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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总是不合时宜 ...

  •   三六年过年的时候,方孟檀带着虞永芒从苏州去往杭州转火车北上,然而火车刚进南星桥就听闻武林门西大街被烧杀的消息。

      仿佛一夜之间,江浙古地四处都是哭号喊声,人间天堂成了炼狱。

      清泰门外,虞永芒躲在他的怀里看着疮痍的城市,火车停运,两张北上的车票成了废纸,方孟檀头一次尝到了比三牌楼更深切的绝望。

      这绝望不是自己的,是这座城的。他知道这一切只是开始,苏杭的日本人只会越来越多,死的平民百姓也会越来越多。他孤身一人并不要紧,偏偏还带着一个虞永芒。

      事到如今,天底下能让虞永芒平安长大的,似乎也就只有那个他不愿意提又忍不住想起的人。

      那段生活是暗无天日的,他们辗转去了杭城的乡下,因说得几句南京话,靠给一个徽州出身的老地主做短工过活。

      梭子山偏远多雨,方孟檀就在这里教虞永芒识字念书,他时常跟着管事走很远的山路去城里采买,然后观望一眼去北平的车票。

      等他攒够了钱,虞永芒也长大了一岁。次年秋天,车站沾了尘泥的破镜子前,他在匆忙的人群中看了模糊的自己一眼。

      曾经稚嫩白净的脸变得干瘦,拿笔写字的手布满了粗糙的划痕,连神情都变得麻木不仁。

      向北的列车滚滚驶过,落地在四九城的那一刻他无心去看陌生的风土人情,而是先租了间便宜的破屋落脚,紧接着就去街上找事情做。

      世道不太平,他找不到什么好的活,给饭店跑过堂,因为会说洋文在国小代过课,也拉着板车走街串巷送过菜,日子过得紧巴却从没亏待过虞永芒。

      他不止一次去国立北平大学找过虞涵越,可那里早被划成了禁区,被拿枪的人守着,先生和学生人去楼空。

      六格格知道他是来投奔亲戚的,晃着脑袋阴阳怪气道,“没根儿的书生都跑到西边啦!死在外头不会回来啦!北平也要打起来啦!”

      她是康熙爷和蒙古格格的后代,最瞧不起大清朝尾巴上的这帮子遇事就犯怂的软骨头。

      紫禁城破那一年,梨花胡同里的“皇亲国戚”跑的跑,死的死,就她撑着口气留了下来,古董字画都上交了才保住一条命。六格格没嫁人,往后四十年就守着老破屋捱日子。

      方孟檀明白六格格是个嘴巴不饶人实则心肠软的老太太,她租子收的少,虞永芒到了上学的年纪也是她拖了关系送进去的。

      他是知恩的人,所以从没计较过这些刻薄话。后来他仍然会时不时往城西边跑,春去秋来,又一年惨淡的春节过后,国立北平大学的牌子摘了,换成了黑墨书写的“国立北京大学”几个字。

      某日他向一个学生打听医学院的虞涵越,脸庞稚嫩的孩子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他突然有些局促,学生是个热心肠,他告诉方孟檀,现在的医学院是协和医学院和燕京大学的学生并过来的,从前的国立北平大学早在去年就迁去了西安,后来又去了汉中兰州,也改了名字,现在叫西北联大。

      至于从前北平大学那些学生都没再回来了。

      学生走了,方孟檀却在那儿站了很久,最后他不再指望,也不再耗费做工的时间去北京大学守着,只一心拉扯着虞永芒长大。

      十七到二十二,五年光景,他从苏州到杭州再到北平,虞园好像成了上辈子。

      方孟檀偶尔会在繁杂劳累的日子里攥着坪塘集市上买的玻璃领夹怀念以前,怀念何妈买的海棠糕,顾惠之拿给他的糖果和佛堂里只有两人静谧的下午。

      那时他喜欢借着狭小天井的光抄书,身后总是坐着安静的虞涵越。

      佛堂的下午过得很慢,落地的西洋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没有烧杀抢掠,没有筹谋算计,只有江南绵绵不尽的风雨和岁月。

      后来虞涵越吻了他,他惊吓过后来不及细想就匆忙逃离了虞园,固执地将一场荒唐当作是虞涵越的冒犯。

      在杭城乡下的日子里,他总是不受控地想起那双伤心的眼睛。

      从前他只有浅薄的认知,比如男人就该和女人在一起,这样才能有个孩子,有个家。

      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那是纨绔子弟或尝鲜或折辱的手段。齐桂香的死和三牌楼的遭遇让他本能地憎恶这套做派,将约定俗成的男女之情摆在了第一位,全然忽略了虞涵越是个怎样的人。

      虞涵越不是那样的。

      他不是虞涵伦那种视人命为草芥的纨绔,也不是虞致笃那样老派腐朽的顽石。

      虞涵越随和,优雅,见多识广,会给不起眼的小工一块昂贵的蛋糕,然后告诉他人与人是一样的,世上没有老爷夫人和奴仆丫鬟的分别,靠双手吃饭并不低人一等。

      带着红酒味道的吻或许真的只是出于赤诚的喜欢,只不过这份喜欢展现地有些不合时宜,等方孟檀真正想通已经是分别很久以后。

      可惜他已经不是从前了。

      /
      杨玉锦把餐厅挑在了裕民路的玉华台。

      她安排得很好,借着舅舅的势把虞涵越约出来,去长春堂挑了几味不痛不痒的草药,然后顺道吃顿晚饭聊聊天——她知道虞涵越虽然留过洋,但不喜欢吃寡淡无味的西餐,所以特地挑了这里。

      虞涵越回北平后仰仗了柏寻舟许多,所以不好拒绝这个合乎情理的请求,更没有让一个女孩这种局势下独自回家的道理。

      所以他跟在兴致冲冲的杨玉锦身后来到这家热闹的饭店,门口站着些西装革履的人,正大声用英文说着什么。

      他们手舞足蹈,丑陋滑稽,不断地夸赞着日统的英明。虞涵越知道这些人是投了日本的汉奸,杨玉锦也听懂了,她拉着变了脸色的虞涵越快步进去,等坐下后才松了一口气。

      “那些人的话,听了就过去。”杨玉锦劝他,“别惹事。”

      虞涵越阴沉着脸色没说话,他不是冲动的人,也知道动几个汉奸改变不了局势,他只是有些不甘,也为还躺在医院里的那几个人不值。

      “先吃饭吧。”杨玉锦显然不想浪费这场约会,想着虞涵越是苏州人口味淡,她低头翻了翻菜单,抬眼笑道,“海米豆腐怎么样?这家据说......”

      她突然止了声音,因为坐在对面的虞涵越显然没有听她说话,他像一尊僵硬的雕像般坐着,正死盯着一处,白炽灯光下,有水雾弥漫上了那双赤红的眼睛。

      杨玉锦从未见过虞涵越露出这样的表情,她甚至从未想象过虞涵越会哭,惊恐中她回身看去,只看见一个穿着马甲的侍应生进了后厨。紧接着,是虞涵越突然起身,匆匆撞开几个客人追过去的仓惶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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