狂笑。
这笑声让骆残霞每一寸血脉都疯狂,她眼里什么也看不见,就是一张张咧开的血盆大口。她干脆也就不看了,把眼睛闭上,口中“挖哇哇”地狂叫,握着剑胡劈乱砍。多数时候她都斩空了,但有时也有遇到阻碍的,管是断壁颓垣或者满兵的身体,她就是一下一下地劈过去。
这个城池陷落了,这个世界瞎眼了,连她最卑微的一个愿望也落空了。什么名分呀,什么太平日子呀,全是骗人的鬼话!鬼话!
“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正前方猛砍下。“铛”的一声,震得她虎口生疼,长剑脱手飞出。
完了,全完了!
不过又怎么样呢?她其实已经死了,在那冤家和沈香雪携手离去的那一天,她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