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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番外2:向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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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一夜没睡,给大洋彼岸的佐伊打了个电话,简单地解释了情况,并拜托她去一趟墨西哥,找到那个女巫。
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你要我去找她买许愿骨?”
“对。”我语气急切,“你告诉她,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请她把许愿骨给我,不管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知不知道,这无异于杀人?”
电话这头,我死死咬着嘴唇,眼睛红得可怕。
“对不起。”我忍住眼泪,乞求道,“我只想救回我的爱人。”
我知道佐伊一定是对我卑劣自私的想法失望至极,我甚至联系好了旅行社,准备亲自去一趟墨西哥。
可是,还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收到了一份国际快递。
打开盒子,一枚纤长的许愿骨掉落下来,带出一缕异香。
同时掉落的,还有张纸条,上面有一行笨拙的中文字迹:榆,我希望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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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酒店搬到了一栋公寓楼,离周枫杨所在的消防站不远。我站在落地窗前,举起望远镜,眺望那片熟悉的训练场。
曾经,我的望远镜只追随着成柏的身影,而现在,我在搜寻他留在人间的影子。
找到了。他正在攀爬消防梯。他的背影,他的身姿,还有爬梯时矫健的身手,几乎就是成柏的翻版。
我与成柏谈了四年,很清楚消防员的作息和休假规定。
于是,在这个周末,我翻找出以前买的一枚戒指,咬着牙硬生生地套在了食指上。
我拍下照片发给他,他几乎是秒回。
像一条迫不及待上钩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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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相处的过程中,我也犹豫过,觉得自己心思太阴暗,做法太残忍,但是内心又舍不得这个唯一能救回成柏的机会。
我处在激烈的内心挣扎中,心思变幻莫测,对他的态度也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有时候,看着他真诚的眼睛,我安慰自己,把他当一个普通朋友也是好的,至少还能跟他一起追忆成柏。
这三年里,我无法跟任何人提起成柏。跟父母说,他们只会长吁短叹,哀叹他命苦,然后拐弯抹角地劝我找对象。跟成柏的父母说,无异于一次次揭开伤疤,我于心不忍。
我一向心软向善,唯独对他格外残忍。
有次,我狠下心来,借着酒意说了许多伤人的话,而他也被我彻底伤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过我。
但是后来,公寓里出了事,我急匆匆跑出门,又在电梯门口撞上他。
他穿着一身橙色救援服,身姿英挺,气质卓然。大概是跟队友在一起,他整个人比较松弛,笑容还带几分痞气,是我以前很少见过的样子。
那一刻,我分明听到了自己心动的声音。
从医院出来,我努力平复着怦乱的心跳,告诉自己,成柏第一次救我出电梯时,也是穿着这身衣服。
让我心动的,始终是初见时的成柏,不是他。
我又跟他恢复了往来。与他约会、逛街、做饭,像普通情侣一样生活。
他也越来越像成柏,以前不喜欢的口味,现在都愿意尝试。不感兴趣的电影,也会硬着头皮看完。
我知道他是在刻意模仿,带着几分卑微的讨好。
有时我也想过,不如就把他当做成柏,不要去尝试那个危险又不靠谱的计划。
可是,人不能在谎言中活一辈子。我不愿意,他也做不到。
最后,他终于如我所愿,在那个初雪的夜晚,用许愿骨献祭了自己。
原来,世上真的有这么傻的人。
回顾这三年,这场下在我心里的大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我与真实的世界隔绝开来。
只有他,穿越重重雨幕,来到我身边,为我撑起一把伞。
我却告诉他,伞下也是一生的潮湿,我只想要这场大雨停下。
他笑了笑,说,好啊。如果这样能让你开心一点,我愿意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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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把许愿骨留在他的墓前。离开墓园时,已是暮色深沉,末班车早就走了。
山脚下空空荡荡,没有车,也没有人。
天色越来越暗,我沿着山路往回走,脚步无声无息,像一个孤魂野鬼。
我没来由地想,如果这时候他开车经过,肯定会吓一大跳。
一想到他受惊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笑得泪眼朦胧,连路都看不清。
到时候,他还会好心载我一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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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我和成柏开车去了临水县,吃了顿简餐后,又沿着崎岖的山路行驶了两个多小时,一路上我冲下车吐了两回,到最后已经是身心俱疲。
成柏一边轻抚着我的后背,一边懊悔:“早知道中午就不吃那么辣了。”
“你才知道啊?”我捂着胸口,幽幽地斜了他一眼。
我们重新上车,他帮我系好安全带,郑重承诺:“以后你监督我,再吃辣的我就是狗。”
我摸摸他的脑袋,笑容虚弱:“好啦,赶紧开车吧,旺财。”
终于找到这个叫虎头岭的小村子。村口有几个闲聊的老人,远远地就开始打量起我们。
我们下车说明了来意,一个老头招招手,把我们带到了村委会。
简陋的办公室里坐了个中年男人。他抬眼见到成柏,“欸”了一声,笑盈盈地起身相迎。走近时忽然又愣住了,盯着成柏的脸左瞧右瞧,似乎有些困惑。
“你是不是羊崽啊?”他凑得更近了,还从胸前的兜里掏出了眼镜戴上。
成柏笑了笑,向他伸出手,“我不是什么羊崽。我叫成柏,您怎么称呼?”
带我们来的老头介绍道:“这是王主任,你们有什么事找他就行。”
王主任伸手跟成柏握了握,视线依旧停留在他的脸上,感叹道:“哎呀,你跟羊崽长得可真像,我差点就认错了。”
老头附和道:“像吧?刚刚我们几个也在说呢,还以为是羊崽回来了,还带回这么漂亮的媳妇。但是一听声音呢,又不太像。”
我心里已猜到了八.九分,却佯装不知:“这个羊崽是谁啊?”
老头说:“就是你们要找到人啊,大名叫周枫杨。这娃娃从小长得黑黑瘦瘦的,我们都叫他羊崽,贱名好养活嘛。”
王主任把眼镜摘下,沉重地叹了口气,“可惜啊,年纪轻轻的,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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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主任的带路下,我们去了周枫杨的家。他家门口有棵高大的树,树冠开阔,枝繁叶茂,绿荫遮阳。
我仰头细看,树枝上还垂下了一串串果穗,像是绿色的流苏。
“这是什么树?”我随口一问。
头顶传来成柏低沉的声音:“枫杨。”
我的心一颤,慌乱的眼神差点泄漏了心事。
这一路,我屡次听到这个名字,内心都平静无波。唯独这次,却像是被人当场抓包,莫名心虚起来。
也许是因为,这一刻,我正好在想他。
“这树就叫枫杨。”成柏跟我解释,“路边到处都是,我们消防站里就有一棵。”
“是吗?”我笑了笑,“以前没有留意过。”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盖起了二层小楼,唯独周枫杨家只有一层,红砖墙面都风化褪色了,木板门被一条生锈的铁链拴住,窗户已经破烂不堪。从窗外望进去,屋里的陈设也极其简陋,墙角挂着蜘蛛网,家具和地面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凋零颓败的气息。
王主任唏嘘道:“他家早就没人住了,早年他爸出事故死了,他妈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眼看孩子要成年了,还没来得及享福呢,人就得了癌,没多久也死了。那孩子也真是可怜,唉……我记得上次见他,还是给他妈办丧事那天吧,得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成柏脸色凝重,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亲戚吗?”
王主任摇摇头,肯定地说:“没了,都没了,他爷爷奶奶也都死了,又没有什么兄弟姐妹,现在是彻底断了香火了。”
“那有没有什么表亲、堂亲呢?”
王主任想了想,语气有些犹疑:“这个……我得回去查一下族谱。不过说实话,他家人丁一直不旺,就算有什么远房亲戚,估计也没怎么来往。我记得他妈办丧事那天,来吃席的都是村里人,没见到什么外人。”
说话间,成柏身后突然站了个男人,眼歪嘴斜,脸上带着痴痴的笑,看起来有点疯疯癫癫。
我拽了下成柏的胳膊,提醒他往后看。
成柏一回头,那男人笑得更夸张了,说话还有些大舌头:“羊崽,你、你回来了?”
成柏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
还没说完,又被他抢断:“这是你、你媳妇儿啊?”他指着我,“你、你啥时候结的婚呐?”
成柏察觉到我的害怕,伸手把我搂住,也不跟他解释了,大大方方地说:“是我媳妇儿,还没结呢,打算年底办婚礼。”
“你、你小子好福气啊。”他傻笑着,推了下他的肩,还欲说些什么,被王主任打断了:“好啦好啦,羊崽还要去山上,你先回去吧。”
男人看了看成柏,又看看我,最后依依不舍地走了。
王主任说:“这个娃娃也可怜,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后来人就傻了,村里都叫他羊癫子。”
成柏望着他的背影,自语道:“我觉得他还挺友善的。”
“是啊,虽然是个傻子,但性格挺好的,也没干过坏事。以前,其他人欺负羊崽的时候,他还来帮他打架呢。村里那么多娃娃,就属他对羊崽最好。”
我忍不住问:“其他人为什么要欺负他?”
王主任叹了口气:“在农村,孤儿寡母最容易受欺负,你们城里来的娃娃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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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主任带我们进了山,沿着被杂草和荆棘淹没的小路走了十几分钟,终于找到两座荒凉的坟冢。
坟前长满了荒草,许久没人来清理过了。
成柏脱下外套,挂在旁边的树枝上,挽起袖子,开始认真地拔草。
他的背影看上去格外沉重。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他的队友死了,他作为班长,于心有愧。
而此刻,我的内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
我跪在坟前,凝望着这两块墓碑,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面对周枫杨的父母,我知道自己无论怎么道歉、忏悔、乞求原谅,都无济于事。
我注定会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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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时,天已经全黑了,我们决定第二天再返程,今晚就在王主任家留宿。
夜里睡得很不安稳,梦境混乱又压抑,无数张脸幻化不定,最后,世界彻底变黑,只剩下一个女人。她神色哀伤,泪水涟涟,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清晰地听到她说:“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孩子?为什么?”
我猛然从梦中惊醒,吃力地睁开眼,窗外已透出朦胧的天光。成柏睡在我身侧,迷迷糊糊地把我搂紧,含混地问:“怎么了?”
“我做噩梦了。”我急促地喘着气,平复着激烈的心跳。
“唔……什么梦?”
我在他怀里仰起头,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嗫嚅道:“成柏,你杀过人吗?”
成柏似乎清醒了些,轻笑一声,“我只会救人。”
“我梦到我杀人了。”
“傻瓜。”他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脸颊,“只是一个梦。”
我也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梦。
上午,王主任把族谱从头到尾查了一遍,给了我们一个确定的答案:与周枫杨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已经离世。
他与人世间的联系,已经彻底断了。
一阵酸楚涌心头,我借故找东西躲进里屋,一关上门,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临行前,我们又去了一趟周枫杨家,望着那栋破败的平房,怔怔失神。
起风了,有什么东西在我头顶蹭了蹭。我抬起头,看见一串串果穗随风轻舞,树叶簌簌作响。
我踮起脚尖,摘下头顶的那串果穗。
古有折柳相送,如今,这串果穗就当是最后的告别吧。
再见了,枫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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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车离开了村子。山路崎岖不平,车身一颠一颠,后视镜下,那串果穗也在摇摇晃晃。
望着这串穗子,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从来没有喊过他的名字。
跟他相处时,我的潜意识拒绝承认他跟成柏不是一个人。而在他死后,我因为内疚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更不敢提起他的名字。
“周枫杨。”
我这么想着,居然下意识说出了口。
车子又是一颠。
成柏望向我,目光有几分惊讶:“什么?”
我回过神来,迅速找补道:“没事,我就是想问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成柏收回视线,继续望着前方,想了很久,才淡淡地说:“他啊,像个小孩子。”
我忍不住笑了,“还说别人,你不也一样。”
“我比他成熟点吧。他像小学生,我像初中生。”
我调侃道:“你俩是半斤八两。”
安静了会儿,他又问:“怎么突然提到他?”
我心虚地解释:“我就是突然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喊过这个名字。周枫杨,这三个字念起来还挺好听的。”
“你有。”成柏依旧目视前方,侧脸的线条如起伏的山峦,“你喊过这个名字,从梦里醒来的时候。”
仿佛一脚踩空,我的心脏瞬间停跳,呼吸也乱了。
我扭头望着窗外,竭力使声音保持平静:“是么?可能是昨天太累了,我做了个噩梦,迷迷糊糊的,记不清了。”
成柏腾出一只手,伸过来,捏了捏我的脸。
粗粝的指腹蹭在脸上,带来磨砂般的触感,让我慌乱的心跳奇异地平静下来。
“这几天辛苦了,向榆。谢谢你陪我来这里。”
他的手揪了揪我的耳朵,又捋了捋我的头发,像窗外吹来的调皮的风。
我把他的手捉下来,裹在掌心里,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
山风吹乱了我的发,迷乱了我的视线。恍惚中,两张侧脸重叠在了一起。
我的声音也被风送到他的耳畔——
“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