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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难逃旧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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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菜场更热闹的地方了,无论是谁走入了这里,都会立刻忘却一切寂寞的,甚至,反而会希望自己躲入深山之中,与这恼人的喧哗就此隔绝。
没走几步,便能看见四五个人围在一个小摊子前,抡着胳膊比画着,为一两文钱讨价还价;或者是立在肉摊边的孩子,突然被母亲拉走时,扯着嗓子绝望地哭叫起来。
空气倒是流通的,可不知为何总让人觉着闷得紧,也许是鸡鸭的腥臊太过浓烈,也许是不管如何躲闪,也会被一个个提着菜篮子的人挤到。
铁传甲的目光在人群之中寻找着,他知道,就在今天,自己的仇家一定会在这边等着自己。
二十多年来,他每一天都过着逃亡的日子。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这样的日子是多么煎熬。
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块被细丝吊在半空中的巨石,最大的折磨不是被细丝勒得窒息,也不是对自己随时会摔得粉身碎骨的恐惧,而是他既不能剪断细丝,一了百了;又无法落回地面,重归平静。
尽管他有充足的理由喊冤叫屈,可他的逃避已足以让他无颜面对昔日的生死之交。他不想再连累李寻欢了。
于是他别无选择,只得在逃亡之中苟活。
现在,李寻欢已奄奄一息,时日无多。是时候做个了断了,这样才能在最后,坦坦荡荡地接受那最坏的结果。
透过层层的人群,他远远望见一个又高又壮的妇人正磨着刀,尽管相隔甚远,却仍能一眼看见一道长长的疤痕自右眼上黑眼罩的边缘直直地划到嘴角。
她并不吆喝,只是狠狠地用长长的屠刀一下一下地磨着案板上的磨刀石。
在她的周围,几个卖白菜的、买臭豆干的、卖膏药的正来回走着。他们的步子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他们的耳朵、眼睛都异常警觉,每一个动作都可化为一个杀招。寻常人觉得他们是在随缘地做着买卖,其实他们早已打好了配合。
铁传甲心中一阵酸涩,这些年来,他的兄弟们绝不会比他更好受。
再没有比等待着审判叛徒的那一天更煎熬的了。
他眼中一热,就要走过去,唤一声“大嫂”。可他的双腿却恍如灌了铅似的无比沉重,喉咙也堵得严严实实的,发不出半点声音。
可他依然往前走着,他甚至希望他们中的一个能快些发现自己。他早已受够了这种折磨。
现在,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忽然,两双手从背后一左一右地紧紧钳住了他,还不等他挣扎便把他挟入了一边的小巷子之中。
甫一停下,一个尖细的声音便劈头盖脸地骂道:“臭甲虫,你疯了吗?”
铁传甲转过脸去,不由地失声道:“杨孤鸿,唐蜜,你们怎么来了?”
唐蜜痛心疾首道:“臭甲虫,你怎么还是那么傻?明知道你的仇家就在前边,还要往前走……”
杨孤鸿不放心地看了看身后,道:“不知他们有没有发现我们,我先走一步!”说罢,就抽出宝剑,一跃而起,落在了头顶的屋檐上。
铁传甲忙道:“杨孤鸿,快回来,这事你莫要插手!”
杨孤鸿已经沿着屋顶走远了。
唐蜜伸手拽了一把铁传甲,道:“他哪会真的和你的仇家交手啊!他只是替我们去放风了,好了,就此打住,说正事吧!”
她绕着铁传甲转了一圈,道:“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完保证你不会急着去找那些人了。”
铁传甲一心想着了却自己的心事,便不耐烦道:“虎头蜂,别故弄玄虚了,有话快说!”
唐蜜拖长了声音道:“李寻欢——他醒了,现在活蹦乱跳的!”
铁传甲一把抓住唐蜜的手腕,颤声道:“这话,可当真?”
唐蜜连声叫着“哎呦”道:“臭甲虫,你快要把我的手腕弄断啦!用你那脑瓜子好好想一想,我为何要跑这么大老远来骗你?”
铁传甲松开唐蜜,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尽了一般瘫坐在地。他以手掩面,不住地说道:“老天爷啊……”
唐蜜揉着手腕道:“如何?现在你不急着找仇家了吧?”
铁传甲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猛地一激灵。他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道:“可我们前些日子进京的时候,仇家已经发现了我。要想摆脱他们,可不容易。”
唐蜜道:“那么,你就不想见一面你的少爷么?”
铁传甲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酸,他黯然道:“怎么不想?可少爷的性子我是最了解的,若是见了我的仇家缠上我,又如何能真的坐视不管?他的身体又如何能经得起折腾?若没有这些旧怨,我难道不希望陪着他到一百岁么?”
这些话实在让他喘不过气。他顿了一顿,又道:“若是少爷真能长命百岁,就算我无法侍奉在其左右,又有何遗憾?”
话到此处,他不觉泪如泉涌。唐蜜见此光景,亦感到心中苦涩,也不觉落下泪来。
二人相对着哭了好一会儿,唐蜜忽然抬起头,强颜欢笑道:“臭甲虫,瞧瞧你,又惹得大家哭了起来!明明之前说的是高兴的事,若是李寻欢知道了,估计要怪我们怎么提前给他哭丧了!”
铁传甲抹了一把眼泪,啐道:“去去去,说什么晦气话!”
唐蜜开了一通玩笑之后,二人虽止了哭,心中却仍充满着悲苦。一时倒也无话。
铁传甲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道:“虎头蜂,可否替我给少爷传个话?”
唐蜜道:“你可不许再说什么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啊!臭甲虫,你听着,我可记不住那么多肉麻的废话,明白了么?……好了,你说吧!”
铁传甲道:“你就对少爷说,让他放心,我一定会活着,至少不会立刻就赴死。到时,一定会再去找他共谋一醉的。”
唐蜜扬了扬眉道:“那么我也代李寻欢说一句‘一言为定’?”
铁传甲嗄声道:“一言为定!”
寒冷和夜色一同笼罩住了草原。无垠的黑暗之中,唯有鞑靼皇宫中荡漾着微黄的烛光。
一个女人正端坐在这片柔和的光亮之中。她的肌肤宛如刚刚落下的雪一般洁白,深邃的双眸中闪烁着宝石的光泽,让人不禁想起了传说中的神女。
可她的神情太过肃穆了,与她柔和的面容极不相称。
在她身侧的鲛绡帐中,睡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当她望向身边的小娃娃时,琥珀色的瞳孔之中才泛起一丝温柔。
格日勒塔娜在门口久久徘徊着。这种温柔对她来说太过渺远了,只有在孩提时期混沌的记忆之中,留下一抹极淡的痕迹。
自打记事起,母亲就总是这么面无表情,对父汗和孩子们也不冷不热。她的记忆之中从未有过母亲的笑容,甚至也不记得母亲有没有落过泪。
那时候,她经常不解地问父汗道:“额吉不喜欢我们吗?”
父汗总是惊讶道:“怎么会呢?哪有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她反问道:“那额吉为什么不怎么和我们说话?”
孩子们尚不能完全明白人情冷暖,可他们的直觉却不会错。
父汗严肃地望着她道:“我的孩子,永远不要怀疑你的母亲。你的母亲的爱是沉默的,她希望你们成为喜怒不形于色的英雄。”
从那之后,她不再思考这个恼人的问题,可却渐渐同母亲疏远了。
这些往事仿佛绊住了她的脚一般,让她迟迟没有踏进母亲的住处。
她心下暗忖道:“方才布日古德说额吉哭得极悲切,想来一定是伤心到了极点。”
她认为不管如何,做女儿的都应当劝慰几句,可母亲的面容显得极为平静,她怕再惹母亲难过。
踌躇之间,女人终于察觉到了格日勒塔娜的存在。她微微蹙起眉道:“格日勒塔娜,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格日勒塔娜担心吵醒熟睡的小妹妹阿木尔,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轻声答道:“我来看看阿木尔。”
女人用不和悦的目光瞥了自己的长女一眼,道:“听着,我的孩子,这边的事自有我来照应,大汗那边的事有萨满和汉人的医生就够了,其他大大小小的事还有乌恩其呢。”
女人说话极其干脆利落,话里话外皆是责怪女儿多事之意。这让格日勒塔娜渐渐忘记自己的来意了。她实在难以把面前无情的母亲和眼泪联系起来。
她怏怏不乐道:“我只是想来看看额吉和阿木尔。”
或许是自己也察觉到方才的语气太冲了,女人叹了口气道:“别怪我看轻了你。查干巴日在西边和阿都沁部落打仗,格吉去给汉人当质子了,这里只有你和布日古德了。你们可不能出任何差错……这里很好,快去歇息吧!”
格日勒塔娜颇感索然无味,便敷衍地答应了一声。
她刚要转身离去,女人又叫住了她道:“听说三殿下回来了,这个人很可怕,你可千万不要去招惹他。”
格日勒塔娜早已看出了三叔的不对劲,她想将自己的猜测告诉母亲,可母亲说完这句话后,又扭过头,不理她了。她只得将想说的一切咽了回去,规规矩矩地答应了一声。
直到格日勒塔娜真正离开,她们俩谁也没提可汗的怪病,这一场古怪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