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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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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公元前492年:降吴
吴王夫差四年二月,公元前492年,寒冬未去。
二月飞雪,寒冰凌河,唯有血暖化了冰,在白山素野之间蜿蜒出一条殷红的血蛇。
自会稽奔逃而出的越王勾践,正带领着一支不足八百人的越军,一路收编残兵,向着西南越楚边境而去。
刀耕火种的蛮荒之地,东临浩瀚之海,南面毒瘴密林,北边早已被吴军严防死守,若不降吴,也唯有西边的楚国这一条出路了,但楚国早在数年前的柏举之战便被吴军打怕了,阖闾率伍子胥孙武攻城略地,破楚入郢,一时风头无两,若非其后秦国与越国的援兵共同助楚,且吴国国内突生异变,楚就此亡于世也未可知。
此刻的越国,似乎也只能谋求楚国的援手了。
可寄人篱下,屈居异国,又是否能让越国逃出生天呢,能够救国于危亡吗。交付出去的尊严,值不值得呢。走投无路之举,筹码尽失,哪还有挑三拣四的机会,这是一场无论如何都要付出昂贵代价的博弈。
选择不多,无论哪一个都似通往晦暗无光的未来,更何况,以目前血淋淋的现实,真的还有得选吗。
陷入苦思的勾践,似乎都未曾意识到这纷乱的思绪正悄然将他与他的战马紧紧缠绕,拉入犹疑的泥沼,阻滞着前行的速度。
突出重围的越国军士已是劳累不堪,即便未死于刀剑,也在奔波之中被饥饿与寒冷打倒。
勾践骑着白马在行军队伍之首徐徐而进,黑色的甲胄上布了许多破口,露出的白色底袍挂着一道道血斑。覆着落雪的长发凌乱不堪,鬓边结着汗霜,面颊瘦削,颧骨浮突,眼窝深陷,唇色干裂青白,而唯有锐利的目光似冲破绝望的死相,定定然盯着前方远道。
他眼见一路上军卒死伤无数,所经村寨百姓流离,十室九空,山野之间寂寂无声,鸟兽无踪,处处萧索,处处肃杀。
潺潺水声,隐隐入耳,勾践勒马,临溪驻足,回望身后残兵伤卒,一时悯然。身后的军卒也纷纷止步,缺水少食的他们实在难以撑持。
勾践传令众军卒就地修整,补给饮水。自己翻身下马,牵着随他出入生死的白马走到溪边卵石滩地。沾染泥泞的靴子与袍角浸入浅滩冰水,勾践俯身,将带着细碎刀伤结了暗红血痂的手没入水中,以掌作舀,捧起一汪,垂首饮罢,一时阴寒入髓。
泡软的血痂和着尘灰化在水中,冻裂的伤口再度洇出新鲜的血,直到勾践第七次捧起冰水时,才恍然反应过来,飘入掌中的缕缕血丝并非都是自己的,他顺着水流上游的方向骤然抬头,才惊觉一条殷红血河正肆意弥漫而来。
身后马蹄飞踏,铿然声撞入石壁,在溪谷间回荡不息。
“那是我越国将士们的鲜血!”
策马飞奔者转眼间已至勾践身后不远处,越军夹道之间,他已望见溪边远眺水面的越王缓缓立起身来。
勾践听到那嘶喊之声入耳,殷殷血色如在他眼眸中席卷起一场烈火,心中如胀如捶,可周身却又如坠寒窟,发冷的很。
“大王,那是我越国将士们的鲜血。”
越国上大夫范蠡下马屈膝跪于勾践身后,垂首轻声复言。
越王勾践凝身未动,唯幽谷凛风夹着血的咸腥扑在他的脸上,刺裂了他越发干涩的眼角。
“固城守军,恐已,保不住了。”
越国的有生力量,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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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昭告天下的国书是在越国的王殿之上成文的。
夫差打了个赌。
战胜越国,对他而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吴军势如破竹,越地已无完城——就好像越国难道有什么像样的城池似的。
这个赌,很有风险。他赌越国必定再无反击的实力,他赌列国皆不会助越攻吴,他赌楚国一定会拒绝越王的请求。
他赌,勾践,是一定会回来的。
声明也罢,威胁也罢,这道国书即刻传至周边诸国,并送镐京,呈周天子备录。
凡收留、帮助越王者,即视与吴为敌,与吴为战。凡拒绝、送返越王者,吴必重谢。
吴越的世仇,还轮不到别的国家指手画脚,横插一杠。
战局已是毫无挽回的余地了,他越王勾践若真为他的国着想,愿为他臣民的性命着想,就合该亲自来降。又或许,那个手段总是出其不意的男人,真想鱼死网破,背水一战,困兽突围,直至两败俱伤,宁死不屈。
越国的王都里,囚禁着他越国君臣的眷属,越国的土地上,流淌着生民滚滚无尽的血。
可吴国将士的血,也不该再流了。再强劲的弓弩,也会有疲敝的时候,再勇猛的军队,也是血肉之躯,需要卸甲还乡,休养生息。这场持续三年的缠斗,早已超出复仇的目的,甚至要被上升到以一世血战、开后代之安的长远战略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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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夫差已攻入我越国国都,杀入王城,登上越王王座。”
勾践抽出泛着寒芒的利剑,挑走了范蠡双手捧上的吴国国书,凌空攥入手中,如此用力,紧绷的血管筋脉如涌动青虬。
谁愿引火烧身,谁愿触怒正展锋芒的吴钩?
夫差认为诸国不会。
而勾践似乎在漫漫行军的路途上也开始犹豫,犹豫于诸国对弈间的反复无常,犹豫于未可预期的求援结果,犹豫于即使自己献出一切仍无可挽回自己的国,不过是在诸国之间闹出一场笑话。
他渐渐的也认为,诸国或许本就不会救他,若是要救,早在他被困会稽境难粮绝之时就会救了,何必等到今日。而他本也没有什么必要去求救了,越国死了那么多人,本就是他的罪,他连自己的国都保护不好,又有什么脸面让所有的越人去背负自己的错。
他当然可以不在乎再多死一人,可是血性终究抵不住无尽的屠戮,死一个,死一万个,直至越脉尽陨,都是打不住的事。他当然可以继续反抗,可多杀一名吴军,又能如何触痛吴国,让对方退兵呢。
夫差给出了他的条件。若他勾践诚心降服,便可饶他性命,保其宗庙殿宇,释放被俘的无辜百姓,停战退兵。
以他一人,去换回越国宗庙安存,换回休止兵戈的结果,换回越国军民不再遭受战争之苦,也算是一桩好买卖。
既入吴营,是生是死,另当别论。
但一向不驯,又怎会在一朝一夕间便改了脾性,“诚心降服”,帛卷之上的字迹,刺入双目,扎进心底,勾践哂笑,满腔愤懑。
“大王,当早做决断。”
范蠡的声音将勾践拉回不愿面对的现实之中。是何决断,君臣二人不言自明,只是未说开罢了,范蠡在给他的王一个主动的机会——甚至可以说是脸面,而勾践也在给自己一个坦然的机会——哪怕他的心里已经是山川震荡、浪涛澎湃。
战败这铁一样的事实,自夫椒之战始,就像紧扼他喉咙的手,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必须去战斗,以换取任何一丝一毫可能扭转哪怕一点一滴战局的希望。
“寡人走以后,埋藏兵甲,化军为民,放弃无畏的抵抗吧。”
勾践冷声而言,脸上再看不出情绪。
“寡人会给他夫差想要的诚意。”勾践回望王都的方向,“范蠡,寡人会在越王城等你。若寡人无法让夫差满意,必须要以死而......\"
“大王......”范蠡盯着勾践的脸急言打断。
“......谢罪,”勾践不顾范蠡的呼唤,继续道,“你我君臣,就此别过。”
“寡人请你,不要放弃越国的未来。”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