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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周枫杨(9) ...

  •   熄灯后,过了很久,我才勉强入眠。

      梦里又见到了母亲。

      我回到了小时候,牵着她的手,走在田间小路上。她穿着白底碎花衬衣,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根辫子。

      她依旧那么瘦,袖管空空荡荡,手腕比我的还细。

      “妈。”我仰着脑袋喊她。

      她低下头,阳光在她头顶,明亮得有些刺眼。

      她的脸很模糊,时而像她年轻时的样子,时而又变成了向榆。

      我从梦中惊醒,黑暗中,恍惚想起一件往事——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因为一次工程事故去世了。那时我妈还年轻,长相也不错,许多亲戚都劝她改嫁。她怕我受委屈,一直没同意。

      后来,我上了初中,有人给她介绍了隔壁村的一个男人,姓张,听说是个木匠,手艺很不错。

      他们相处了一段日子,对彼此的印象都挺好。

      有次,他们带我去县城玩了一天。晚上吃饭时,我妈旁敲侧击地问我:“你觉得张叔人怎么样?”

      我说:“他很像爸爸,但他不是爸爸。”

      那一刻,我看到她眼里的光熄了。

      一旁的张叔很尴尬,讪笑道:“我说怎么跟这孩子这么投缘呢,原来我跟他爸长得像啊。”

      那顿饭后,两人都有些心灰意冷,最后这事也没成。听说后来张叔结了婚,我妈也断了找对象的念头。

      我现在才知道,那句话深深伤到了两个人。

      时隔多年,在这个深夜,这把回旋镖又插在了我心上。

      只有亲身体会过,才知道伤口有多疼。

      --

      虽然第一次约会不欢而散,但我并没有灰心。看向榆后来的反应,她似乎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这个夏天燥热又漫长,我们又出去玩了几次,项目都由她安排,打电玩,看话剧,听演唱会,露营,蹦极……

      对我来说,这些体验新奇又有趣,跟以前那种单调乏味的生活相比,简直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只是,即使在我最开心的时候,心头也始终有一团乌云挥之不去。

      我总是忍不住想,她带我去的地方,是不是以前也跟成柏去过?

      她是真心想跟我约会,还是为了故地重游、睹物思人?

      有时,她在看着我的时候,会怔怔失神,眼眸黯然无光,仿佛笼罩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雾。

      那里是不是藏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让我痛苦又疲惫。

      但在她面前,我从未流露出分毫。我努力做到心无旁骛,陪她玩,逗她笑,尽职尽责地扮演好一个替身的角色。

      有时她也会好奇,问我:“你怎么对什么都感兴趣?上次带你去的那个livehouse,演出的乐队你都没听过,结果蹦得比我还欢。”

      想起那次的经历,我忍不住发笑:“那是我第一次去,感觉好有意思。”

      她单手托腮看着我,眉眼认真,“你好像很容易满足。”

      我想了想,“也许是因为经历得少,拥有的也少,所以,只要一点点快乐就足够了。”

      “那你的快乐阈值好低。”她若有所思,“不像我,已经很久没有发自内心地快乐过了。”

      我刚想安慰,又听见她补了一句:“也不像成柏。他喜欢玩,也会玩,所以眼光高,对好多事都不感兴趣。”

      我一时无言。

      又是成柏。

      我不介意听到他的名字,毕竟他也是我的朋友,是我尊敬且怀念的班长。

      但是,能不能不要总是拿我和他比?

      她大概是察觉到我的不悦,及时换了个话题:“对了,你去过酒吧吗?晚上我带你去。”

      我的心情一下子由阴转晴。

      “要不这次我来选地方吧?”我提议道,还瞎编了个理由,“我朋友给我推荐了一家,说是新开的,环境很好,离你家也挺近。”

      她同意了。

      趁着她上洗手间的工夫,我在手机上疯狂搜索附近的酒吧——新开的,环境好,口碑也要好……

      晚上,当我们走进这家酒吧时,她环顾四周,对我“朋友”的推荐很满意——装修有格调,音乐有品位,客人也不多,正适合我们安安静静地喝喝酒,聊聊天。

      而最令我满意的是,这家店刚开业半年。

      这里的一切,都与成柏无关。

      可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酒至微醺,她醉眼朦胧地看着我,唇角微弯,似笑非笑。

      她叫来服务员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两排装满酒的小杯子端上桌,总共十二杯。

      “试试。”她怂恿我。

      我拿起一杯,小口啜饮。入口只觉得清冽,液体顺着舌根流淌,下一秒,喉咙突然袭来一阵辛辣的刺激。

      我猛咳几声,“这……咳咳,这什么酒?”

      “伏特加,好喝吗?”

      我摇摇头,一脸抗拒。

      她举起一杯酒,盯着那透明的液体,目光迷离,幽幽道:“这是成柏最喜欢喝的酒,可惜,他很少有机会喝。”

      我面无表情,一颗心却慢慢下沉。

      我说:“我们有规定,在外面喝酒要报备,他大概是嫌麻烦吧。”

      “那你呢?这是第二次陪我喝酒了吧?”

      “舍命陪君子呗。”

      “喝个酒而已,不需要你舍命。”她笑着,眼尾上翘,弯成一个迷人的小勾子,“就陪我玩个游戏吧。”

      我暗暗松了口气。只要不聊成柏,让我做什么都行。

      “行啊,你想玩什么?”

      “真心话。”

      我接话:“和大冒险?”

      “不,就叫真心话。”她把酒杯推到我面前,“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答不出来,就喝杯酒。”

      我琢磨了一下,“问题难吗?”

      “你肯定能回答,就看你想不想了。”

      “我能问你吗?”

      “当然,咱们轮着来。”

      我点头应允。

      幽暗的灯光下,她看着我的眼睛,久久,眼底浮起一抹微醺的笑意。

      “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喜欢我?”

      她没有问我喜欢不喜欢她,而是直接问为什么,反倒显得坦诚了许多。

      起码她没有装傻。

      我回忆起初次见面的情景,如实说:“那天你在山脚下等车,我开车经过,无意间看到了你。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很、很……”我词汇贫乏,找了半天的词,依旧不能准确地形容她,“总之,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

      她追问:“什么气质?”

      “我说不上来。你给我的感觉就像一部老港片的女主,那个叫什么、什么……”我努力回忆,终于想起来了,“如花!”

      她眉头一拧,怒目圆瞪,酒杯“啪”地一下拍在桌上。

      “你才像如花!”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联想到的如花,莫非是那个满脸胡茬、打扮得花枝招展、抠鼻孔大汉的形象?

      我哭笑不得,跟她解释:“有部电影叫《胭脂扣》你看过吗?梅艳芳演的角色就叫如花,是个女鬼。”

      “噢……”她恍然大悟,脸色终于好转,但仍有不解:“我长得也不像她啊。”

      “不是长相,是气质。”

      “女鬼的气质啊?”她眼睛一瞪,又要喷火。

      冒着被揍的风险,我硬着头皮点点头。

      “那天你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流落在人间的女鬼,四处游荡,失魂落魄,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那时候我就在想……”我顿了顿,抬眼望着她,“如花在找她的十二少,你呢?你在找什么?”

      她愣怔了好一会儿,忽地扯了下唇,笑容有几分苦涩。

      “你说得挺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只剩下一缕魂儿,在这世上飘来飘去。”她重新看向我,戏谑地笑,“原来你喜欢这种啊?”

      “你身上的那种……”我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一个准确的词,“破碎感,很吸引我。”

      她笑笑,不置可否。

      “该你问了。”

      我凝望着她的眼睛,单刀直入:“你喜欢我吗?”

      她垂下眼帘,静默片刻,低声说:“我不知道,要不我直接喝酒吧。”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被烈酒呛到,忍不住皱紧眉头,咳了好半天。

      我递上纸巾,“看吧,不是所有他喜欢的东西,都适合你。”

      她缓了缓呼吸,没说话。

      我提醒她:“该你了。”

      再次看向我时,她眸光湿润,眼底似乎有泪。

      “我想知道,”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成柏出事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我呼吸一滞,心脏倏地揪疼。

      那天的火光、浓烟、哭喊,还有成柏上楼前,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如走马灯般在我的眼前不断回放。

      我垂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沉默良久,我端起一杯酒,哑声道:“我直接喝吧。”

      手腕突然被她摁住。

      我第一次发现,她的力气那么大,纤细的手指骨节凸起,箍得我生疼。

      我蓦地抬头,迎上她那双哀伤的、盈满了泪的眼睛。

      她几乎是在恳求:“那天你们一起出的任务,他一定跟你说过些什么,对不对?”

      我呼吸沉重,声音低哑:“他当时只是在布置任务……说了什么,跟你无关。”

      “他的一切,都跟我有关。”她语气坚定。

      我拗不过她,只能再一次撕开伤口。

      “那天,我想跟他一起上楼,检查煤气泄漏情况。他对我说,‘你留下’。再没有了。”

      她喃喃地重复道:“你留下?”

      “对。”我低下头,惭愧难当。

      他把我留在了人间,只身一人去了烈火焚身的地狱。

      她的眼泪滚落下来,“啪嗒”一下砸在桌上。

      我端起酒杯,仰头饮尽,任由烈酒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仿佛这样才能缓解心头的疼痛。

      过了许久,她抹掉眼泪,说话带着重重的鼻音:“谢谢,该你了。”

      我试图换个轻松的话题,好让她暂时放下压在心头的沉重往事。

      “能不能跟我聊聊你的事,比如你爸妈,你成长的地方,你的学生时期,留学的经历,什么都行。”

      她轻笑一声,“这有什么好聊的?”

      “我想多了解你一些。”

      “好吧,让我想想。”她向后一靠,仰头望着顶灯。幽暗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她脸色惨淡,眼神渐渐恍惚。

      许久,她轻声开口:“高三的时候,我来这里参加自主招生考试,就住在大学对面那家酒店。考试那天特别倒霉,酒店的电梯居然坏了,停在了两层楼中间,门也打不开,我和其他几个考生都被关在了里面。”

      “值班经理联系了维修工,但他住得远,要半个小时才能赶到。当时,离开考时间不到四十分钟,我们急得都快哭了。”

      “情急之下,有人打了119。不到五分钟,消防员就赶到了,从上面一层把电梯门撬开,把我们一个个拉了出去。”

      我隐约猜到了剧情的走向,却还得配合着当一个好听众。

      “然后呢?”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成柏。”她依旧望着顶灯,脸上浮起微笑,“他穿着橙色的救援服,趴在地上,向我伸出手。”

      “你知道,心动是什么感觉吗?”

      我沉默。

      我当然知道,不然也不会坐在这里。

      “后来呢?你考试赶上了吗?”

      她点点头,“赶上了,而且发挥得还不错。”

      “那就好。”

      我以为这个故事到此结束,但她还沉浸在回忆里不肯出来。

      她惆怅地叹了口气,继续说:“只可惜,那天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留下他的联系方式,只知道他是附近消防站的。”

      “他的队友喊了他一声,‘成柏’。”

      成柏,成柏,她念这个名字的时候,嘴角总会微微翘起,脸上漾起温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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