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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经年空阳花焰 ...

  •   天黑了,那头老驴跑的精疲力竭,停在远山外的村落门口,板车上只有零碎的物件,几乎是老汉全部的家当。

      “后生,我儿子家就在前头,我得投奔他们。”

      老汉跳下了车,架起水烟锅子,咳嗽了两声,“山匪是东边来的,估摸早就盯上了何园顾园,你快带着孩子往西边逃吧,别回来了。”

      方孟檀看着黑漆漆的山坳,脸上身上覆满了灰土,怀里的虞永芒哭得倦了,睁着一双通红的眼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能紧紧抓着衣领,轻轻抽泣。

      乱世当头,能有人好心捎上一程,却不会有人捎一辈子,从盘门外被日军划出租界开始,这座千年城池早已疮痍不堪,就算是虞园也不得提着脑袋过日子。

      因惧而生乱,人人都想活,有几杆子刀枪的土匪更坐不住。

      方孟檀抱着虞永芒下了车,问道,“老丈知道从这儿怎么去城里吗?”

      “城里?”老汉看了他一眼,不可置信似的,“那你得走好长一段去南边路上,官老爷家有马车的,看能不能带上一程。”

      方孟檀不熟悉坪塘,更不知道顾惠之,王茜俭是死是活。顾园不能回去,他只能回苏州找虞致笃,可他不能在黑漆漆的夜里带着虞永芒走山路。

      方孟檀从衣兜里掏出剩下的一些钱递给老者,“天黑了,我现在去也不方便,我妹妹年纪又小,能不能劳驾您收留一晚,我明天带她走。”

      “后生,可不能在外头露财,藏好了。”老汉叹了口气,没接那张皱巴巴的钞票,“跟我走吧。”

      方孟檀又道了声谢,早年跟着孟廉逃难的路上什么都经历过,他吃得苦,也不怕苦。所以当老汉的儿子,一个淳朴的庄稼汉把他们带到铺了干草的驴棚时,他平淡地道了谢,又给虞永芒向那个木讷的小媳妇讨了碗粥和一块粗面饼。

      干草堆里,方孟檀解了自己的夹袄铺在上头,把虞永芒那身呢子大衣反过来盖在了她身上,低声哄道,“睡吧。”

      虞永芒眨了眨眼睛,她盯着不远处那只嶙峋的老驴,嘴巴歪着,他正“嘎吱嘎吱”地嚼着干草,瞳仁黑漆漆的一片,望过来时有些滑稽,又有些冷漠。

      这里没有家里的牛奶糖果,气息干燥陌生,夹杂着牲畜的味道。

      她抓紧了方孟檀仅剩的白褂,把脑袋往里面缩了缩,“孟檀,我要娘。”

      “先睡,明天咱们回去找娘。”方孟檀将她抱紧,其实他也说不准将来要如何,虞永芒得了这句话,终于安静地睡了过去。而方孟檀被寒冷驱使,几乎是本能地睁着眼看着破旧砖墙外的一点星光。

      天际变成淡蓝色,紧接着是金色,干冷的风吹进了麦田。

      方孟檀走出低矮的驴棚,他把屋檐下堆积的柴火劈了,挑了水,往木门缝里塞了两块钱,而后望着田那头往南的路。

      片刻后,他回到那片干草堆上,抱起了还在熟睡的虞永芒,在清晨离开了这座不知道还能安静多久的小村。

      /
      从坪塘到城里须得一天的脚程,路上行人匆匆,鲜少有愿意停下的,方孟檀最终借口进城探亲坐上了一辆运茶叶的马车。

      赶车人满脸不情愿,却奈何不了那五角钱的车费,方孟檀问了一句坪塘如何,只换了个没好气。

      “死了。”赶车人擦了把汗,“那帮强盗搜刮了好几户大茶商,烧了个精光,下一次就轮到咱们这些小的了!”

      方孟檀只能不再搭腔,等下晚时,马车才进了姑苏城,他带着虞永芒下了车站在街角,这个熟悉的地方却仿佛在短短几日内变得无比陌生。

      阊门横街上有虞氏的百货楼,是从前虞永承最喜欢搜刮的地方,现如今二层窗口挂上了一面旗帜,白底红日,飘飘悠悠地晃着眼睛。门扉边竖上木牌,刻上了冈田的字样。

      穿着窄边和服的女子迈着小步从里面走出,几个绿衣的官兵站在一边,刺得人眼睛生疼。

      “娘说他们是强盗。”虞永芒突然道。

      方孟檀捂住了她的嘴巴,“不能在外面说。”

      虞永芒从没见过方孟檀露出这样的神色,她抖了一下,随即缓缓地点了点头。

      方孟檀心事重重地往麒麟河走,顾惠之离开虞园的原因已经分明,虞家投了敌,成了人人喊打的汉奸走狗。

      过了十悔桥,虞园如往常一般静静伫立在风水极佳的河畔,而这间庞然大物前不知几时撤掉了灯笼,转而架起了电灯,亮的刺眼。

      方孟檀几乎是一下子就顿住了脚步,他抱着虞永芒躲进对街巷子的阴影,然后看见那扇乌门从里头打开,走出两个人来。

      军用的小汽车停在抱鼓石前,虞致笃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虞涵承,曾经不可一世的虞老爷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双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日本军官从虞家大门走出来,就好像他才是这座老宅的主人。

      方孟檀猜测这就是那位“冈田”,而虞致笃似乎已经对这种鸠占鹊巢的行为予以默认。

      虞致笃和冈田宪次郎聊了两句,而后那辆军用轿车打开了门,缓缓驶离了麒麟河。

      方孟檀很想带着虞永芒走上前去,虞家人一定还不知道坪塘镇的事情,又或者他们知道,却没有办法分心去管。

      虞致笃进了家宅,而虞涵承还站在原地,他好像长大了一些,眉目有了浓浓的颓丧气,接着,他点起了一支烟。

      “你在这儿不要乱跑,我去找你哥哥。”

      方孟檀不敢让虞永芒靠近虞园,找了个箩筐将人罩住了。他摸不准现如今姑苏城是个什么情状,虞致笃是不可信的,虞涵古已经分家,虞涵伦他更不敢靠近,能依靠的似乎也只剩下了虞涵承。

      他小心地走到大门边,猫着身子朝着背对他的虞涵承丢了一颗石子儿。

      一双疲惫的眼睛朝他看过来,紧接着,那支点燃的香烟落在了地上,火星子灭了,方孟檀听见了屋内有人用日本语问了一句什么,他浑身都吓得僵硬了。

      虞涵承看了他一眼,轻笑着回头说了一句日文,那动静小下去,似乎是巡逻的人离开了。

      “去佛堂后院等我。”虞涵承走近了两步,小声吩咐,而后头也不回地进了虞园大门。

      佛堂和三院间有座矮门,原本是短工走的地方,这里没有装上电灯,一切都黑漆漆的,坪塘镇的事方孟檀开不了口,他近乎是焦躁地等着虞涵承。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虞涵承的脸探出来,扔了一只皮包,在他开口前先截断了话头。

      “里头是钱,也别留在坪塘,去北平找我哥哥或者回你老家南京,这里守不住的。”

      他脸色青白,像是终于能喘上一口气,“好好照顾我娘和妹妹,别回来了。”

      “什么?!”

      “二哥没了。”虞涵承流下泪来,“家里下一个是谁,都说不准。”

      方孟檀站在黑暗里,他像是被落下的巨石砸中,呆愣地看着虞涵承。虞涵古死了,死在谁的刀下不言而喻,他在震怒中猛然回了神,“你现在跟我走,咱们离开苏州。”

      “不,不可能的。”虞涵承通红着眼睛,“日本人杀二哥就是为了要挟爹,我如果跑了整个家都完了,我不怕,但是妹妹和娘亲求求你......”

      虞涵承跪了下来,他不再是那个有几分傲气骄矜的六少爷,他跪在方孟檀面前,“你照顾好她们。”

      四周安安静静,没有白幡没有哀乐和哭声,虞涵古的死在这个家没有任何波澜,又或者,那些人不允许他们发出哀痛的声音。

      “好。”方孟檀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他突然也很想哭,不是为了虞涵古,也不是为了旁的什么,他就想哭一场,虞涵承已经爬了起来。

      “我不能在这儿呆太久,三院和二院都有日本兵守着,你快走吧。”

      曾经不可一世的六少爷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接着他匆匆合上了那扇小门,方孟檀站着,仿佛一夕之间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抽离,彻底消散在这座宅院门口。

      他没有说出坪塘镇闹匪,顾惠之生死不明,而是忍下眼泪跑回十悔桥头找到虞永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麒麟河。

      这座老城里的人都不知道前路如何,离开虞园后,方孟檀在姑苏打听了一天坪塘的消息,无一不是那里已被山匪洗劫一空,他去警局想见一眼漆宝益报案,却被当作傻子赶了出来。

      1936年年关,方孟檀心灰意冷,他靠虞涵承给的钱给虞永芒买了一身暖和朴素的新衣和两张北上的车票。

      车站里,虞永芒拆了一颗糖果舔了一口,甜丝丝的,这是在坪塘镇剩下的最后一颗。她小心地将糖果重新裹进糖纸塞进贴身的兜里,一会儿又拿了出来,扬手喂给了在人潮中紧紧抱着她的方孟檀。

      “甜的。”小姑娘笑了,方孟檀鼻头发酸,嘴里只有苦味。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藏住了发红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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