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邽山之水》seasass

55、第 55 章

　　段琅没有跪在蒲团上，他站在石像面前，望着这个千年来不知是带来福泽还是灾祸的神明。他想，如果先祖们好好利用禊君降下的福泽，不贪心索取，或许禊君到现在也只是邽山蒙水里自由自在的精灵。
　　他们的贪念助长了禊君的力量，野心与野心相辅相成，最终导致了今天这样全族凋零的下场。
　　但好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自此以后，世上再无染叶一族，只有世代生活在濂山的普通人。
　　段琅虔诚的许下自己的愿望，但是禊君并没有如同他想的那样出现，周遭没有任何的变化，依旧是在月色下显得更为荒凉的祠堂，依旧是他们五人面面相觑。
　　“怎么会这样？”段琅看着周围没有任何变化的环境，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林栖雾看着默默伫立在面前的石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也许禊君，只要她的灵魂。”说完伸手指向李瑜。
　　“禊君的力量与神别无二致，但是阿渔是从他手里唯一逃脱的人，他失去了对她灵魂的掌控，所以他就要用其他的方式来获得对你灵魂的掌控权。我想，你遇到韩睦也许不是偶然。”沈寒星觉得禊君既然没办法像掌控其他人一样控制李瑜，于是就只好设下局 ，让她对自己的身世产生好奇，自己主动的了解过往，主动踏入禊君的圈套。
　　“真聪明。”
　　耳边突然响起禊君那不慢不急温和平缓的语调。
　　像一声惊雷一样落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林栖雾瞬间就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在心头砸下，那种压力让他血管里的血液好像都停止了流动。他快速的将手搭在自己藏在身后的剑柄上，想要拔出来却发现自己的动作做到这里身体突然被夺取了掌控权不能动弹。
　　“别轻举妄动。我不喜欢舞刀弄枪的。”禊君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出现。林栖雾猛地回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其他人的神色也是如临大敌，但并没有像他一样听到禊君的声音。
　　禊君在警告他。
　　是一个碾压级别的对手，和以往各种人的怨念形成的怪物和躲在阴暗角落的精怪不同。
　　这是一个真正的让他无法撼动的对手。
　　林栖雾收起了剑，在绝对强大于自己的力量面前，他再怎么小心也没用。他眼神不错眼的看着段琅孟鸢李瑜三人。
　　沈寒星没有听到禊君的声音，但是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梦境，金色瞳孔的巨龙在他面前翻腾，卷起千层浪花扑到他眼前。
　　他恍惚间回过神来，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深不可测的潭底，水流避开他的身躯，给他喘息的空间。林栖雾一把将沈寒星拉到自己身后，屏住呼吸看着眼前那个美丽古老的生物。
　　青金色的鳞片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映射出绚烂的流光，他们仿佛身处即将落日的云端，入眼皆是一片流光灿烂的金色。
　　林栖雾拿出两张符咒放在眼前，嘴里念念有词，顷刻间沈寒星眼前那瑰丽绝美的画面消失，像是被人硬生生从美好的幻觉里面拉出来，他们又回到了荒凉破败的祠堂。
　　他大脑还有点没回过神来，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刚刚那是怎么了？”
　　“幻觉吗？”但是水流包围身体的感觉太强烈了太真实了，林栖雾拧着眉头，看向供桌上慈悲温柔的青年石像。
　　不知道是不是天色昏暗导致他产生错觉，他觉得石像的脸变得更加生动了，他从那张僵硬模板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属于人类的生动的美丽。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三人，面目皆是一种安详的姿态，心里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禊君擅长用幻觉来诱惑别人主动供奉自己的灵魂，他和沈寒星不是染叶族的后裔自然不会受到禊君太多幻术的影响。
　　但是他们三人不一样，禊君对他们来说是无法抵抗的，说不定此刻他们已经陷入了美丽的不可自拔的幻境中。
　　林栖雾蹲下去，用手托着孟鸢的后颈，将她的身体微微的抬起来，借着温柔的月色，仔细端详她的脸。
　　她闭着眼，眉眼五官如画一般在洁白无瑕的脸上铺开，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张让人惊艳的美人的脸。
　　她睡颜沉静，林栖雾不能从中看出任何的异样出来。
　　“好奇怪。”沈寒星也蹲下去看其他两人。
　　“怎么了？”林栖雾轻轻的将孟鸢的头放下，转身去问沈寒星。
　　“我感觉他们不像是昏过去或者睡着了，反而感觉他们像是被，”他顿了一下，似乎在脑海中搜索着合适的形容词。
　　“像只是单纯的闭上了眼睛，神智还是清醒的。”就好像在家里偷偷摸摸摸黑玩手机，被妈妈突击检查时故意装睡的感觉。
　　从呼吸的频率能够感觉出来。
　　林栖雾凝视着孟鸢的脸，将手搭在她的眼皮上，果然察觉出了她眼皮下眼球轻微的抖动。
　　他思索了片刻，得出一个结论：“应该是被禊君拉入了精心准备的幻觉中，他在诱惑他们主动的奉献自己。”
　　在幻境中他们是清醒的，但是外界的人却也无法将他们唤醒。
　　“那如果不能在幻觉中将他们拉出来，那是不是就永远都出不来了？”
　　相当于一种没有痛苦的死法。
　　“但是要怎样才能将他们从幻境中拉出来呢？我们不是濂山的人，灵魂对于禊君也没有价值。”沈寒星此刻心急如焚，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对李瑜来说就像是在等待处刑。
　　林栖雾把手搭在他肩上，然后让沈寒星的两只手分别拉住李瑜和段琅的手腕，他自己则拉住了孟鸢的手腕。
　　“现在开始放空你的脑袋，什么都不要想，努力的将呼吸放慢到与他们相同的频率，试试看能不能进入他们的意识。”
　　沈寒星点头，但他很快就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进去了，那要怎么出来？”
　　林栖雾其实也还没想好，但是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的落在了段琅的脸上。
　　这个男人似乎做好了结束一切的决心。
　　想到此，林栖雾对沈寒星说：“我会想办法，但你千万要稳住心神，不能被诱惑的许愿了。”
　　他们坐下来，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以及胸口的起伏，清理出脑海里焦急的想法，让自己的心绪慢慢的平静下来。
　　之后便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浓雾散去后，林栖雾慢慢看清眼前的一切。
　　他站在一家花店的门口，装修精美的店面与这座稍显破败的阴雨连绵的南方城市格格不入。
　　孟鸢穿着一身朴素的短袖牛仔裤在店里忙碌着，汗打湿了她额头的碎发，顺着轮廓精致的侧脸流下来划入衣服里。
　　她一遍打理刚刚送过来的花，一遍观察着门外的情况，突然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她的眼帘。她以为是来买花的，于是将营业的牌子挂出来，推开门准备招呼客人。
　　“你好，请问需要买什么花？”她用自己最真诚的声音问道，这可是她的第一个顾客。
　　林栖雾没有回答，眼神绕过她落在了在里间忙碌的一个身影上。
　　身影披散着长长的头发，穿着全国中学生都统一的肥大的蓝白相间的校服，苍白的脸隐匿于长发里，只露出一双大大的黑黑的眼睛，嘴唇发白，脸色发青，
　　转过去时还能看到她后脑勺那里有一个汩汩冒着血的洞。
　　孟鸢没有得到回答，有些疑惑的看向那个奇怪的顾客。
　　那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穿着一身她看不懂的衣服，不古不今的，衣摆周围还绣着繁复古朴的花纹。
　　头发很长，像是这几年流行的狼尾头但是却又不是很像，就这么披散在肩膀上，给他华丽精致到咄咄逼人的五官添上了一丝柔和的气质。
　　身材高挑挺拔，气质出众，放在那里都是会惊艳人群的存在。
　　孟鸢不动声色的多看了几眼，见他没有要回答或者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以为他是没有听清自己的询问，于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林栖雾走上前，看着孟鸢的眼睛终于是开口：“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他身高很高，站在面前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孟鸢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虚。
　　“可以，你慢慢看。”她侧身给他开了门。
　　林栖雾走进店里面，顺手指着一束白黄混搭的花看着隐匿在暗处的林月弯问道：“这一束怎么卖？”
　　林月弯从暗处走出来，林栖雾看着随着她的动作而不断在脚下蔓延的水渍，明明是暮春的天气，林栖雾却感觉到了盛夏里大雨即将倾盆的闷热感。
　　“这一束一百二十，那边的还有更多。”林月弯的声音不出他所料的毫无感情，像是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的。
　　近距离的观察下，她青白的脸上还有紫黑色的痕迹，像是正在腐败。
　　孟鸢看着林月弯招呼客人，脸上露出一点担心的神色，她总觉得这位客人来者不善。
　　她凑上前去，挡在林月弯面前，笑着说：“今天是本店开业第一天，所有花不管是单只还是一束都打八折，您慢慢看。”
　　林栖雾看着眼神里有警惕的孟鸢，问道：“你准备开店花了多久？我是指前期挑选门面装修各种杂事加起来，花了多久的时间。”
　　孟鸢莫名其妙，这人不买花就算了为什么问她开店的事情，她想随便打个哈哈糊弄过去，但是林栖雾的眼神不容她逃避，她下意识的回答道：“差不多半年吧。”
　　“你自己一个人开的吗？”
　　孟鸢指了指林月弯，“和我朋友，我们俩一起开的。”
　　林月弯在一旁用没有焦距的大大的眼睛看着林栖雾，长发上的水又在她脚下形成了一块小小的水洼。
　　林栖雾见她神色如常，明白了在幻境里她的记忆也在无意识中被自己篡改了。他一把拉住孟鸢的手腕，将她与林月弯隔开。
　　孟鸢一时不察，踉跄着走了几步，站稳之后愤怒的看向林栖雾：“你……”
　　还没等她开口，林栖雾就强行的摆正她的身体，让她面对着林月弯。
　　“你仔细看看你朋友的样子。”林栖雾的语气有点冷，一字一句砸在孟鸢心里，让她心里发慌。
　　“你要干什么，我朋友招你惹你了？如果你不买花的话请你出去！”她扭过头愤怒的看着林栖雾，义正言辞的要求他离开。
　　她明显是在逃避，林栖雾不想拖延时间，索性用手强行将她的视线放在了林月弯的身上。
　　孟鸢气极，有一种被人侮辱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她用力的挣扎，想要脱离林栖雾的钳制。但是男人和女人的力量悬殊太大，她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林栖雾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你仔细看看，她的样子。”
　　孟鸢的头被他按着不能转头，眼神不得不落在了林月弯身上。
　　可是她看来看去也只能看到穿着围裙的林月弯站在她面前，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她。
　　“月弯！帮帮我！”她看着林月弯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心里有点奇怪，为什么林月弯看见她几乎是在被人羞辱了还是不上前来帮助她。
　　但很快这点疑惑就被愤怒所取代，她开口求助道，林月弯果然很快就上前来拉林栖雾的手臂。
　　林栖雾见她执迷不悟，挥手掀翻了旁边浇水的花壶，控制着它往林月弯身上砸去。
　　孟鸢惊叫一声，然后眼睁睁看着花壶穿过林月弯正在拉扯林栖雾的身体，重重的砸到了地上。
　　这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像是一个开关，孟鸢停止了所有的挣扎，她的身体变得僵硬，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还在纠缠林栖雾的林月弯。
　　“你……”千言万语卡在她的喉咙，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林月弯，但在接触到的那一刹那，像是被触电一般又缩了回来。
　　她求助一般的看向林栖雾，吐出来的字含着颤抖的空气，几乎让人听不清。
　　“她怎么……为什么会……”她看看林栖雾又看看林月弯，眼神破碎，面容凄艳，有一种玉石碎在潭底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你回过头去，仔细看看她的样子。”林栖雾有些不忍，放缓了语气说道。
　　孟鸢眼神小心翼翼的看向林月弯，从她饱满的额头一直看到了圆润的下巴，然后她试探性的喊了一声，林月弯应声转头，那一根弦才终于断裂。
　　她终于看清了林月弯真实的面貌，和十七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的变化。
　　她现在是三十岁，林月弯和她同龄应该也是三十岁，但是她的面容却和十七岁时没有任何的变化。
　　时间在她身上停滞了十三年，因为她已经去世十三年了。
　　孟鸢崩溃的跌坐在地，她痛苦的捂住脸，声嘶力竭的哭出了声。
　　“不是，这不是真的，她没死，她好好的站在我面前，怎么会死了呢？”她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就算眼前的林月弯是她臆想出来的，那也好过十三年来不能得偿一见，至少现在的林月弯站在她面前，能够陪她说话，能够时时刻刻的看见她。
　　这样就够了。
　　林栖雾不明白她和林月弯之间的过往，但他也明白，生者的执着是很可怕的。他们往往会沉浸在自己编造的美好故事里，不愿意面对现实的世界，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怕。
　　她哭得崩溃，看向林栖雾的眼神里有浓浓的哀求。
　　林栖雾明白了，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愿意醒来罢了。
　　她知道眼前的林月弯是假的，但她愿意沉醉于这样虚无缥缈却美好的幻境里，相比于这里，外面的世界她更不愿意去面对。
　　林栖雾慢慢的松开了抓着孟鸢的手，他想，就让她在灵魂消散之前汲取最后一点温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