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欢无涯

1、第 1 章

　　我叫魏紫。
　　人人都觉得我是生于皇家的牡丹花，绮丽又尊贵，骄纵又任性，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

　　可其实，我很早就已经认清了一个事实。
　　我生来便是帝王手中的一颗棋子。
　　我的父皇视女人如蝼蚁。
　　我曾亲眼看见他将我的母亲活活掐死，又以足底踩在我母亲的胸口，卑劣地践踏死者尊严。
　　母亲被父皇杀死的这一天，我见到了生命中最大的黑暗。
　　那天之后，我便什么都不相信了，对这虚伪的人世间只剩下厌恶。
　　我此生最后一次流泪，亦是在我父皇掐死我母亲的那一天。自此以后，我再未因任何人、任何事流过一滴泪。

　　.

　　我一天一天长大，也一日比一日薄凉。

　　我仗着父皇表面上对我的宠溺，在人前端出清冷高傲的模样，将那些爱慕我的男子鄙视到了尘埃里，玩尽了嚣张，也享尽了风光。
　　此后，我被父皇指婚给藩王之子。

　　成亲那日，俊俏的新郎向我表达爱意，说他什么都愿意给我，只要我肯开口。
　　我便欣然对他一笑:“我想要皇帝的命，你能给吗？”
　　于是，我的夫君便真的取代君主登上了皇位，将我父皇斩杀于刀下。

　　父皇死后，我便丧失了最后的一种情感，没有了任何的情绪。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了。
　　新皇使尽浑身解数取悦我，却再也没能博我半分欢愉。
　　我每每对他摆出高贵冷艳的姿态，一次次浇灭他的热情。
　　渐渐地，他也就对我失了耐心，终于选择敞开后宫，接纳新人。

　　同时，新皇又狠下心肠将我禁足于琅华宫，警告我说:“自今日起，朕不准你走出琅华宫半步，也不会再主动来见你。你若有心悔改，便好好学着取悦朕。哪怕……哪怕你只学会一点点，朕也当你用心了。”
　　大抵是发现我没有在认真听他讲话，新皇陡然钳住我的下巴，这才成功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他又生气又心软地说:“你且先学着想念朕吧。等你哪天想我了，便让人来通知我，我会立刻来见你，解除对你的禁足。”
　　我注视他片刻，敷衍道:“好啊。”
　　他被我清淡的模样气得够呛，颤着手松开了我的下巴，说:“朕看你能犟到什么时候。”
　　我笑着反驳:“臣妾哪里犟了？每晚都乖乖躺平了等着皇上临幸，是皇上自己不要的，反倒怪我。”
　　新皇直接被我气得甩袖离去。

　　由于我懒得学，也懒得想，我成功沦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后。

　　就这么过了很久。

　　有一天，新皇的宠妃拿着一杯毒酒走向我，逼我喝下去。
　　我没有挣扎，直接一饮而尽。
　　宠妃看着我毒发吐血，笑着捏起我的下巴，对我讽刺道:
　　“纵有倾城色，无人肯留顾。一手好棋下得如此失败……魏紫，你真可悲啊。”
　　我只淡淡“嗯”了一声。
　　宠妃诧异地看着我。
　　我对上她费解的眼神，轻轻笑了一下。
　　她却被我淡淡的笑容吓到，惊惶地将我推在地上，不敢靠近，像看鬼一样看我。
　　我不屑告诉她，我早就活腻了。
　　也不屑告诉她，我从来没有拿过什么好牌，一生都未有过自由。
　　不管我生得再美、再耀眼，都注定只能成为男人的附属之物。
　　我的父皇从小将我当作尤物培养，故意在众多权臣面前将我的美貌展现到极致，欲以女色挑起争端，玩一场权力角逐的游戏。
　　皇权压了我一生，也毁了我一生。
　　凭借虚假宠爱放飞自我的那段时光，其实仅仅是我的一点无关痛痒的反抗罢了。
　　我恨男人。
　　恨每一个强势的男人。
　　……

　　我在剧毒的作用下快速回顾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在我咽气的前一刻，新皇匆匆赶来，用力将我搂进怀里，卑微地恳求我不要离开他，不停地跟我认错。
　　他声嘶力竭，哭得那样狼狈。
　　还当着我的面，命人杀了他的宠妃。
　　我却无动于衷，连一句遗言也没有留给他。

　　我死后，新皇也被人杀了。但我不知道。

　　我的灵魂没有进入忘川，而是被一股强大的念力拉扯，飘飘忽忽来到了摄政王府。
　　我在这里见到一个眉眼冷峻的男子。
　　他静静坐在案前，垂眸凝视着我的画像，用手轻摩着画中的我，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纸上。
　　我听到他悔恨又委屈地自言自语:
　　“我以为，你自愿嫁的那个人会很好。可他还没有我好。我是不配，但他也不配。”
　　我瞧着这个人哭红了眼的样子，有些眼熟，便忍不住靠近去打量他几眼。
　　回忆了很久，我终于想起来对方是谁了。
　　——是那个曾被我狠狠羞辱、耍弄过的小将军啊。

　　.

　　那人叫沈牧星。
　　他是盛国公府的小公子。
　　他年少封将，是一个前途无量的人才。
　　他鲜衣怒马，相貌俊绝。每次他一出现在盛京城内，便能惹得一座座楼栏上红袖竞招。
　　总之，好多美丽的姑娘都心悦他。
　　但我没兴趣。
　　不巧的是，他本人又非常喜欢我。

　　遥想当年，那位青涩的少年郎红着脸向我表白，双眸写满了赤诚，只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献给我。
　　我却冷血地戏弄他:“你跪下给我磕一百个头，我便考虑一下。”
　　他好傻，竟真的朝我跪下，两手撑地，重重地往地上磕头。
　　待他磕完，人已经快晕了，却还执着地冲我说:“牧星想尚公主。”
　　我笑了笑，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上，不顾他头破血流，弯腰冷冷道:“喜欢我的人太多了，你又算什么呢。”
　　我甚至恶劣到命人剥了他的衣衫，让他赤着膀子狼狈离去，受尽了嘲笑。

　　如今再见到他，我竟没有一丝内疚。
　　只觉他好贱啊。
　　我都那样对他了，他还对我念念不忘。
　　他对着我的画像哭得那样心碎，这副模样看起来真不值钱。
　　我一点也瞧不起他。
　　我转身就想离开。

　　奈何沈牧星对我的执念太深，导致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制住，只能继续待在他身边，一刻也无法走开。
　　每天他去哪里，我就被他带到哪里。
　　这种被迫当跟屁虫的感觉真是太烦了。
　　而且沈牧星好啰嗦，每日都要对着我的画像交待他整天做了些什么，事无巨细地与我分享。每次他把所有的事说完了，都会统一来一句不变的结束语:“我好想你。”
　　我可不希望他每天这么想念我。
　　不过我并不着急投胎，跟他待一段时间也没什么。
　　我心里琢磨着，估计等沈牧星哪天对我的思念减淡了，我就可以远离他了。
　　但没想到，他对我的爱意一日比一日强烈。
　　我待在他身边，一待就是一生。
　　——他的一生。

　　我与沈牧星朝夕相对，片刻不离，慢慢知道了很多事。
　　原来当初被我羞辱拒绝后，他并没有死心放弃我。
　　为了配得上我，他常期离京在外，拼命挣军功，想靠自己获得一个尊贵的爵位，好与我相配。
　　可是没等到他带着赫赫战功归来，我便已经嫁给了别人。
　　后来，我那夫君谋逆做了皇帝，沈牧星竟也爱屋及乌，以一己之力劝说沈家改换立场，效忠新皇。
　　而新皇也对沈家格外优待，给予了足够的信任和重用。
　　可惜老盛国公过于忠烈，不齿于沈牧星叛主的行径，在短短一个月内便郁郁而亡。盛国公嫡长子袭爵之后，沈牧星也被新皇封为镇山侯，并赐下一座构筑辉煌的府邸。
　　从此，沈牧星一心一意效忠新皇，不曾有过二心。
　　直到那日，他得知了我的死讯。

　　知道我是被新皇宠妃毒杀于宫中，沈牧星怒得疯狂，竟从沈家夺了他兄长的大权，又集结了自己的兵力，在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他率兵攻入皇宫，当夜便取了新皇的性命。
　　一夕之间，江山再一次改朝换代。
　　沈牧星自封摄政王，又扶持昔日的魏氏皇子登临帝位，从此开启了他的权臣之路。
　　但我并没有因为他为我所做的这些而心动。
　　真正让我动心的，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

　　.

　　沈牧星表面上是一个心机深沉、杀伐果断的摄政王，背地里却是一个矜矜业业的养猫人。
　　我看见他收养了一只暴脾气的小野猫。
　　他每日都到固定的地点投放食物，等着小野猫饿了自己来吃。
　　我看得出，他明明很喜爱这只小野猫，却从未想过要把它关起来养，而是放纵它到处乱跑，等它在外面玩够了、玩饿了，自己跑回来。

　　有时小野猫在外面玩得忘了时辰，他也会耐心地等它回家，若等到很晚都看不到小野猫的影子，他就会出门去找，并学着小猫的语言不停地呼唤:“喵喵～咪咪～”
　　看着他“喵喵咪咪”的样子，我承认我当时笑了。

　　有一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小野猫迟迟没有归家，沈牧星担心它被雨困在外面回不来，便撑了伞去接它回家。
　　被找回来的小野猫滚得一身泥，全身毛毛都湿得一绺一绺的，难看死了。连我都觉得嫌弃，想让它离远点。
　　可沈牧星却把脏脏的小野猫抱进怀里，拢了拢衣襟为它避风挡寒。回到家中，他打来一大盆热水，亲手给小野猫洗了个澡，又用棉布为小野猫擦干身上的毛。
　　可那小野猫不识好歹，用爪子挠伤了他的手背。
　　他却只是浅浅一笑，摸了摸小野猫的脑袋，便温柔地将猫放下。
　　那只养不熟的小野猫，竟都不多看他一眼，就直接蹿出窗户跑了。
　　他也不追。

　　不知怎么，看着那只似我一般傲慢的小野猫，我忽然就有点心疼沈牧星。
　　于是，这天晚上，等到他睡着之后，我便入他梦中，在梦里亲他、吻他，邀他共赴巫山，极尽缱绻。
　　我生前未能回应他的心意，已是亏欠了他，而今进到他的梦里，算是作出一点补偿吧。
　　谁料，第二天一早，沈牧星便兴奋地展开我的画像，激动地问画中人:“你昨晚来见我了对不对？这是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公主，你今夜还会再来么？我今天会早点睡，去梦里等着你。求求你，一定要来。”
　　我:“……”
　　好吧，看在他这么可怜的份上。

　　一向睡眠极差的沈牧星，居然为了让自己顺利入睡，在屋里点了助眠香。
　　我望着被点燃的助眠香，微恼地摇了摇头。
　　如沈牧星所愿，在他睡着后，我又进到他的梦里，与他做了那件最亲密的事。
　　可我没有料到，这事开了头，便再也打不住了。

　　沈牧星这个家伙越来越贪心，不仅晚上想做梦，白天也想做梦。
　　为了更多地梦到我，他开始服用安神之物，整日整夜地沉睡，除了做梦什么也不想干，整个人颓废到了极点，身子也越来越差。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慌了。
　　我不敢再惯着他。
　　也不再入他梦中。
　　他却执迷不悟，以为是他睡得不够深、不够久，我才不愿意去梦里见他。

　　由于我很久都没有再出现在沈牧星的梦里，他竟索性将自己的意识溺存于脑海深处，不肯再苏醒过来。
　　摄政王府的人从宫里请来了御医为他诊治。御医对众人说，他不会再醒过来，可以开始筹备后事了。
　　我闻言怔住，久久不能接受这一事实。

　　在沈牧星断气的那一晚，我再次去他梦里，见了他最后一面。
　　我气愤地问他:“你这样犯傻，值得吗？”
　　他却仍对我笑得那样和煦，甘之如饴地回答我:“值得。”
　　那一刻，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真的会有人那么无怨无悔、终其一生地爱我。他甚至为了见我，连命都可以轻易舍弃。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够疯了，却没想到沈牧星比我更像疯子……

　　沈牧星英年早逝的消息传遍了整座皇城，引得无数人欢呼雀跃。

　　这些年来，我看着沈牧星做了好多惊天动地的事。
　　看他架空皇权，居于幕后操纵帝王为傀儡。
　　看他铲除异己，以雷霆手段整顿朝纲。
　　看他造福百姓，恩泽天下。
　　最终，却落得“一代奸臣”之名。
　　他死后，上至朝堂，下至市井，人人都在唾弃他。
　　所有人都记住他的奸恶，却无人记得他的好。
　　我替他感到不值。

　　沈牧星出殡那日，我本想送他一程，却被一阵风吹走了。
　　再次睁眼，我竟回到了我最熟悉的皇宫里。
　　宫里的一切都还是我十六岁时那样。
　　这时候，我母亲早就死了，父皇还活着。
　　我这才恍然意识到——
　　我，重生了。

　　重生到我拒绝沈牧星示爱的第二年。
　　也就是我出嫁的前一年。
　　按时间来看，我明年就要嫁到茯州去了。——嫁给茯幽王之子，顾随玉。
　　但既然已经重生，我势必要努力换个活法，断不能再走上辈子的路。
　　这一世，我不想麻木地混日子了。与其认命地走向毁灭，不如去毁灭别人。

　　我想做很多很多的事。
　　想学着好好爱一次。
　　也想，与男人们争一争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男人掌控我的命运。相反，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走向权力的顶端，从而掌控所有男人的生死。
　　我要改变我所痛恨的那个世界，将女人摆到一个受人尊重的地位。
　　也要让那些男人感受一下，我曾经是因何绝望，又因何不幸。

　　沈牧星将成为我最佳的利用对象。
　　我决定一边利用他，一边学着去爱他。

　　是的，沈牧星前世的深情并未让我爱上他。
　　我仅仅是对他有点心动，有点惋惜，也有点抱歉。
　　这份感情浅薄得很，称不上喜欢，更说不上是爱。
　　但对于沈牧星来说，哪怕是我利用他，他也会感到幸福吧？
　　毕竟他都可以傻到为了见我，让他自己死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